春葵万花筒

念青

不知为什么，这会儿沈勉的头发是金色的。春葵揉揉眼睛，才看出那是光线造成的错觉，连番的模拟考试让她的大脑太累了。此时太阳已经回落，从云彩里探出脸，透过窗，和所有人依依惜别。一晃神的工夫，阳光就从沈勉额头上滑落到地上，像一摊水似的碎开，又像一群蝴蝶似的飞走。光线消失，只剩下沈勉略带疑惑的眼睛，一只单眼皮，另一只双眼皮。

“呀呀，我在听。讲到哪了？你刚才说，要从这里画一条辅助线。”

“对。然后，先算出这个锐角的值。你第一步就算错了。”

春葵盯着沈勉的手，他食指很短，指着那个锐角。春葵觉得那不是锐角，而是一只没来得及飞走的蝴蝶。蝴蝶被困在试卷里了，翅膀变成了工工整整的几何图案，很平滑，很清晰，却不如之前那么美丽。

沈勉继续讲解，春葵却迷迷糊糊的，一点儿也听不进去。

“对不起，沈勉，我还是先去做英语题吧。”

沈勉收起尺子，把试卷还给她，然后宽和地笑笑，这是他好性格的标志，也是很多人乐意找他的原因。照理说，这样的男孩应该很受欢迎，但沈勉并没有。他不仅没有受到追捧，还常常遭到同学们的奚落挖苦，不止因为他个头矮小，比不上班里一半的女孩儿，也因为他是全年级唯一一个特困生，靠着特别资助免去学费，从来不用新书包新文具，校服也总是脏脏的。大家找他借笔记，听他讲题，请他答疑，可一旦得到了答案，就一哄而散。大家夸他是“百晓生”，但也悄悄叫他“老好人”“工具人”，这些春葵都看在眼里。她悄悄提醒过沈勉，别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耗费太多时间，他自己的作业都写不完，常常在教室里熬到深夜。但沈勉却总是微笑：“能帮到你，我很开心。”

春葵脸上热热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也想对沈勉说一次这句台词，但从来都没有机会。春葵一脸红，眼尖的阿吉就会立刻凑过来，问她是不是喜欢上了谁。春葵只好说：“这是晒的。”

“演杨子荣呢？要不要再来一段《打虎上山》？”

“你敢听，我就敢唱。”

“管你喜欢谁，让他先过我这关。”

“你是我親姐呀还是亲妈？”

“我是你亲爱的同桌阿吉呀。”

阿吉总能把她逗笑，上下牙齿一碰，五花八门的句子立刻大珠小珠落玉盘地蹦出来。春葵喜欢和她斗嘴，但又害怕让她看到自己脸红。如果说阿吉像一道闪电，沈勉就像雷雨过后萌发的笋芽，一不留神，就到处都是，悄无声息地扩展着领地。春葵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可她渐渐管不住自己，总是找各种理由和沈勉说话，明明稍微思考就能解开的问题，也要向沈勉请教。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心思被精明的同学们察觉了。大家跟着起哄：“快看呀，春葵该不会是喜欢沈勉吧！”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

阿吉当仁不让地替她否认。几个男生还在不知好歹地嬉闹，也许是因为平常实在太无聊了，他们一碰见开玩笑的机会便逮住不放。阿吉抓起春葵的练习册就蹦起来，追着他们打，有一个算一个地踢他们，然后若无其事地绕回春葵身边，把练习册随手一扔：“一群八卦精。”春葵心疼地望着眼前皱巴巴的练习册，等阿吉不注意时悄悄把它抹平，翻来覆去地查看，还好只是脊边处磕破了一点，作为一件常常猝不及防就被强征上场的武器，它实在足够坚强。

沈勉在他们打闹时做了一会儿自己的模拟题，等春葵目光转过来，就接着把她的疑问讲完。沈勉总是这样，不管谁来找他，他都会立即放下手头的功课，耐心解答。他比别人多了一倍的忙碌，成绩却还一直名列前茅，真是不可思议。

“谢谢。”春葵认真地道谢，她很喜欢对沈勉说谢谢，想把同学们欠他的也都补上。她认为这是一种责任。

“你们性格差距那么大，是怎么做朋友的？”沈勉难得地和她聊起天。

“阿吉？”春葵有些害羞，“有差别，才有意思嘛。”

沈勉微笑着。他皮肤黝黑，瘦削的身板套着宽大的校服，有些滑稽，但也显得比同龄人更加成熟。班里大部分男生都喜欢调皮捣蛋，唯独他是个安静性子，做事认真，就算放进女生堆里，也很难被比下去。这让春葵感到亲切，在别人稀里糊涂的时候，沈勉能懂她的心情。寒假里每人要读一本书，写读后感，阿吉问她选什么书，她说想选《东周列国志》，或者《隋唐演义》。阿吉小嘴噘得高高的，嘲讽她像私塾里的老先生，那些东西有什么意思，要读就读东野圭吾，读森见登美彦。春葵不甘示弱，笑她《名侦探柯南》看多了，一辈子只能当肤浅的小学生。两个人闹别扭，春葵闷闷不乐，一个人在图书馆里瞎转，遇到沈勉，沈勉递给她一本《搜神记》。“都是小故事，挺有意思的。”沈勉告诉她，挑能看懂的看，挑感兴趣的看。春葵说：“我都能看懂。”沈勉说：“不是怕你不懂，是怕时间不够。”春葵脸又热了，颊边两朵云烧得红彤彤的，就快要飞出来。她急忙扭过头去拍拍脸降温，沈勉已经很有礼貌地躲开了。

大多数时候，沈勉的细心令她惊叹。但有时候，沈勉也很粗心，比如学校里举办植物竞赛的时候，春葵提到过好多次，沈勉却一点儿也没明白她的意图。

“很简单的，就是两人组队采集校园里的植物，做成标本，看谁找到的种类最丰富。”

“什么时候找？”

“课间，放学后，晚自习前，都可以呀。”

“听起来很费时间。”

“所以我向活动课的老师请了假。”

“加油，你一定可以拿奖。”

“你不是没有报活动课吗？肯定有时间一起参加吧。”

两人正往教室走着，沈勉忽然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更多的是惊讶。

“你想和我一组吗？”

春葵点点头。

沈勉却摇摇头。

“你的成绩太好了，我们俩一组，其他同学会有意见。”

“可这是竞赛呀，竞赛不就是要挑选最强的搭档？”

“老师也会有意见。”

“为什么？”

“因为比赛的目的，不是为了表扬第一名，而是为了激发大家学习的兴趣。”

接着，沈勉没再说话，春葵知道那是拒绝的意思。她没有想过沈勉也会拒绝，而且是拒绝自己。乐于助人是好事，但如果每个人都要去沈勉那儿占一个位置，什么时候能轮到她呀？春葵既沮丧又困惑，沈勉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呢？她在乎的并不是输赢，她只想和他搭档。

路过操场，阿吉从单杠上跳下来。

“植物比赛，你要跟沈勉一组？”

“谁说的？”

“我说的。”

阿吉很不高兴，春葵能看得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春葵才说：“你别瞎讲，我没打算参加。”

阿吉头也不回向前走，春葵小跑着在后面追。阿吉腿长，嗖嗖嗖跨着大步，任春葵怎么喊，就是不理她。

“哎哟——”

走得太快了，阿吉左脚右脚互相打了个磕巴，险些摔个踉跄。

春葵“扑哧”笑了：“小气鬼，这就是生我气的下场。”

阿吉用力踢了一下水泥地：“讨厌，连路都要跟我作对。”

春葵追上去，挽住她的胳膊：“要不，咱们俩组队？”

“我才不去，累死了。”

“太好啦，我也不想跟你一组，要不然干活的都是我。”

真是气人的大实话，阿吉瞪着春葵，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你的嘴巴可真不饶人！”

“有其师必有其徒嘛。”

夕阳从透明的云层后升起，带来温暖的消息，也带来了笑容，亮晶晶的阳光在她们身上跳舞，镶出两道金边。春葵悄悄松了口气。是错觉吗？面对阿吉，她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以前，她从不担心她的好朋友会生气，所以总是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现在，她有许多东西要藏起来，许多事情不能让阿吉知道。笑的时候，她要更努力地笑，要把五分的快乐变成十分。难过的时候，她要更努力地掩藏，要把十分的忧虑减到五分。她能坚持多久？阿吉呢，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感受？

银杏、香樟树、樱花、芙蓉花、红叶李、红枫树……这些生长在校园里的植物，有的四季常青，有的春夏秋冬各自有不同的模样。到底是变化好，还是不变好？

错过了比赛，春葵既埋怨阿吉，又觉得对不起阿吉，因为这个好朋友在她心中的地位，已经渐渐被沈勉超越。春葵试图说服自己：沈勉和阿吉不一样。他这么刻苦，这么热心肠，上天却对他不公平。他应该得到更多的关注，得到奖励……

沈勉的奖励很快就到来了。

放学前，班主任忽然让全班留下，在黑板上用红粉笔画出“喜报”两个大字。

“今天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班主任容光焕发，声音洪亮，“我们班上的两位同学，选上了学校的国际交流项目，可以出国学习一个月。不用说，大家也知道是谁了吧？就是咱们的第一名和第二名——”

班主任点了沈勉和春葵的名字。

教室里响起一片“哇”的惊叹，所有人羡慕不已。很多人因为没有自己的份儿而遗憾，但依旧在老师的带领下，为沈勉和春葵鼓掌。

春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真的吗？这意味着她可以和沈勉一起旅行，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说不定，以后还能上同一所大学……

掌声落下去，不知有谁说了一句：“可是沈勉有钱去吗？”

全班静悄悄的，热烈的气氛瞬间凝固。班主任的好心情也被打消不少：“除了机票，费用都是对方承担。这些事情，就不用你们操心了吧！”

“我们能不能自费参加？”有人举手问。

“不可以！”班主任板起脸，“只有两个名额，你们平时不用功，成绩不如人家，就不要放马后炮了！”

春葵的心咚咚直跳。阿吉朝她跷起大拇指：“了不起，祝贺你！”

春葵悄悄向沈勉瞥去，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别理会别人怎么说！”春葵找到空隙鼓励沈勉，“这么难得的机会，你应该开心才是。”

“也许吧。”沈勉无精打采地笑了笑。

春葵有些难过，沈勉应该用这个机会证明自己，在同学们面前抬起头来。也许，他只是欠缺一点勇气，但她相信，他会找到的。

回到家，春葵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妈妈。妈妈一个劲儿地夸她能干，当天晚上就打电话给大舅和小姨，把女兒狠狠地表扬了一番。

就连月亮仿佛都变得格外明亮。春葵憧憬着出国以后的时光，兴奋得睡不着觉。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要暂时告别阿吉，还有这么多熟悉的老师和同学……

“而且，还会落下这边的课程。”沈勉也说出了他的疑虑。

“只有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的！”春葵仍然沉浸在喜悦中。

“学校的课程这么紧，别说一个月了，落下一个星期都会吃力。你真的有把握，回来以后还能跟得上大部队？”

春葵惊愕地看着沈勉，她从未见过他这么严肃的表情。看得出来，沈勉一直在认真思考这件事，他的思想负担，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而且，我家没有钱。”沈勉低声说。

“难道你要放弃吗？”春葵咬着牙。

沈勉点了点头，说出了春葵怎么也想不到的话——

“我们一起放弃吧！”

这是沈勉第一次对她提请求，只不过，她绝对没有想到会是在这种时候。

两种念头，在春葵的脑海里激烈地纠缠着、斗争着。

答应，意味着放弃难得的机会，那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像以往一样和沈勉一起学习。不答应，她可以和另一个伙伴踏上旅途，但这会是一种背叛吗？她一直想要回报沈勉，却不知道，报答别人竟然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如果帮助他人意味着牺牲自己，她还能不能义无反顾？

“放弃？”阿吉大惑不解，“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

“当然要去！”电话那头，妈妈扬起声音越过周围的嘈杂，“即便学不到什么东西，就当旅游一回，一点儿也不亏呀！”

“课嘛，肯定会落下。但你底子好，补回来不成问题。”老师们一致回答。

然而春葵没有听她们的。最终，她还是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真是太遗憾了。”班主任连声叹气，“沈勉放弃还说得过去，你怎么也不愿意去？算了算了，把名额让给别人吧，好几个家长正为这事儿闹呢，只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等下次的机会吧！”

走出办公室，春葵心里空落落的。她不记得是怎样向爸爸妈妈解释的，只记得妈妈阴沉着脸，爸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呛得她一直咳嗽，一直发冷。

“真没出息！”阿吉狠狠地跺着脚，“我再也不和你做朋友了。”

春葵忍住眼泪，不断对自己说：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不能后悔，也不该后悔。阿吉在看着她，沈勉也在看着她。她感受到他们两人的目光，但那不是真正的目光，而更像是两面镜子，镜子里照出她茫然的脸，春葵自己也是一面镜子。三面镜子叠在一起，映射出无限个自己，无限种可能。她只是选了其中的一个，仅此而已……

现在，她虽然暂时失去了阿吉，却拉近了和沈勉之间的距离。春葵安慰自己：也许，阿吉只是一时生气。等她气消了，一定会主动和好，也一定会理解沈勉，理解这个选择……

“就像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沈勉似乎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劝导她，“两个质点间的作用力，与它们质量的乘积成正比，与它们距离的平方成反比。但无论如何，它们会相互吸引。”

夜深了，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早已打响，同学们拖着疲倦的脚步，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很快，班里只剩下沈勉和春葵两个人。

“你说的我都懂，可我还是不明白错在了哪儿。”

“再想想，你一定能找到破绽。”

春葵盯着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发愁。

“牛顿的定律，就交给牛顿去烦神吧！都这个点了，你们该回家啦。”

耳边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年级组长腰间挂着一串钥匙，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一只手按在电灯开关上。此刻，教学楼里其他的灯都已经熄灭，只剩下这儿的几盏，显得既孤独又明亮。

年级组长乐呵呵地看着两人：“真是一对好榜样。春葵同学，书山有路勤为径，你未来的道路一定光明。沈勉同学，你……”

他向前更近，拍了拍沈勉的肩：“老师知道，很多东西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这是不幸。但更多的东西，是能够靠努力获得的，这是幸运。机会嘛，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我希望机会到来的时候，你能做好准备。”

“谢谢您。”沈勉腼腆地笑了笑。

“以后，欢迎来我的办公室喝茶。”年级组长动作熟练地关灯锁门，陪着二人走出校门。

校园外车水马龙，深邃的夜空澄净如初。

春葵伸了个懒腰：“那我们明天再见！”

沈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她告别，而是目光低垂，似乎陷入了沉思。

“你说，年级组长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能有什么意思，客套一下呗！大人不都这样。”

“我认为，我们应该再去争取一下。”

“争取什么？你该不会还在想留学的事情吧。”

“就算不是为了这次，也要为了以后打算。”

“你总是顾虑太多。”春葵无奈地说。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留下来的。”沈勉抬起头，看着夜空，“谢谢你。”

春葵愣了愣，不知该说什么。沈勉照顾她的感受，她应该开心，他们相互帮助，已经像战友一样，彼此间有了默契和责任。可是为什么，看着沈勉为难的模样，春葵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她忽然觉得，他们身上的担子太不一样了，她的太轻，他的又太重。她甚至怀疑，自己真的理解沈勉吗？

“沈勉，如果……”春葵咬了咬牙，“我是说如果。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责任这回事，如果你可以独自远走高飞，你会去吗？一个人去？”

沈勉注视着她，他的眼睛很亮。此刻，那不是一双属于瘦弱、自卑、必须刻苦学习才能力争上游的男孩的眼睛，也不是一双时刻准备着助人为乐的眼睛，而只是一双普普通通的眼睛，理当有自己的愿望，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而不应该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有所束缚。

“我……”

“还是别回答啦。”春葵叹了口气。

只要他不回答，时间就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像是一個藏在盒子里的魔咒，只要不掀开盖子，魔咒永远都不会生效，不管它是好的还是坏的。春葵多希望，一切都到此为止！

然而时间还是在从容不迫地向前走着。

春葵本可以再惆怅一些。可她一旦投入到忙碌的校园生活中，那些层层叠叠的心事也就跟着被冲散、被消解了。

有一天，春葵无意间路过年级组长的办公室，一瞥之间，却看见了沈勉。

“想不到，他真的去‘喝茶啦！”春葵想起年级组长的邀请，本以为那只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他们会说些什么呢？春葵忍不住好奇心，悄悄竖起耳朵去听。

首先是年级组长的声音。

“难得有新项目，这次只让你一个人去。你好好考虑一下。”

“春葵呢？”

“她已经放弃了。”

“可是……”

“我不管别人什么理由，我只问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所以，你准备好了吗？”

“我……”

“你家里的条件，和别人不同。你的努力，老师都看在眼里。对其他孩子来说，机会有无数个。对你而言，却很可能只剩下最后一次！”

这句话像警钟一样敲醒了沈勉。他蓦地抬起头，坚定地说：“我要去！”

“沈勉！”

谈话被打断，春葵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所有人瞠目结舌，谁都不相信她就这么莽莽撞撞地出现，连春葵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怕的寂静里，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沈勉的脸，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接着从立体变成平面，再从平面裂成了一块块碎片。整个办公室中，色彩纷纷脱落，无数个形状不规则的碎片在空中飘浮着。

春葵猛地睁开眼——

是梦啊！

她从臂弯里抬起头，脖子很酸。作业写了一半，文具盒掉在地上。

千奇百怪的碎片撒了满地。

春葵的记忆也苏醒了。她想起那场无缘参加的植物竞赛，想起自己耿耿于懷，悄悄收集了许多植物标本，藏在铁盒里，如今它们都变成了干枯的碎屑。她弯下腰，一丝不苟地把碎屑捡起来，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找来纸筒、胶带和能反光的塑料片，用珠片掺杂着干枯的花叶，做成了一个万花筒。她把一只眼睛贴到小纸孔上，转呀，看呀，一遍又一遍，图案千变万化，琳琅满目，令她眼花缭乱。她突然很想在这些图案中找到沈勉，找到阿吉，找到以前的自己。

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快乐的、悲伤的，都没有发生。

那时候，她不会像这样胡思乱想，患得患失。

到底要转多少次，万花筒里才会出现两幅一模一样的图案？

到底要转多少次，她才能丢掉这些烦恼，回到从前？

九月的清风，吹散旧时节的尘埃，秋天来得比平常更早、更凛冽，英姿飒爽地翻开一个新篇章。

也是时候，该为自己翻到下一页了。

大家为即将出国交换的两名同学开欢送会。春葵坐在最靠前的位置，阿吉默不作声地坐在她旁边，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但各种分组还是会心照不宣地排到一起。两人间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连着，总也不会太远。

一长串鼓舞人心的致辞之后，年级组长骄傲地念出了两个名字。可他停顿了一会儿，出人意料地报出了第三个名字。

“接下来，请沈勉同学上台。”

沈勉依然穿着那件不合身的旧校服，羞涩又彬彬有礼的脸，有意避过春葵的目光。春葵情不自禁地朝阿吉望去，阿吉也正看向她。双方眼睛里的疑惑不谋而合，又立刻不好意思地各自收回。

“沈勉同学的情况，大家都清楚。因此老师特别向学校申请了赞助，承担他交流学习的一切费用。今年的名额，破例增加一个。让我们祝愿沈勉同学学业有成，斩获佳绩，为母校增光！”

短暂的空白后，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桌椅猛地一震，阿吉像屁股着了火一样想跳起来。可她忽然感到手心生出一股奇怪的冰凉，低头一看，春葵正用力抓着她的手。

春葵没有哭，反而看起来很平静。阿吉惊讶极了，她怎么会没有哭呢？这个机会，本来应该是她的呀！

——你知道他要去吗？

——我不知道。

沉默的交流，换来更多的沉默。

“我提议，三位同学临走前，让我们每人送他们一份礼物，并说一句祝福的话。”

又是一阵掌声，春葵依然紧紧握着阿吉的手不放。

“亏你还能这么冷静，换成是我……”阿吉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但她没讲完这句话，而是叹了口气，嘟囔起来：“看吧，你真是做了件蠢事！”

“比你跟我绝交还要蠢？”

“这么说，我们还是好朋友喽？”

“不是。”春葵冷冷回答，却立刻扮了个鬼脸，“是最好的朋友！”

“那沈勉呢？”

春葵沉默了。

就像万花筒里变幻莫测的影像，她猜不透，也捉不住。但她已经渐渐明白，无论多么忧虑、多么不舍，那些美丽的图形都不会再重复，所以每一次看见它们，就应该记住，应该珍惜，也应该祝福。

春葵摸了摸书包，万花筒她一直带在身上，就把它当作给沈勉的礼物吧！既然回不到过去，至少别再为它惋惜。

送别的时间到了。沈勉主动走到春葵面前，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他终于低下头，轻轻开口：“对不起。”

“不用道歉。”春葵大方地说，她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同学们会为你骄傲的！”

沈勉接过万花筒，旋转了几下，朝里面看了又看。

“真漂亮，这是我收过的最好的礼物！”

“谢谢。”春葵鼻子微微发酸，但笑容终究把泪水冲走了。她认真地和沈勉握手，因为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月的告别，也会是一个更漫长的告别。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机遇、不同的未来，在遇到沈勉之前，她并不明白。一面镜子只能照到正面，两面镜子才能看清楚前后，如果想真正了解自己，至少需要三面镜子。这些镜子连缀着过去、现在与未来，有惊喜也有遗憾，零落的碎片，都变成了一个个奇光异彩的图案。

春葵相信，这也算一种圆满。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