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喜联

2023-10-18 21:20谢淼焱
少年文艺 2023年10期
关键词:阿桂新郎新娘阿妈

谢淼焱

我提出要去给大青婚礼帮工时,阿桂没有丝毫迟疑,他将咬了半截的生红薯往窗台上一撂,拍拍屁股,说:“走走走,马上走。这新挖的红薯可真硬,牙都要硌掉。”

“等等,不先想想,咱们去了能干点什么?”我试探着问。

“管他呢,去了再说。”

我会心一笑。我和阿桂总有这种默契,想做什么事情,一拍即合,而且说干就干,绝不拖泥带水。

村子里即将结婚的大青跟我们并不熟络。我们刚刚读小学的时候,大青他们这些比我们大很多的人,早就读完中学出去打工了,像是一颗颗沙砾投入了茫茫大海,从此再也找寻不见。

老实讲,大青是谁不重要,新娘子是谁也不重要。我和阿桂去帮工,纯粹是图婚礼的宴席美食,还有新娘子进门前分派的各种糖果点心。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如果没有一个体面的身份,光凭一张厚脸皮,贸然坐上宴席连吃数餐,或大大咧咧挤在拜堂现场指手画脚,多少有些唐突,尤其是万一被哪张闲嘴说破,不仅我,在场的亲友脸上也挂不住。因此,我和阿桂需要一份既体面又适合的工作来作掩护。

好在月塘村的红白喜事,从来都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留在村子里的人,有空的必会欣然前来,大家都把帮工看作分内的事情。

大人们帮工,帮的是别人,也是自己,只有你来他家帮了忙,将来自己家里有事时,别人才会来你家帮忙。办事情就得热热闹闹,热热闹闹就少不了要人来帮忙,帮多帮少是一回事,人到了,情分也就到了,东家的面子也就周全了,自家的后路也就顺畅了。

那天下午,阿妈也到场了,她把咱家酒坊蒸酒的蒸屉拆开,用安司机的车子运过来,拿清冽的山泉水细细刷洗,刷得通体油亮。只要有阿妈在,无论多大的排面多大的锅,米饭都绝对做得喷香饱满。她那手艺是用酒坊里几千斤上万斤大白米练出来的,绝对错不了。除了爷爷去世那回,我参加的村子里大大小小的紅白喜事,几乎全都是阿妈煮的饭。偶有考虑不周的,随便叫了一个充大愣的掌火煮饭,煮的饭要不就是夹生不熟,要么就是火大烟重,无法下咽。最后还得搬来阿妈救场。

当天下午,我和阿桂像所有帮工的人一样,大大咧咧地进到大青家院子里,从门口坐着的都管先生那里领了一条蓝毛巾系在胳膊上,便算是注了册,接受了一份工作。到底让我们干什么,都管先生没有管,他也看出来,我们到底是干不了什么体力活,纯属来混吃混玩的。但看在阿妈的岗位无可替代的分上,他也就默认了我和阿桂这两个散仙游侠的存在。

可我们却决心不让人看轻,想着自己到底认识几个字,便凑到了天井里的八仙桌前,桌子边,一位戴着眼镜模样斯文的陌生人,许是大青家多喝了几年墨水的哪个亲戚,正在写对联。

写对联的人,不管平常在哪个行业,城里或村里,腾达或落魄,只要拿起了笔,就有主宰着一个世界的阵仗,笔尖在红纸上龙蛇般游走,那身子便像是腾云驾雾般左右摇晃,前后倾斜,最后把一腔的豪情和悠长的故事,全都藏进那曲曲折折的文字之中。这个人也不例外,他此刻身份尊贵,待遇特殊,只管写,边上自有人伺候着添墨、换纸,写好的对联一条条平铺在桌后的青石台阶上,映得整条走廊流光溢彩。

我自小跟在爷爷身后研墨铺纸,尽管自己的字并没得到爷爷的真传,但文房里的规矩倒学了不少,那些古文的平仄、韵律也算是触类旁通,懂得不少。这贴对联的规矩尤其多,写对联的桌子边围了一圈人,但看归看,动手帮工贴对联的却一个没有。

我顿时眼前一亮,这独一无二的工作算是找着了。于是,我拉着阿桂,毫不客气地扛起一把板凳,端着一盆糨糊,揽下了贴对联的活。

没有谁比我更适合这工作了。比如,我看得懂这些对联要去到的位置,迎宾联贴在院墙门口,写的是“大驾光临门第耀,良辰吉聚主宾欢”,横批写一个“喜气盈门”,新房的门口贴一副“同心永结劳动果,并蒂常开幸福花”,横批就贴“相亲相爱”。最宽最大的对联要贴在中堂,新郎新娘拜亲的地方,写的是“玉境能谐温峤志,荆钗甘为伯鸾容”,什么意思我不懂,但看对联的尺寸,就知道位置在中堂错不了。这副对联没有横批,因为横批的地方大都供着各家的祖先牌位,没供牌位的,就贴一个大大的“囍”字。

我一边跟阿桂炫耀贴对联的知识,一边拿着糨糊往墙上糊,糊得满满当当,连砖缝都填平了,然后指挥阿桂,左边贴什么,右边贴什么,如果不给阿桂交代清楚,连左右都经常搞混的阿桂,更别说从韵律里读出上下联的差别来了,一不留神准要出错,惹人笑话,更惹主家生气。

整整忙了一个下午,我们才把院前院后、屋里屋外的大小对联悉数贴完,整个院子本来就是新建的,处处崭新豁亮,非一般的蓬门荜户,等我们把对联都贴完,院子里顿时弥漫出一股新生活的气息了。

我惬意地跟阿桂说:“你闻,你闻,新房的味道,果然是香啊。”

阿桂跟在我身后,也闭上眼睛闻了闻,说:“嗯,香,真香,这糨糊也香,厨房炖的猪蹄更香。”

我白了阿桂一眼,不再说话。

我敢说,我和阿桂贴的对联,是新近几年红白喜事对联贴得最认真的,一张张一副副平平整整、干干净净,别说是大青家,就是圩场边给安司机贴的油榨坊广告也是这样,那叫一个经久耐用,好几年不落,算是出了名的。

这大青家的新婚对联,我保管等到他家孩子能打酱油了,还妥妥地留在墙上。

等到我们把外围的对联贴完,中堂也经由福阿婆她们的一双双巧手布置完成,当中的八仙桌上,摆上了干鲜瓜果,左右各摆了一支莲藕般肥硕的大红蜡烛,本来一尘不染的水磨石地面上,还摆了一块方形的红毯子,毯子上又摆了两个全新的蒲团,那是专供拜堂用的。有两个半大后生嬉皮笑脸地想试试蒲团硬软,被福阿婆举着巴掌赶开。

“臭小子,人家拜堂的地方,你凑什么热闹,有本事,自己去娶一房白胖堂客回来。”村子里结婚的喜酒、新生儿的三朝、现场的仪式都由福阿婆主持,没准等到哪天这两个后生结婚时,指挥他们拜堂的人,还真是福阿婆。被这么一说,两个半大后生臊得不行,红着脸跑开了。

因为是新建的房子,堂屋的墙上没有摆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一面白墙专等着我们来贴对联了。我和阿桂小心翼翼地架好人字梯,阿桂扶着梯子,我拿刷子先把右边的墙面刷满糨糊,然后和阿桂小心地举起那条“玉境能谐温峤志”的联,一人一边,从人字梯上走上去,轻轻地定好上头的两个角,横着衣袖一气抹下来,一如既往平整方正,简直天衣无缝,接着,又贴另一边,两边贴完,整个堂屋顿时红光晖盈,喜气徒增。

至此,我方才大舒一口气,指了指墙当中的空白处,对阿桂说:“嗯,大功很快告成,就差当中那个‘囍字了。”

阿桂会意,装模作样地向我鞠了个躬,说:“得,针尖大的活,就不劳您老先生费心了。”

说罢,他接过我手中的刷子,爬上梯子朝墙中央刷起糨糊来。我则当真像个志得意满的老先生,在院子里转了两圈,逐条欣赏那大红的对联,仿佛对联都是出自我的手笔一般。

转到厨房的时候,我得到了游厨师傅递来的一根筒子骨,骨头上的肉已经剥离,但肉筋还在,骨髓也在,我左右下手、里外折腾,美美地啃吸个干净。

不一會儿,阿妈新煮的饭出锅,我赶紧从中挑出两块香脆松软的锅巴,大的自己先咬了一个缺口,小的一块给阿桂留着。

等我忙完,转身回到中堂,阿桂的“囍”字也贴完了。这时候,帮工的晚席已经上桌,我和阿桂像所有帮工的人一样,心安理得地坐到桌子上胡吃海塞起来,吃完,拍着肚皮听大人们安排明天的庆典,大家都满怀期待。

一夜无事,第二天上午,因为有了昨天帮工的身份,我和阿桂进大青家院子时,神情也坦然了许多,尽管今天已然没有我们俩能干的活,但毕竟混了脸熟,也不必在乎别人怎么看待我们。

终于等到新娘的婚车停在院门口,一袭红装的新娘子娇羞地进来,院子里顿时鼓乐齐响、鞭炮齐鸣。

我和阿桂跟着一众帮工的人挡在门口,嘴里喊着“喜糖、喜烟”,新郎新娘便乖乖地将糖和烟递到我们手中。这个时候,我们的另一只手里都涂了些色彩,有的是点米糕用的菜红,有的是写对联用的墨水,也有的直接在厨房的铁锅底摸几下,弄得满手墨黑,新郎新娘的喜糖、喜烟总是不够,我们于是一齐扬起手里的“武器”,耀武扬威地在他们面前晃一晃,对方若是稍有迟疑,我们手里的颜色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抹到他们的脸上或者专门为喜事而裁制的新衣裳上。

但往往,这个时候,大家心里都有分寸,只是热闹一下而已,新郎新娘的新衣裳是穿着拜堂的,在三叩九拜之前,还没有哪个不识时务的,会把他们的衣服和妆容弄乱,招惹责难,弄得难堪。

结果,我们顺顺当当拿到了足够多的喜糖,新郎新娘被媒人牵引着,来到了头天布置好的中堂,婚礼就要开始。

双方父母依次坐在当中高高的椅子上,等着一对新人行礼。

众人围拢过来,福阿婆站在侧面,双手左右挥舞,指挥着围观的人们让出来一片开阔地。

外边,都管先生喊了一声:“吉时已到。”

这边福阿婆马上接话:“请一对新人入场。”

新娘子顶着红盖头,由新郎倌搀着,缓步迈过台阶,跨过一盆红通通的炭火,来到蒲团前,新郎倌先扶着新娘子跪下,自己拍了拍膝盖,也跪在堂前。

“一拜天地。”福阿婆喊。

新郎新娘朝着墙壁正当中的位置,规规矩矩地拜了三拜,正要起身准备第二个礼数。

突然,人群中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喊了句:“阿妈,阿妈,你看,你看,那个‘囍字贴倒了。”

“嘘!”一边的阿妈想要制止,但因为当时大堂里太过于寂静,所有人都听到了。

“就是倒了,就是倒了,上次舅舅结婚时,是‘士字在上的,这一回,是‘口字在上了。”小孩笃定地说。

众人纷纷往堂中间那个“囍”字看去。我也跟着看了一看,只看一眼,心头便一沉,可不嘛,那个四四方方的“囍”字,“口”字朝上,像个怒目金刚,正端端俯瞰着堂中的一切呢。

那边的小孩娘发现不对劲,一边捂住小孩子的嘴,一边拖着他便往外走。

“就是贴倒了,我练书法也写这字,就是贴倒了。”小孩子不服气,哭了。

“我的小祖宗,你别说了,别说了呀。”

我回头去找阿桂,人群里有个黑影一闪而去,阿桂已不知所踪。

堂上,大青妈阴沉着脸,恶狠狠地把堂下一双双游离的眼光瞪回去,然后,冲福阿婆说:“请——继——续。”

福阿婆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又喊道:“二,二拜高堂。”

大青妈那眼光这会儿像火一样盯着我,似要把我点燃,我脑门上立刻就冒出汗来。我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低头钻出人群,发誓要找阿桂算账。

我在后山的一个土坑下找到了阿桂,那里原本有棵老樟树,大青家盖新房的时候给挖掉了,留下个一人多深的坑。

我怒火中烧,劈头盖脸地质问:“谁叫你自作主张,把‘囍字倒着贴的?怎么也不先问我一声?”

阿桂没有回答我,只将兜里的糖果一股脑掏出来,塞进我怀里,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死死地抱着头说:“我不要了,全给你。”

我看着一脸惶恐的阿桂,感觉他当真是被刚才的场面惊着了,稍微缓了缓,想给他找个台阶下,说:“你,这主意不是你出的吧?”

阿桂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你说大青妈下次看见我,会不会揍我?”

我说:“怎么会呢,她只会动嘴,不会动手。”

“过年的时候,门上‘福字不都是倒着贴吗?我家年年倒着贴,从来没有谁生过气,难道他们都没看到?”阿桂慌乱地搓着手。

“‘福字是‘福字,就该倒着贴,‘囍字是‘囍字,就不能倒着贴,”我说,“这是规矩,寓意不一样,两码事。”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什么东西到了的意思嘛,福到了和喜到了,不都是到了嘛。”阿桂辩解道。看着一脸茫然的他,我一时竟然语塞了。

我想了想,决心举个例子给他说明白这道理。

“嗯,这事,这么说吧,我表哥,就是坝子口那个,你见过的,有一回,我外公过生日,对联也是他贴的,也是出于你的想法,把一个‘壽字倒着贴在寿宴的堂屋里。”

“后来呢,后来呢?”阿桂忙不迭地问,脸上的表情迫切而又诚恳,像是一个流浪太空的外星人急于要找到自己的同类一样。

“我外公倒没遇到什么灾难,可我表哥就不好说了,这么跟你讲吧,打那天起,我起码有小半个月没见过我表哥,连我都以为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说。

“哦。”阿桂又低下了头,神情黯淡,说,“看来,真不能乱贴。”

我和阿桂到底是一条战线上的,不一会儿,我就忘了自己是来找他算账的,扯着他从土坑里站起来,悄悄摸到前面的院墙下,探听婚礼的动静。显然,三叩九拜的大礼还是顺利完成了,这会儿,鼓乐齐鸣,正大摆宴席呢。

阿桂倒贴“囍”的后果,以我俩错失了一顿丰盛的宴席正餐而结束,这件事,只要大青妈不再提起,也不会有哪个不识相的来自找没趣了。

当天,阿桂把他的所有糖果塞给我以后,居然真的没有反悔,我怀疑他以后就算是贴“福”字的时候,也不敢倒着贴了。

发稿/庄眉舒

猜你喜欢
阿桂新郎新娘阿妈
阿妈叻嚒
傈僳族传统“婚后再名”婚俗探析
阿妈的草原
王阿桂访道记
阿妈 阿爸 嘎洒坝
不用摄影师的婚纱照
阿桂:巨贪和珅的真正对手
素心果
你像领导
雪域好阿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