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米
一
现在是秋天。
银杏树的叶子变得金黄,一些叶片被风吹落。公园池塘里的天鹅早已飞向温暖的南方。在池塘旁边,有一座老水塔静默地伫立着。
为了照顾生病的父亲,她回到了这座小镇。小镇不大,中心聚集着镇政府、广场、核心商业区以及本镇唯一的九年一贯制学校。在学校旁边,就是她工作的植物研究所。从植物研究所到家的距离很近,过几个路口就到了。
她回到家,客厅的地板上是一堆落叶。父亲佝偻着背站在一边,他战栗着,然后又有一些叶子从他已变成树枝的手臂与手指上抖落。
她安慰父亲道:“没事的。”她熟练地从储藏室拿出扫帚,将地板上的叶子轻轻扫到一个簸箕里,然后倒入垃圾桶。整个过程,她的动作都非常轻柔。毕竟,这是父亲身体的一部分。
父亲从书柜拿了一本相册,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翻看。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父亲都越来越像一棵树,在狂风中无能为力,摇摇晃晃。父亲正身处一场无声的风暴中。
在父亲开始变成树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母亲的离开。
母亲很爱笑。母亲一直在家陪伴他们,没有工作。在她的记忆中,母亲始终在温暖的厨房里,安静地做菜,再端到饭桌上,微笑地看着他们。
母亲很少说话,她的寂静胜过角落被人遗忘的植物。母亲总是安静地记录账单,直到离开他们的那一刻。那天,她先回到家,发现母亲不在,只在厚厚的账单里留了字条,上面写着:“不必来找我。”等父亲赶到家里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自那以后,她细细回忆着母亲的过去,越来越发现母亲的安静是一种无声却有力的表达:半开的窗户代表着今天天气不错,桌上的水提醒着他们应该休息了,挑眉代表着称赞,微笑则是一种疲惫。
母亲离开后,属于父女两人的安静,就像一个黑洞。安静就在房间的中央,将所有的记忆与联想旋转吸引过来,然后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她觉察到父亲对她怀有深深的愧疚之情,但每当父亲试图跟她说些什么的时候,她都会找些事情来做。她并不擅长对话,她继承了母亲安静的特质,在很多时候,她偏向去想,而不是说。
在整理母亲房间的时候,她发现了母亲的日记。母亲的日记本很大很厚,记录了很多东西。
她翻阅着日记,发现父亲比她想象的有趣。
“你知道吗,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其实所谓毛毛虫化蝶的过程,是一个个体被逐步取代的过程。”
她可以想象父亲盯着母亲说这句话的样子。
“你可以这样理解:毛毛虫变成一堆细胞质,逐渐被体内的器官替代,而这个取代毛毛虫的器官就是蝴蝶。”
这种感觉就如同母亲日记所描写的那样:“我们两个就像植物的触须,小心翼翼地触碰,然后紧紧地缠绕。”后来,他们就来到了小镇定居。
往前翻了几页,她翻到了日记里夹着的一朵花。这是一朵忍冬花。在这一页上记载着,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找到了一份本市植物园的工作,但是父亲却说,他会让她成为一个幸福的妻子與母亲,不会让她再受工作之苦。母亲经过了很久的挣扎,最终放弃了这份工作。看得出来,这一页被翻过很多次,上面还隐隐约约有被泪水打湿的痕迹。她想起她跟母亲说,要离开这里前往大城市工作时,一束光在母亲的眼中亮起,然后又迅速暗淡。母亲当时说:“在大城市工作,真好。”
在母亲日记的最后一页,她发现了一行字:“我喜欢山茶花。”她记得山茶花的花语是:理想的爱、谦让、含蓄。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变成大树的父亲不断晃动身上的枝条,叶子在不断下落。就这样,她被树叶慢慢掩埋,无法呼吸。
在记忆中,父亲经常会带她到公园辨认植物。她记得在分辨圆柏与侧柏的时候费了很大的劲。刺槐非常好认,因为它极其高大。在三月初,还没开花的玉兰花苞摸起来就像小猫一样,毛茸茸的。她相信万事万物都有它们的名字,万事万物都可以在一套精心设计的系统中拥有特殊的位置。
分类体系并不适用于情感。它是混沌的,琢磨不透的。就连部分植物也是。
她想起教自己植物学的老师。老师曾经告诉过他们,自己在年少无知的时候试图分清堇菜的种类。老师停顿了一会儿,无奈地说道:“堇菜是无法准确分类的。这棵堇菜和那棵堇菜杂交后的堇菜,又有了新的特征。堇菜形态变异复杂。”
二
“今年冬天很冷。”她坐在窗户旁边,看向后院。
如今,父亲的四肢和躯干都变成树了,双脚不断长出新根。他无法进食,躯干已经变成了实心的树干。但他脖子以上的部分没有改变,他还可以用微弱的气息说话。她给父亲买了一些植物用的营养液。他越来越像一棵真正的沉默的树。他看到自己无辜而不幸的生命日暮西沉,纵然灵魂仍然残存情感和生机,但一切都已在悲伤中枯萎。
闲着没事的时候,她继续翻看母亲的日记。有一段话打动了她:“我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花房,这就是我想要的属于自己的房间。”后院的确有一个玻璃花房,以前是母亲照料这些花,但是母亲离开后,她和父亲再也没有进去过,因此花房就逐渐荒废了。今天她决定来到花房打扫。玻璃花房已经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被她擦掉后,大片的阳光照射进来。
她来到浴室,决定洗个热水澡。她蹲坐在浴缸里,热水一点点上升,直到浸没了她的膝盖。热水让她联想到夏日午后波光粼粼的池塘,粉色的莲花在湖面上已经完全绽放,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覆盖了一层金粉;茉莉花的香气若有若无,不知从哪里飘来;母亲和她一起坐在岸上,父亲坐在一边钓鱼。
洗完澡后,她拿掉塞子,热水流进下水道。浴室仅存的热气似乎也随着下水道流走,顿时消散。一同消散的,还有她的回忆。
这天,她刚从超市采购回来,父亲告诉她,他想要出门逛逛。
“你觉得我是合格的父亲吗?”父亲在路上问她。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她感到有些意外,但仍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你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也是一个合格的丈夫。”父亲没有说话。
她推着父亲的轮椅来到公园。公园的湖面已然结冰,道路两边兀自伸出光秃秃的枝条。父亲看向每一棵树的时候,都像是见到了亲切的老朋友。突然,父亲让她把戴的围巾系到树干上面。她看向父亲,说:“我知道,你想说它们太冷了。”
她推着父亲的轮椅,继续沿着小道向公园深处前进,最终来到了一片空地。空地上只有几棵荒树。父亲来到每一棵树面前,然后离开。最终,父亲来到空地的中央,这里到每一棵树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父亲低下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父亲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她能读懂父亲眼神的意思。但是她不忍心。
“我们回后院好吗?回家吧。”
回到家后,她推着父亲来到了后院的篱笆旁边。
父亲笑了笑:“等我彻底变成树后,就把我种在这里,每天你还可以看到我。如果跑到公园才能见我,的确太远了。”
时间不断推移,父亲和她都显得非常坦然。
终于,那一天到来了,父亲费劲地说:“请把我栽到后院里。”一条树枝从他的喉咙里慢慢悠悠地伸了出来,“这是我的选择。”
她在后院挖洞,铲土,把父亲这棵树放进了土坑。第二天早上醒来,她来到后院,现在的父亲已经完完全全是一棵树,和其他树没有什么两样。当眼泪不断滴落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她抱着树颤抖着,哭泣着。
树也在战栗着,叶子纷纷掉落下来。应该是一阵大风刚刚吹过的缘故吧。
今天在翻阅母亲日记的时候,她有了一个意外发现。
父亲考虑过如何用有限的资源喂养庞大的人口,最后提出了一个极端的方案:在细胞层面上,让动物细胞也拥有叶绿体。更进一步的,在环境恶劣的情况下,让人类细胞转变为植物细胞,以进行光合作用。早先有过动物细胞与植物细胞杂交融合的成功案例,他们发现,植物基因在动物细胞中仍然可以正常表达。
母亲的日记这么记载着:
“老鼠懒洋洋地在阳光下爬行。我仍然记得一根枝条颤颤悠悠地从老鼠的耳朵中伸出,舒展开绿色的叶子,过了一会儿,又颤颤悠悠地缩了回去。他看着我,就像是一个魔术师,看到观众面露惊讶就是最好的奖赏。他说,在某种我所不知道的特定设计下,动物细胞与植物细胞的原生质体杂交后,会组成一种细胞机器,这种细胞机器可以改造动物细胞基因。我只记得,之后我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实验室,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询问更多细节。”
三
最近,公园的池塘逐渐解冻,又来了新的飞鸟。池塘边的老水塔表面上,枯网又变成了青绿的藤蔓。玉兰树也抽出了新的枝条,长出了新的花苞。
她躺在公园的草地上,小草有些扎人。
她想象着,小草具有不凡的力量。只要自己一直躺在这里,它们就会刺破自己的肌肤,绕着骨头生长,以自己的血肉為营养,最后取代自己的血肉,成为附着在自己骨头上的浅浅一层。
最终,她将会实现与这大地永久而深刻的连接,会向下生出无数条根,扎到深深的黑暗的地下,探寻大地最深沉厚重的秘密。她将不断向下扎根,抵达黑暗深处。
她盯着公园的水面,眼下正有无数细小的眼虫在里面游动。这种绿色的、扁平的、长梭形圆柱体,此刻在水中依靠细长鞭毛向前移动。“眼虫是单细胞生物,既不为植物,也不为动物。”这句话她一直记得。也就是这句话令她明白一个道理:为了生存,生命都会找到自己独特的存在形式。
她每天都会来到后院。后院的玻璃花房如今已经被她重新使用,里面种满了从公园里移来的山茶花。她每天照料它们。
她陪已经变成大树的父亲聊天。虽然父亲不能说话,但是她知道父亲可以听懂。有的时候,树枝会晃动几下。
她告诉他每天的天气,告诉他最近有哪些种类的鸟飞来了,又有哪些种类的鸟飞走了。
她告诉他有关这个地方的所有事情——动物、植物、风、河流、雨水……
而她没有告诉父亲的是,在母亲离开后,她一直都在搜寻相关的信息。
有一天,镇里杂货店的店主告诉她,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公园里通向山的小路,从肢体中钻出一些枝条,美丽的山茶花在枝条上挨个绽放。
直到现在,店主都怀疑自己看错了。
四
夏天来得很快,父亲的枝条上开满了花。
父亲是一棵什么树呢?她在想。父亲与很多树都十分相似,但又完全不同。
她不知道,这些被遗弃的名字在宇宙中从来就没有位置。
她端着一杯水,里面泡了忍冬花。忍冬花水的味道微苦。
盯着树枝久了,她的思绪开始飘荡。
叶间的阳光变成一摊流动的水,溶解了她所有的清醒意识。
无数纠缠的线跳跃着、舞动着,最终变成一条。无数分类与名字在脑海盘旋,她的肌肤充满了对阳光的渴望。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正是人类的思考,将混沌的世界划为了清晰的分门别类。
“从前,在等待属于他们的命名的时候,所有灵魂都在游荡。”最精明的人眨了眨眼睛说道。
所有独特的名字都潜藏在这些独特的编码之中。
两段脱氧核糖核酸螺旋着彼此缠绕。
这不同种类的缠绕,成为各种各样的羁绊。
……
也许变成一棵大树或者一丛山茶花,并没有什么不好。她想。
也许是阳光照在身上有些久了,她觉得自己的小手指开始痒。
发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