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她的这些绘画中,她试图把古老的、宽容的摩尔人统治时期的西班牙覆盖在印度之上,想用“多元、混杂民族的浪漫神话”覆盖当今丑恶的现实,但她的思想变得日益绝望。奥罗拉的画像显然象征着拉什迪本人文学创作中的类似“覆盖”企图,当然,他并不是要用另一种幻想的方式把画布上的印度给完全抹去。然后再在其上作画,而似乎要在原作上覆盖一层薄纱,再在这层薄纱上创作自己的文本,构建着期望中的乐土之蓝图。
—J.M.库切:《萨尔曼·拉什迪的〈摩尔人的最后叹息〉》
在上述援引片段中,南非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库切将奥罗拉(拉什迪长篇小说《摩尔人的最后叹息》的主人公莫拉艾斯的母亲)的绘画手法与拉什迪文学创作中的“覆盖”意图等同起来,将之命名为“覆画法”或“重写法”。这一方法的目的并非要彻底颠覆印度历史,而是在其之上“覆盖一层薄纱”,再于薄纱之上“创作自己的文本”,最终绘制一片想象中的“乐土”。拉什迪的小说散发着这样的乌托邦狂欢气息,这点尤其体现在《午夜之子》(1981)这部代表作中。有人将它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相提并论,称其为印度版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然而,从对殖民与后殖民关系的叙述来看,它所依赖的写作手法,更具有巴赫金所谓的“狂欢化”色彩,众多“午夜之子”的声音萦绕在印度大陆的上空,使得叙事嘈杂喧闹,如同“咖喱大杂烩”。
《午夜之子》是殖民地后裔对殖民历史的一次反向书写,假如将它和康拉德的《黑暗之心》对照,或许能够清晰地勾勒出后殖民文学的书写策略。前者戏仿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的“框式结构”—“框式结构”是个叙述学概念,指故事层次之间的关系,即大故事套小故事的结构—让主人公萨利姆向未婚妻帕德玛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这无疑是对《一千零一夜》中山鲁佐德向残暴的国王山鲁亚尔讲故事的某种“逆写”)。但萨利姆的讲述却频繁遭帕德玛扰乱,讲述者与倾听者的关系一次次被中断乃至颠倒。作为与印巴分治历史同时诞生的“午夜之子”(萨利姆出生于印度独立的午夜时分),萨利姆的人生故事本身就是一则印度地缘政治的寓言。这种“不可靠叙述”或许意味着,所谓的殖民、后殖民历史并非铁板一块,拉什迪的小说就是试图对权力神话、种族等级、真实和虚构的关系来一次釜底抽薪。
而康拉德的《黑暗之心》(1899)则借船员马洛的口吻,讲述其深入非洲大陆内部寻找象牙公司贸易员库尔茨的故事,在殖民主义、种族主义、文明和野蛮等多重主题的交织中,探究人性深处的黑暗(书名“黑暗之心”的题中之意)。这里,马洛的讲述口吻是笃定的、单向的,对殖民、帝国主义的残暴历史的批判态度鲜明。这一写法,与《午夜之子》的后殖民“不可靠叙述”不可同日而语。
通过比照《黑暗之心》和《摩尔人的最后叹息》,我们大致可见后殖民的书写策略和叙述方式:锚定宗主国与(前)殖民地在语言文化、权力话语、等级秩序等方面的差异,对其进行批判性的思考与书写。
二
后殖民書写策略,按照阿西克洛夫特等在《逆写帝国:后殖民文学的理论与实践》一书所言,是借助对语言、文本进行“重置”实现前殖民地对宗祖国、地方英语对中心英语的抵抗和挪用。这是因为,相比于已经结束的殖民历史,精神殖民、文化殖民更值得注意。比如一些前殖民地就将英语本土化为小写的“english”,其中蕴含的语言权力等级问题,仍然不可忽视—印度后殖民文学就是其中典型。除了上文提到的拉什迪《摩尔人的最后叹息》,我们可列出长长的一串名单,比如印度裔英国籍小说家基兰·德赛2006年获“布克奖”(Booker Prize)的长篇小说《继承失落的人》就是一部典型的后殖民文本。
《继承失落的人》分两条线索交叉讲述了印度边陲喜马拉雅山脚下,前殖民地法官和其孙女、法官雇佣的厨师及其儿子的故事。这是一部运用虚构文学的方式处理后殖民语境下“地方”和“移置”(displacement)问题的小说。故事中的法官杰姆拜伊·帕特尔(Jemubhai Patel)和法官厨子的儿子比居(Biju) 都是从扎根的故土印度“移置”到陌生国度(英国、美国),并由此产生强烈的疏离感,“本土”经验(印度社会) 与异国空间在小说中交错重叠;其次,此处的“移置”还指向精神价值层面的流动和倒置。换言之,通过“移置”手法的使用,小说成功地对帝国主义话语进行“逆写”。[1]
殖民(包括后殖民)的历史可追溯至15世纪欧洲商业文明扩张、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和绕过好望角勘探非洲海岸的时期。到了19世纪,随着殖民和帝国主义话语向东方的播散,中国也被迫卷入启蒙、进步和历史目的论的旋涡中,殖民与反殖民交织,构成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图卷。“后殖民”作为后现代主义的一个分支,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并通过“多元文化主义”等口号在1980年代后期流行开来。按照阿里夫·德里克的说法,后殖民主义本身是建构或发明这个世界的另一种方式。这一术语是“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所谓第三世界的替代”出现的,正如“殖民/半殖民的社会是此前半个世纪的替代”一样。[2]
殖民历史制造了殖民/半殖民文学,即反映殖民/半殖民地风貌、历史经验的一切文字和书写。殖民文学通常贯穿着帝国主义的气息,是一种自上而下俯视的文学,带有鲜明的欧洲中心主义的特质,而半殖民地文学则有意无意呈现出“自我东方化”色彩。与之相对,后殖民文学伴随着非殖民化和解殖的历史进程,是对殖民思维和帝国主义话语的批判性思考与观察,其目的在于打破并重塑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的等级秩序。在这个意义上看,后殖民文学总是与“民族-国家”(nation-state)的建设同构。一般来说,后殖民文学可划分两个阶段,其一为殖民地时期被殖民者的反殖民书写;其二是殖民结束后,前殖民地对殖民历史的批判性书写。[3]
以上这些,构成我们理解“中国文学的‘世界性与新时代文学”的参照和前提。
19世纪中期以后,中国被西方列强纳入殖民体系,中国的后殖民文学及其历史由此诞生。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始于西方帝国对中国的觊觎和侵占、瓜分—尤其是日军在东北及华北建立伪满洲国等傀儡政权的行径。与之相伴的后殖民文学及其实践,则与反抗西方殖民和帝国主义、寻求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有关。如果说现代史是一部西方对非西方的殖民史,那么我们熟知的中国近现代文学也必须放在这一脉络中加以观照:清末梁启超等知识分子提倡的“新小说”、“新民”思想,五四时期的启蒙文学,乃至“九一八”事变后如萧军、萧红、端木蕻良等东北作家群对日寇铁蹄下东北人民生活的书写,无不散发着这浓郁的“后殖民”(摆脱帝国话语、实现民族独立)色彩。
三
诚如德里克所言,“后殖民”是“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所谓第三世界的替代”,那么在我们“链接”、回溯(西方)殖民历史及其文学实践时应该注意,中国(作为曾经的第三世界国家)的后殖民文学及其话语并非西方后殖民的照搬和挪用,除了书写语言的不同,也和中国的特殊性有关。围绕中国的后殖民文学及其阐述话语,我认为可以举老舍的《四世同堂》为例。一般的文学史叙述,都将老舍这部三卷本的长篇小说视为表现抗战时期沦陷区(北平)普通民众生活的史诗巨著。
在1940年代抗战文学的版图中,《四世同堂》是唯一一部全面涉及了抗战全过程的文学作品。在后殖民的叙述框架中,它对家与国、反抗与顺从等主题浓墨重彩的书写,无不凸显出寻求民族独立的文学旨归。这尤其体现在“小羊圈”胡同和“监狱”等空间的设置上。老舍深受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影响,深谙“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的技巧,他有意将小羊圈作为民族国家的缩影和象征空间:胡同既是日军侵略者“欲望”的投射物,也是传统家族伦理和价值的断裂点,而监狱则是对沦陷时期的北平(中国)的隐喻。
《四世同堂》的这种寓言式写法,让人想起詹明信的观点:“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们应该把这些文本当作民族寓言来阅读,特别当它们的形式是从占主导地位的西方表达形式的机制—例如小说—上发展起来的。”[4]詹明信评论的对象包括鲁迅的《药》和《阿Q正传》等小说。沿此说法,《四世同堂》就是一部形式、内容更为宏大的“民族寓言”。当然,这种对“第三世界”文学的寓言式批评忽略了特定时期中国文学的复杂性,容易造成史书美说的“寓言的时间迟滞”(time lag of allegory)[5]。
竹内好在评价赵树理的小说(如《李家庄的变迁》)时认为,赵树理文学的新颖性,就在于对现代文学和人民文学实现了双重“超克”。[6]竹内好在1950年代的这番论断,旨在寻求摆脱西方式现代化桎梏的“东亚现代性”。以此为鉴,中国文学的“世界性”在新时代的提出,则包孕着一种超越殖民、后殖民二元对立的“总体性”视野。
中国当代文学由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1949—1978年)的文学、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时期(1978—2012年)以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2012年以来)三个阶段的文学构成。新时代文学并非对前两个时期的割裂,而是在借鉴、反思的前提下,实现对前两个时期的超越和统一,并在“人民性”“时代性”与“传统性”等方面有所革新[7]。以中国文学的“世界性”为参照系,新时代文学意味着在承接20世纪中国文学的历史经验时革故鼎新、另辟蹊径。
借鉴后殖民书写技巧编织故事和塑造人物的作家作品,有葛亮的《朱雀》和《北鸢》。前者的叶毓芝、程忆楚、程囡、李博士,与后者的昭德、仁汪、仁祯、范小姐、言秋凰等女性形象,是对以往后殖民弱化女性这一叙述模式的“逆写”,从而实现对后殖民的戏仿和反讽,形成一种跨越中西对立的中国文学的“世界性”视野。此外,林棹的《潮汐图》(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则深入历史,彰显了文学与19世纪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联结。其中对“帝国动物园”的书写,涉及非洲、日本、马来西亚等国家地区的“被殖民”和中国“被帝国主义”的沉痛历史。这部小说对帝国主义及殖民主义的批判,可视为新时代的中国文学“世界性”书写的典范。
注释:
[1]林培源:《基兰·德赛〈继承失落的人〉中“移置”的叙事策略和意图》,《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
[2] 阿里夫·德里克:《后殖民的辉光:全球资本主义时代的第三世界批评》,《国外文学》1997年第1期。
[3] 參见王润华:《华文后殖民文学—中国、东南亚的个案研究》,学林出版社,2001年。
[4] 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严锋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428—429页。
[5] 史书美:《全球的文学,认可的机制》,《中国学术》第18辑,刘东编,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71页。
[6] 参见竹内好:《新颖的赵树理文学》,晓洁译,中国赵树理研究会编:《赵树理研究文集(下)—外国学者论赵树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
[7] 李遇春:《新时代文学的理论特质与创作管窥》,《天津社会科学》2022年第5期。
(作者单位: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