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册旧体诗集和三位老人

云从龙

我不懂诗词格律，但也不掩对平平仄仄的喜爱。平日负手冷摊、搜怪猎奇之际，甚为留意民国以来学人自印流通或公开出版的诗词集。几年下来，小有收获，总数概有二三十种，尤以江右前辈学人之集居多。在我看来，从民国到改革开放之际的学人诗词别有价值。一则这代人经历了中西、古今、新旧之变，诗词于其而言已非平常本领，而能工于格律，熟于典故，擅于吟咏，实乃有大学问者；二则其后一代人尚能通音律者少之又少，偶尔能为者，亦大不如前。今日有人好学贾岛，十有八九为老干体，其令人反胃程度，远甚十全老人（乾隆）“前日采茶我不喜，率缘供览官经理；今日采茶我爱观，吴民生计勤自然”之插科打诨语。

言归正传，说说我最近得到的这两册《方元诗词选》。事情的起因，是某日偶尔在朋友圈看到有人晒出一册诗集《方元诗词选》。作者刘方元，萍乡人氏，早年就读于湖南安化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学从钱基博先生。我看到这些信息，一时来了兴趣，按图索骥到孔网去找，没想到竟意外收获了两册，一册是诗词选，一册是续集。更意外的是，这两册扉页上都有签赠，对象是著名的文史学者刘世南先生。

民国十二年（1923年），刘世南出生在吉安。在父亲垂训下，锻就了深厚的国学功底，尤其在诗词方面造诣甚深，其所著《清诗流派史》等书深为学界激赏。2021年8月1日，先生驾鹤而去，享寿九十有九。这两册书，除了刘方元的签名，里面还有很多世南老人的批注。

2015夏天，在一位友人的引荐下，我与世南老人有过唯一的一次接触。时值炎暑，老人穿着半裤，摇着蒲扇，敞着衣襟，无所拘束，让人既觉得亲切又暗自仰慕。老人与我不熟，并无多谈，只与友人谈一首新作的格律，专注而严谨。可惜我学力浅薄，听他们对话，竟如听天人之语。老人膝下无嗣，孤绝终生。仙逝后二日，我在夜色掩映下前去吊唁，刚走到师大门口，暴雨狂作，电闪雷鸣。到了楼上，见灵堂里只有一人守护，分外凄凉。我跪在老人遗像前，行了三个礼，心里哽咽不已。下了楼，雨已停住，风卷着残叶遍地翻滚，仿佛在为老人低语吟哦。回去的路上，我反复跟妻子慨叹：人呐，还是要有个儿女。这或许是我的偏见，也或许是我对世南老人的不忍。总而觉得，如此一生一世，未免太寂寞了一些。

刘方元比刘世南略长数岁，二人亦师亦友，交往甚深。刘世南《大螺居詩文存》中收录一首五言长诗，诗前题记：“守仁先生于省社联座谈会上为予说项，且赋人才篇。因念心乐先生亦尝称誉于院座谈会；方元先生更游扬于省文代会，且尝面请于吕厅长。凡此具见前辈属望之殷，汲引之亟。自愧菲材，荷蒙殷渥，感愧交并，不知为辞，敬赋长诗，以答嘉贶。”该诗写于1981年初。其时，刘世南进入江西师院（今江西师范大学）工作不久，因无正式学历，故颇受非议，幸有几位教授为其说项，刘方元便是其中之一。《方元诗词集》中存有多首作者与世南老人的唱和之作，亦是他们师友情谊的见证。如《自梓返省呈拙作数章于世南先生求正蒙加奖借并一律谨和韵以答之》（1981）：

人到暮年百感生，文章艳羡庾兰成。

江关状景才难逮，羁旅伤怀意暗惊。

公秉灵犀能烛隐，我非太上讵忘情？

自憎芜秽填胸臆，愿傍高台一照明。

“文章艳羡庾兰成”，这种感世伤怀的心境，大概只有曾经一起从新旧之变中走过来的同龄人才能共情，由此可见二人交谊非同寻常。其他还有《次韵奉和世南先生八一公园剧赏墨菊一什》（1981）、《次韵和世南先生卧病一律》（1984）、《周总理逝世十周年祭和世南先生韵》（1986）、《七十谢世南先生赐诗》（1986）、《龙年原韵答世南先生》（1988）等多首。此外，诗集中还有与陶今雁、徐迅、胡守仁、魏向炎、曾仲珊、邓志瑗等同辈人的往来唱和。他们都是各有才情的旧体诗人和学人，惜乎今天知道其人其事者，已寥寥无几。

诗集作者刘方元生于民国五年（1916），萍乡麻山镇人。据他写在诗集中前面的作者简介云，1949年后，先在宜春、萍乡两地的师范及中学任教；1964年调入江西师院，执教于中文系，曾任系副主任。他的著述多是对四书五经的翻译和注解，著有《四书今译》《孟子今译》《龙文鞭影新注》《礼记直解》等。其中《孟子今译》从1985年出版以来，行销至今，影响颇远。

刘氏在诗集序言中说，他对旧体诗的爱好，源于风云激荡的大革命时期。1927年北伐军攻入萍乡，抄了一个地主的家。他在人群中围观，从一堆狼藉的图书中捡出几册诗词，回家后便不能释手，从此“和旧体诗结下了不解之缘”。30年代末，他入湖南安化蓝田国师，从学于钱基博先生。在钱先生的鼓舞下，他加入了“白云诗社”，得到刘拳龙、马宗霍、宗子威、张贞用等名师指导，诗艺精进。这是他生平唯一一次加入诗社。60年代，他在宜春、萍乡两地任教时，与同好间多有吟咏唱和。后来他被冠以组织“黑诗社”之罪名，诬为“三家村”分店，“大肆挞伐，我和我的吟友们也就毫无例外地被作为‘黑帮进行揪斗，备受凌辱和虐待”。他说，从那时起，他发誓以后不再写诗了。1976年毛泽东逝世后，刘方元所在单位命他为伟人写悼诗。数行终了，他的诗瘾禁不住又发作了，“又来了个‘一发不可收拾，而且写得比以前更多，自认为也更成熟了些”。

关于白云诗社，刘方元在诗词集中说其由钱基博“倡建”，指导老师有刘拳龙、马宗霍、宗子威、张贞用等。翻检《方元诗词选》，见作者在1944年写有《后重阳一日光明山社集呈宗社长子威》一诗，可证该诗社社长为宗子威。

宗子威（1874—1945），亦名宗威，江苏常熟人，光绪三十四年（1908）由拔贡入国子监，民国后一直从事国文教育，先后在北京师范学校、东北大学等校教书，学生中有后来著名的文学家老舍。1933年，宗子威南下湖南，先后在长沙、新化、蓝田、溆浦等地任教，著有《度辽吟草》《夷门剩草》《南归集》《湖中吟》《劫余吟》《骈体文存》《小说考订》《子威剩稿》《北山沈公传略》等。

宗子威是民国时期相当有名的诗人，与晚近诗坛上众多名家都有交往。王献猷《南楼随笔》称其“有论诗四绝，极有见地”。《中华谜海》录其事迹，因其早年在北平发起组织“射虎社”“隐秀社”“丁卯社”等谜社，故称其为“三社元老”。又说其在诗才之外尤擅“诗钟”，著有《诗钟小识》一书，其联有“辽东化鹤伤华表，细雨骑驴入剑门”，被一时传阅，俱称上佳。

《方元诗词选》中存有《社课》十多首，是作者在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加入“白云诗社”时的习作。这些作品有的感时，有的咏史，有的状景，还有的是对现实生活的真实记录，如《米珠叹》：

薪如桂，米如珠，甑底生尘釜生鱼。前年互骂江头窥，搜刮一空无粒余。今年大旱亘千里，村舍十九化为墟。天时人事交煎迫，何况豪商擅废居。少壮多力走四方，衰年奄奄守穷庐。衾裯难换一升米，薇蕨采尽貌日癯。昨日携得幼儿卖，老妻号啕卧路衢，儿瘦身轻不值钱，价贱难比狗与猪。但愿儿去得生活，勿念吾老委沟渠。忍泪归来闭关坐，夫妻夜深泣室隅。

诗作将战乱中寻常百姓的凄苦写的入木三分，令人恻然；也间接地验证了抗战时期，存续在民间或流亡大学中的这些诗社，并不是为吟风弄月，故作清高，而是与四万万同胞一样，肩负了救亡图存的重任。

此外，诗集中还有一首《哭业师刘豢龙先生》五言三十韵，写于1943年。诗前有序云：

师讳异，湖南衡阳人，以学术闻于海内，声名藉甚，所至人争事之，历任湖南大学、武汉大学等校国文系主任。既而倦游歸里，湖南省主席闻之，即延为省参议。1942年春始来任师范学院国文系主任，应院长廖茂如公聘也。余得执弟子礼，时聆诲训，窃庆幸之。其年夏，师扶病归养，竟以不起。呜呼！天丧斯文，哲人其萎，吾将安多仰乎！悲悼之余，爰为五言三十韵，聊以志吾哀耳！

刘豢龙 （1883—1943），湖南衡阳人，名异，号隽礼，是王闿运的入室弟子，学力深厚，尤以词章著称。从刘方元的这段回忆来看，他在蓝田国师时期，在诗词造诣上，可能受刘氏的影响更大。

《方元诗词选》还关涉到另外一个人—邓志瑗。他是刘方元的同学兼老友，也是诗词集序言的作者。“王筠十六之年，工为芍药。曹植弱冠之龄，巧制箜篌。”是他对老同学的评价。邓和刘都是钱门弟子，当年同在蓝田国师求学，亦都善诗，交谊甚深，著有《梦樵诗词文寄情集》。1984年出版的《奉新县教育志》，对邓志瑗有详细记载：

邓志瑗，男，本县赤岸乡历富村人，生于公元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十四日。一九三九年七月毕业于江西省立南昌乡村师范学校之乡师部。一九四二年九月由该校保送至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国文科，一九四五年七月毕业。毕业后，曾任湖南桃源私立平阳中学、江西省立天祥中学、江西省立吉安女子师范、江西省立南昌师范等校语文教员。新中国成立后，任南昌师范语文教员。一九五六年三月，调任南昌市中小学教师业余进修学校专科班汉语教员。同年六月，调任江西省南昌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科汉语教员。一九五八年九月，任江西教育学院中学科汉语教员。一九七八年以后，专任江西师范学院中文系古代汉语讲师。一九八〇年五月，重返恢复后的江西教育学院任教。……著有《中国文字学简说》《训诂学简述》《奉新方言调查》《梦樵诗词吟草》等。

另一本书《中国语言学人名大辞典》中所收录的“邓志瑗”词条，对其学系和志业说得更为清楚：“1945年国立师范三年制国文科毕业，曾学文字学于马宗霍先生，学音韵学和训诂学于骆凤凯先生，学诗和骈文于宗子威先生，并特拜钱基博先生门下学古文。诸先生皆当时海内著名教授，以是略窥治学门径，而于文字、音韵、训诂、诗、古文、骈文尤深爱好。”

邓氏一生专注于文字、音韵和训诂，著述很多，生前最后一部著作是《训诂学研究》。2006年，该书由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后，寄给邓五百册作为稿酬。当时其已是九十二岁的耄耋老人，他很发愁这些书如何才能卖掉，遂给自己的一位学生高福生写信，请他帮忙代为推销，“其办法是：本书定价三十八元，买的人优惠四元，出三十四元；推销的人，得两元，作为报酬之费”。此信寄出数月之后，邓志瑗便驾鹤仙去。现在，我们只有从他留下的一些旧体诗中去体会其人生况味了。

同样是在这一年，应华中师范大学纪念钱基博逝世五十周年索稿，邓志瑗写了七律一首，怀念恩师，诗云：

梁木摧其五十年，迄今瞻仰尚弥坚。

无惭故训堪其后，有愧师门未大前。

笺箸盈笥差可慰，创新见解待重编。

苟能承道东南北，不负平生铁砚穿。

在这首诗的下面，邓还写了一大段注解，略述了钱先生对他的教诲，其中关涉邓的家世、问学等，可以说颇为珍贵：

先是，1945年7月，余毕业。8月15日，日本帝国主义者战败投降。同学都欣喜欲狂，准备回家。而余故乡江西奉新，早已于1939年春沦陷，祖父、父、二妹、三妹、四妹、因辗转逃亡，贫病而死，思归无地安张。不得已，乃从同班好友罗祚韩（桃源人，后为常德师专副教授，早故。惜其龄促，不然，学术前途，未可量也）兄荐，应桃源县私立平阳中学聘，将赴桃源。在赴桃源的头一天，向师（即钱基博—笔者注）辞行拜别时，师的头一句话，就是“不要误人子弟！”因此，以后，我不管是在中学、大学；不管是在为中学生、大学生或研究生，讲课或批改作业，都很细致耐心。盖不敢片刻有负师诲。余也，时亦克自奋，故能卓尔成为一代文字音韵训诂等著名的语言学人，成为诗词及古骈散文专家。饮水思源，此亦师平日之教导也。

《方元诗词选》的续本问世于2001年。此时，首本诗集的序者邓志瑗已经作古四年。十年后，刘方元也溘然长逝，享年九十五岁。又过了十年，刘世南先生也驾鹤归去。时间就像无声无息的流水，二十年间，将著者、序者、老友一一带走，只留下这册泛黄的诗集，悄然讲述着三位老人整整一个世纪的往事。

（作者现居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