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
找
春节里,一群母鸡在满村子找一只公鸡
找曾经给自己抵御外敌土里刨食的伙伴
仓皇的她们找不到他
找不到餐桌上遗留的一小块骨头
有人将这一群找公鸡的母鸡迅速驱散
生怕被母女相依为命的邻居看到
拍 打
一个农民恨铁不成钢
止步于孩子的哭声然后又
痛恨自己在辅导班收费处的犹疑
一个依靠父亲养活但又叛逆的
中学生。在他人眼光里已无可救药
独自一人的房间内打死一只蚊子
流出的血都是自己的
带着我完整的DNA
承 认
细小的沙土承认参天大树
柔弱的水流承认庞大舟船
我相信这种承认定有意义
定有更深更远处的指向—
除了犁铧和斧头
我不承认一切尖利的发明:
枪炮、弹药,甚至包括大刀
针尖般的心思,以及尖牙利嘴
后 悔
坡地上的老樟树长着开裂的脸皮
它的根系已扎进墓穴深处
偷听私语和未及讲出的遗言
每到夜晚,这星光暗淡的荒野
便有古旧的遗憾和秘密爬出泥土
孤独的香樟在爱恨情仇里独自忍受
它听到的故事越来越多
却无法通过树叶再一次讲出去
只能藏在心里,刻进年轮
我踩过有着木卦般阴阳脸的落叶
它们发出沙沙的声响
仿佛对什么事情表示后悔
礼 炮
准备一场盛大的典礼
准备九十九个热气球
准备鲜花彩虹门……
一切都是红的,金的,彩的
准备两门礼炮随时喷射彩纸
准备一个瘦小的男人
在礼炮后面将自己蜷曲又蜷曲
他在将自己尽可能地缩小
缩小到不被现场的任何一个角度感知
仿佛制造仪式感的人与这场仪式
没有任何关系,仿佛他不曾于世上存在
苦 旱
持续一百天完美避开雨水天气
在小城里生活的人拥有了一整个苦夏
外加大半个苦秋
干旱的日子将大地上不少事物打回原形
开花的植物放棄了开花
结果的草木放弃结果和繁衍
寒露来临之前树木提前落下叶子
太难了,为了明年春天重新活一次
用早夭的梦想兑换可怜的蓄力
很多年前我的父亲也这样
在除夕的火光阴影里故作洒脱:
没事,今年过得艰难,明年重新来过
很多年前我的邻居也这样
在遭霜的菜地里开导自己的儿子:
没事,大不了亏本,咱们明年重新来过
原来,世间遭遇跨不过的苦海的生灵
都有着相同的豁达哲学
痕 迹
请相信香樟苍老树冠覆盖下的土地也能发芽
长出有着团扇般大叶片的小泡桐
她有着纤瘦又细长的身材
有着保持肚腹虚空的幼年
透过三楼的窗户我发现了她
并日日观察—像辅导员观察敏感的贫困生
直到有一天忠于职守的绿化工人来到窗下
傍晚归来俯视两米高的泡桐树却已空无一物
这不在设计效果图纸上的草木陡然消失
十八个月的生长拔节像窃据富人空置的豪宅
只有茂盛的麦冬草地上留下拖动的痕迹
这作为明证的倒伏在三场雨后就将抚平
现在我不知道曾有过一株桐树在窗外短暂活过
现在我不知道世上曾有过一株泡桐发芽并长高
谢绝延请
上午放羊,在山坡上看着山羊吃草
下午写字,在旧方桌上练习毛笔字
间或浅酌,腰身笔挺双目有神
此时定是外出熬夜做完法事归家
他96岁,属虎,每日吃两餐
忌口三种偏门食物,耳聪目也明
为孙子放羊,为求上门的乡邻捉鬼
拥有稳定的双手,写字画符绝不颤抖
他96岁,被受惊吓的幼儿所信任
昨天我在河边见他弯腰舀水再细细倾洒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身康体健思维缜密
站在河堤上,老人隔着垂柳告诉我—
我停止离乡接业务,再活五年就死
到时我101岁。师妹早年间曾寄信于我
她会活到100岁,此去的白鹤已预约好
年轻的时候师妹曾透露她比我小321天
—他知道我将在自有的白纸上记录村史
—他知道我将广告慕名前来者谢绝延请
在洽湾船形古镇
水鸟先于我们到达
有木纹的旧舟船先于我们到达
在古镇的对面,隔着河流
高大的树木枯死又在春天长出新芽
在洽湾,船形的大地长出民居
也长出向水扬帆的原初意志
古朴的石墙犹如船舷颜色灰黑
它在蓄力也在蓄势,整装待发
春天的绣球在老宅子的屋檐下含苞
一个古镇被翻新又绝不是翻新
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在宿根上抽枝拔节
它的生命中定然有古旧也有簇新
像洽湾船形古镇,在入口处
怀揣着小半截的旧心事竖起木桅杆
相 认
无论是在梦里还是闭目冥想
我都想不起父亲的模样
仿佛我与这个人从未曾谋面
他相貌堂堂又泯然于众
那一年我八岁或九岁
记得在凌晨,记得在夏天,记得他高大
不记得悲痛的确切年月日
这样也好,没有留下照片画像的父亲
擦去了这个世界他曾存在的具体证据
他的模样、说过的话吃过的粮食
从此他只以抱我的温度和打我的力度
存在于人世。
我等待与他相认
(作者单位:江西萍乡市上栗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