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本灵异记》作为日本最早的佛教说话集,也是日本怪奇文学的源头,其上中下三卷共116篇故事,极尽奇怪灵巧、诡谲怪异,而动物作为《日本灵异记》中登场次数奇多的文学形象,其背后反映的宗教思想和文化特征也十分具有探究价值。其中“牛”作为与宗教渊源极深的动物之一,在《日本灵异记》中的地位不容忽视。本文旨在研究《日本灵异记》中的“牛”形象,并探究其代表的宗教特性与文化特征。
【关键词】《日本灵异记》;佛教;转生;牛形象
【中图分类号】I1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3-0028-04
牛作为与耕作活动联系紧密的动物,在宗教及文学作品中通常以一种“劳苦”或“辛勤”的形象出现,象征的是踏实与温顺。在佛教中,牛具有很高的地位,被看作是具有威仪的高贵动物[1],比如牛的睫毛被用来比喻佛陀的眼睫,牛的姿态被用来譬喻佛陀的姿态。禅宗以牛喻众生之心,譬如有著名的“十牛图”,以人与牛的关系来代表修行的十种境界。
同时,牛作为与人类生活密切关联的劳作动物,终生劳苦、被奴役鞭笞的低贱形象也根深蒂固。人们对于牛的态度,也取决于其对于生产的助力,如《太平广记》中《南海人》就写道:“又南海解牛,多女人,谓之屠婆屠娘。皆缚牛于大木,执刀以数罪:某时牵若耕,不得前;某时乘若渡水,不时行,今何免死耶?以策举颈,挥刀斩之。”人们认为,牵牛去耕地,牛却不往前走;某时骑牛过水时,牛却不按时走,于是用鞭子抬起牛脖子,挥刀斩杀。可以看出,牛在民间的形象有别于在宗教当中的“威儀”,失去了过于理想化的象征性,而变成脚踏实地的生产力。尤其是在反映与宗教相关的文学作品当中时,这种“矛盾”就会更加明显。
一、中日佛经故事传播发展中的“牛”
在唐代以前,我国就有许多与佛教盛行关系密切的作品,而其中有些作品就是将佛经中的某些主题或者意象等转化为发生在中国的奇闻轶事改写成篇,他们多带有浓郁的佛教色彩,被收录进《法苑珠林》等佛教类书中[2],而那些佛教类书自然将印度的佛教徒所吸收的印度口头流传的故事承接了过来。虽然说其间经历长期的适应摸索的过程,其后中国志怪小说也带上强烈的中国文学的特色,已经不像它原本生活在印度文学土壤中时那样恣意外放,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佛教文学确确实实影响了志怪小说的形成和发展,更是为其准备了必要的题材和内容。
而这种经过一轮吸收转化的佛经故事也随之逐渐融入了日本民间流传的怪异故事中。日本学者高田卫在《怪奇文学系谱》一文中谈到“怪奇”的源流时说:“如果要在日本文学总体中寻找‘怪奇文学的话,它的渊源要追溯到《日本灵异记》《今昔物语集》这些古代说话集。”而被视为日本怪奇小说源头的就是景戒所著的《日本灵异记》。《日本灵异记》全称《日本国现报善恶灵异记》,共收录故事116则,全是充满怪异奇巧和超现实描写的“志怪”故事。作者在序言中说道:
“昔汉地造《冥报记》,大唐国作《般若验记》。何唯慎乎他国传录,弗信恐乎自土奇事。粵起自瞩之,不得忍寝。居心思之,不能默然。故聊注侧闻,号曰《日本国现报善恶灵异记》……祈览奇记者,却邪入正,诸恶莫作,诸善奉行。”
序文中提到的如唐临所撰《冥报记》和孟献忠《般若验记》收录的大多是与佛教故事相关的因果报应和灵验故事。其中《冥报记》的作者唐临在编写过程当中对佛教思想的转化以及将其与中国本土民间故事融合这样的叙事手法也对景戒产生了创作手法上的影响。同时正如在上卷序文中写到的,景戒不满自土奇事不得传录,为此不得安睡,因而编撰此书。其中对“大唐国”和“日本国”的强调,也很难不认为,景戒心中是以当时的中国为参照,势必要作出与《冥报记》《般若验记》等中国佛教故事集对标的,属于日本本土的佛教志怪故事。佛教在印度的文化土壤中诞生,东传后经由中国消化,再随遣隋使和遣唐使传入日本,过程中不仅受到不同地域文化差异的影响,也在古代中国的文化背景下与道教儒家思想碰撞,最终形成了中国式的佛教。随佛教教义一同而来的佛教经典和以印度民间本土文化为基础的佛经故事也被重新改造熔铸为有中国特色的佛经故事。不断发展的经典进入日本,对日本的文字、语言和信仰产生的影响,也使得景戒吸收了这种“因地制宜”的创作方式,他所作的《日本灵异记》也带上了鲜明的日本民间故事的风格特点,这也与他本人对外来文化的民族化和本土化的追求分不开。而另一方面,在日本奈良时期,佛教势力滔天,更有玄昉、道镜等人的行为破坏佛教声誉,所以景戒不难说是抱着一种正佛教之风气的态度,在中国佛教故事集影响下,以宣教、劝善为目的,撰写的这部佛教说话集。也因此《日本灵异记》中不可避免地会带上中国古典志怪小说以及佛教本源故事的色彩。
在这些由同一母题衍生的在不同文化土壤中被多次重铸的故事中,带有宗教文化色彩的佛经故事也与民间故事融合,完成了佛经故事与志怪二者融合的转变。在这样的母题转化的过程中,故事当中的人物、地点很容易改变,但最稳定的就是情节与意象。譬如在佛典当中常出现的“牛”,在佛教经典中常以“喻”的形式出现,在中国志怪当中,就被赋予了更多“灵”与“异”的色彩。如“牛头马面”、《搜神记》中能制妖邪的“白牛”等。而到了以《日本灵异记》为代表的日本怪奇物语故事当中,这二者就被自然地融合起来,从而形成了不同形态、不同象征的“牛”。《日本灵异记》其中收录的“动物缘”共22篇,其中飞禽走兽无所不有,而与“牛”相关的故事数量最多,共有5篇。其中上卷有《偷用子物作牛役之示异表缘》《僧用涌汤之分薪而与他作牛役之示奇表缘》两则,中卷有《依汉神崇杀牛而祭又修放生善以现得善恶报缘》《己作寺用其寺物作牛役缘》《奉写法华经因供养显母作女牛之因缘》共三则。值得关注的是,这五则故事中,不仅存在将牛“贱”写的“牛役”缘,也有“尊”牛的故事。
二、《日本灵异记》中的“牛役转生”
在《日本灵异记》收录的关于“牛”的故事中,转生为牛的五篇故事大多围绕“役”这一话题。牛是劳作动物,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受人鞭笞辛苦耕作,是“贱”的象征,同时也是普通民众最熟知的动物形象之一。而这一形象转化在这些以劝诫为目的的志怪故事中,这种“贱”、终日劳作而无法得见天日的特性就自然而然成了对作为支配者的人的惩罚。在《日本灵异记》上卷第十篇《偷用子物作牛役之示异表缘》一则中,家中父亲因“不告子取稻十束。所以,今受牛身,而偿先债”。第十五篇《奉写法华经因供养显母作女牛之因缘》中:“先世偷用子物。所以今受牛身,以偿其债。”中卷第九篇《己作寺用其寺物作牛役缘》也同样采取的也是“而随恣心借用寺物,未报纳之死亡焉。为偿此物,故受牛身者也”这样一个因偷窃而“受牛身”以偿还罪孽的情节设置。
在这几则故事中,转生为“牛”是为了偿罪,即由作为支配者的“人”,变成受支配的劳动者的“牛”这个过程,就是对有罪之人降下惩罚的过程。因此可以说,在《日本灵异记》中,牛形象带有很深的“偿债”的特点。这也对应《罪福报应经》中说“好喜偷盗人财物者,后堕奴婢、牛、马中偿其宿债”。在受《日本灵异记》影响颇深的《今昔物语集》中,转生为牛的同样也有五则(卷14第37、卷20第20、卷20第21、卷12第25、卷20第22)。同时,其中承载耕种、搬运这些苦力的牛形象,也是吸收了《日本靈异记》中的内容,有些就是直接照搬或者改写。可以说不仅在数量上、内容上以及定位上,牛这一形象基本是固定的[3]。由此可以看出,在平民和以劳动耕作为生的农民认为,“牛”并不能算是高坐神坛的动物,只是助手或者奴隶。
日本的佛教在奈良后期达到空前繁荣,不仅上至天皇,同时寺院还大兴佛寺、大造佛像,占有大量财产,财力惊人。但佛教的侧面影响,“手持一枝草,一把土,来助造佛吧”这样的号召也使得其对平民的压迫逐渐显露[4]。因此,在《日本灵异记》或者《今昔物语集》的“世俗卷”当中,对类似“牛”这些动物形象的刻画,并未沾染太多宗教的气息,更像是承载着隐喻和象征的同时,充斥着自然原始的情绪。
三、《日本灵异记》中的“尊牛”异谭
中卷第五篇《依汉神崇杀牛而祭又修放生善以现得善恶报缘》体现出的则是与佛教因缘更加深厚的“异”的部分。
在佛教发展过程中,牛形象逐渐加强了正面意义,常以牛王比喻佛陀[5],如《无量寿经》中:“犹如牛王,无能胜故。”佛经中的动物“喻”很多,有以马于鞭影来形容人修行佛法开悟的过程,也有将牛的驯养过程比喻为成佛的几个阶段,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牛的形象有两类:一类是与佛教神祇的化身或坐骑,一类是将牛与成佛、成道等关联[6]。《犍陀国王经》中:“牛即报言。今虽杀此人。亦不能令我不痛。但当约敕。后莫取人如我耳。王便感念言。我事婆罗门。但坐果树。令我杀人。不如此牛也。”“此国王与牛,本是什么因缘,牛语便令其心意开解,舍弃婆罗门,而事奉佛道,见佛听闻佛法,即刻入得道迹。”《犊子经》中也有牛母子将牛乳布施供养于佛,获无量福报的故事。
在印度早期吠陀时代,雅利安人就将征服印度的野性与力量这样的形象赋予在了牛的身上,把牛描绘成了“丰产”的特点[7]。而同样与印度类似、以农耕文明为主的中国,在这样的文化基础上,对牛的形象创造自然是类似的,这一点也使得牛的形象在由梵入华的佛教的发展过程中并没有发生过多的改变。究其原因,除了生产方式的类似,中国本土的道教文化氛围也在宗教交互融合的过程中逐渐丰富、固化与其根本同类型的意向。
而在佛教由梵入华、又在中国的土地上经过一轮本土化的吸收漂洋过海传入日本后,虽然会有如景戒一般的创作者将其边边角角进行装潢重构,但佛教的内核是没有过多变化的,这也与日本使者在隋唐时期来到中国直接进行学习有很大的关系。所以说与日本的佛教关系最密切的不是佛教本身,而是被“中国化”之后的佛教。而日本的稻作文化也使得在日佛教能够处在与佛教原身同一文化环境下,保证了佛经故事中意象的稳定。在《日本灵异记》上卷第十篇《偷用子物作牛役之示异表缘》:“不告子取稻十束。所以,今受牛身,而偿先债。”这种情节设置,就与前文《犍陀国王经》中“有牛食人稻,其主人遂捶牛”同取“稻”的作为中介,推动着情节的发展。
也因此,即便存在作为被奴役的动作本质的“贱”的牛,牛本身在佛教中的“贵”的地位并未因为路途、语言和文化差异有所改变。中卷第五篇《依汉神崇杀牛而祭又修放生善以现得善恶报缘》中,富家长公“依汉神崇而铸之,祀限于七年,每年杀祀之以一牛,合杀七头。七年祭毕,忽得重病。又经七年间,医药方疗犹不愈。唤集卜者而祓祈祷,亦弥增病”。这篇故事中因杀牛而得报应的情节设置,就与前文中因偷窃、偿债而转生为牛的形象定位不同。但与《偷用子物作牛役之示异表缘》《己作寺用其寺物作牛役缘》《奉写法华经因供养显母作女牛之因缘》类似,它们以“因果报应”为主题,且以“因果报应”这条线为基准,一边是因偷窃而不得不降生为牛,一边是因杀牛而得业报。作为“果”的“牛”的地位,就分别位于水平线的上下两端。
佛教中的“杀业”是很重的业,而《业报差别经》中列举“世间有十种业。能令众生得短命报。何等为十。一者自行杀生。二者劝他令杀。三者赞叹杀法。四者见杀随喜……”而这样的杀生观传入日本后,就如同佛道在中国的对弈融合一样,与当时日本的神道思想碰撞。《依汉神崇杀牛而祭又修放生善以现得善恶报缘》中,富家长公“依汉神崇而祷之,祀限于七年,每年杀祀之以一牛”,这样的祭祀观念在佛家观念当中显然是不被允许的。由此也可以看出作者景戒在对东传而来的佛教思想、佛经故事的内涵与本土的文化特征进行了融合,达到了粗浅的民族化和本土化。
四、牛形象的二元化
无论是《日本灵异记》中的“牛”,还是佛教典籍故事当中的“牛”,都体现出“牛”形象的二元化。从符号学视角中来看,“牛”最初就被赋予沉稳、劳碌这种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形象,而牛作为被人类驯养的劳作型动物,它的这种原初的特质被运用到宗教意象当中,就被附加上了一层文化皮囊,有了更丰富的符号意义。当牛的符号意义被不断扩充,在这个过程中,并不只是新旧内容的更迭,而是不断地丰富与交融[8]。
《日本灵异记》是一部常常被忽略掉其文学性和对中日民俗研究上起到重要作用的作品,就如同“牛”这一简单的动物,在《日本灵异记》当中也仅出现了五篇,合计不超过两千五百字,但这五篇总体上反映了“牛”这一意象在符号学上和在“民俗—宗教”这一发展过程当中被不断赋予新观念的过程,这对于宗教文化的发展和传承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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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胡雨晴(2000-),女,汉族,湖北鄂州人,哈尔滨师范大学东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