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词与诗文相比,并非苏轼专力为之的文学样式,但却更加具有文学开创性。女性书写在历代词中占有重要地位,“诗庄词媚”是花间词诞生以来所形成的传统,这类词描写女性大多着眼于服饰、体态与愁思,常给人以旖旎艳丽之感。苏轼在继承传统女性词的基础上进行革新,突破从古代到北宋初年女性词的创作传统,将女性书写推向了另一个高度。苏轼所作女性词大致可分为寄内词、悼亡词、闺怨词和赠妓词,他笔下的女性角色身份多样,下到歌女上至贵妇描摹细致刻画详尽。从外貌到心智,处处彰显苏轼对女性的独特情感。字字写情,句句传意,与同样写女性的其他词人相比,苏轼更多了一分尊重和同情。
【关键词】苏轼;女性书写;女性形象
【中图分类号】I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3-0020-04
目前,学界侧重研究苏轼词中的女性观念,或从词学理论角度探究或对其作品中的女性观念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还存在不足之处:对苏轼词中女子形象的研究还不够全面系统;对女子形象创作发展过程和原因分析还不够;对苏轼词中表现出的女性观念以及其创作女性观形成与发展原因分析不够。通过对苏轼词的整合研究发现,在这些作品中出现了不同类型、不同思想内涵的多个群体。这体现了苏轼对女性的一种独特的理解。本文将从三个方面探讨苏轼笔下女子形象的塑造,并在此基础上结合时代背景分析其对女性偏爱的原因,进而分析苏轼眼中的女性之美。
一、苏轼词中女性形象类型
苏轼词中的女性类型多样,她们或是宫中贵妇,或是温婉才女,或是技艺超群的歌女。虽身份跨度大,但她们都是东坡笔下的主角。苏轼生动的刻画体现了他对女性的尊重和爱护,他用婉约的笔调描摹出一位位风姿绰约、体态怡人的女性。
(一)哀愁伤感的蓄妓
宋代蓄妓之风盛行,蓄妓是当时身份地位的一种象征,在长官的赴任、迁调等官事活动,常伴有乐妓迎送往来[3],因此苏轼不少词作中都提及歌伎这一女性形象,他对这一形象书写几乎贯穿其作词的各个阶段。《菩萨蛮·绣帘高卷倾城出》云:
“绣帘高卷倾城出。灯前潋滟横波溢。皓齿发清歌。春愁入翠蛾。凄音休怨乱。我已先肠断。遗响下清虚。累累一串珠。”[4]523
“倾城”二字对歌伎容貌进行了高度概括。苏轼没有直接夸赞其貌美,而是对人们倾城而出这一现象进行侧面烘托,但“皓齿发清歌,春愁入翠蛾”两句对歌女进行正面描写,描绘出一位眉眼低垂、信手弹唱的佳人形象。从“凄音休怨乱,我已先肠断”不难看出绝色佳人对苏轼的吸引力不仅仅停留在样貌上,东坡对其歌喉有特别的表示。他与歌伎共情,体悟歌声背后的哀愁伤感,可见他对歌伎的内心独特的眷顾与理解。他把自己对于歌伎的情感融入词中,与歌伎共情,体验其中滋味,将其内心情感进行细致描绘。词的最后两句“遗响下清虚,累累一串珠”更是与白居易《琵琶行》中描绘琵琶女的高超琴技有异曲同工之处,苏轼在这首词中通过对乐妓美貌的刻画描写来表达自己的主观情感与对乐妓生活感受。苏轼还善于描摹歌伎情态,揣测其内心的隐秘情绪。如《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云:
“翠蛾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唱《阳关》。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画堂新构近孤山。曲栏干,为谁安?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4]392
苏轼在词中,模拟官妓语气,代她向友人表示惜别之意。如此真实而生动的情态,进一步说明他了解官妓们的思想与生活,且尊重她们的人格。
(二)脱于俗媚的青春少女
传统词家对女性的刻画大多呈现娇娆之态或仅写容貌。而苏轼的女性词脱于俗媚,打破书写传统,在歌儿舞女之外,拓宽女性形象类型,青春少女便是他写作的另一主题。《阮郎归·初夏》云: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4]428
这首词中,苏轼在景物描写中运用人物心理 和环境烘托等手法刻画人物性格特点。雨后小荷随清风翻转,湿润的绿叶衬托着红石榴花愈发红丽如燃,清池边女子用荷叶舀水嬉耍,泉水溅起就像珍珠,一会儿散开一会儿又复圆。这首词写的是初夏时节的闺阁生活,娴雅而有生氣。上阕用“绿槐高柳”“新蝉”“薰风”“水沉烟”这几个淡雅清新的物象,奠定了全词富有生活情趣的美感,下阕用一幅幅无声画来展示少女的活泼开朗、无忧无虑,营造出一种清丽欢快的美好温馨的意境。苏轼巧妙地把少女生活中的一些片段穿插在全词之中,如雨后的小荷翻起,榴花初绽,都被描写得生动形象。纤手弄清泉更是展示了少女活泼好动、天真可爱。虽是写闺情,但不着重于言语的华丽表达,不过多将情语融进景语,给人以闲适淡雅之感。
(三)丰富的思妇形象描写
除了这些形象之外,思妇作为历代文人的一个重要写作对象,苏轼亦是如此。思妇词多以伤感哀怨为世人熟知,但东坡词中的思妇形象更加多样。
有苦苦等待情郎归来、思君心切的妇女形象,如《阮郎归》中云:
“一年三度过苏台,清尊长是开。佳人相问苦相猜:‘这回来不来?”
有殷切期盼带信差人到来的娇羞少妇,例如《菩萨蛮·回文》:
“落花闲院春衫薄……梦回莺舌弄,弄舌莺回梦。邮便问人羞,羞人问便邮。”[4]554-555
也有伤心断肠、憔悴不堪的女子形象,在描写这一类的女子时,苏轼常将自己置于思妇视角,借思妇之口抒发其伤感哀怨之情。
(四)多情且深情的妻妾
苏轼是一个多情且深情的人,他一生有过两位妻子和一位侍妾,许多赠内词和悼亡词也是为她们而作。她们都与东坡有共同语言,有感情交流,思想品格都值得称赞,对苏轼的生活和创作也都有各自的贡献。王弗、王闰之和王朝云这三个女人陪伴了他一生,也是苏轼词所提及的妻子形象。其中王弗是贤内助式的妻子形象,王闰之是贤妻良母式的妻子形象,王朝云是红颜知己式的妻子形象[5]。他用独特的情感与笔触挣脱传统夫妻关系的束缚,吟诵心灵悲歌,从中展现苏轼至情至性的性格。王弗是苏轼的结发妻子,二人是少年夫妻,恩爱有加,他笔下的王弗温婉端庄又不失少女的活泼大胆。《南歌子·感旧》中曰:
“寸恨谁云短,绵绵岂易裁。半年眉绿未曾开。明月好风闲处、是人猜。春雨消残冻,温风到冷灰。尊前一曲为谁哉。留取曲终一拍、待君来。”[4]422
这首词中,王弗显然是一个殷切期盼意中人尽快归来的女子形象,哀怨又不失乐观,含蓄又不失大胆,形象生动鲜明。但王弗英年早逝,妻子的去世对苏轼打击很大,其词作《江城子.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就是写给王弗的。这首词感情真挚,充满着哀伤与凄婉。“明月夜,短松冈”刻画的是一个暗自神伤的孤独女子形象,从这首悼亡词不难看出苏轼对有优秀传统美德的女性是向往的。王闰之是苏轼的第二任妻子,她陪伴苏轼的时间是最长的。苏轼曾在《南乡子·有感》在词中云:
“冰雪透香肌。姑射仙人不似伊。濯锦江头新样锦,非宜。故著寻常淡薄衣。暖日下重帏。春睡香凝索起迟。曼倩风流缘底事,当时。爱被西真唤作儿。”[4]338-339
这首词将王闰之出众的外貌与善良的品行进行了细致描绘。在东坡的词中的闰之有洁白如雪的肌肤,在他眼中妻子和神女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苏轼将妻子比作神女,但词中展现的是一个操苦劳作,淡雅朴素的妇女形象,品貌俱佳的闰之也是苏轼词中传统妇女的典范。
二、苏轼词中的女性美分析
苏轼善于从多角度去发现女性的美,在描写女性的词中所用容貌之美是最外在也是最显而易见的。他在女性外貌描写上有的极尽奢华,有的清新淡雅,但他更注重内心的情感。这些词中的女性或有高超技艺,或有美好品德,集外在美与内在美于一身。
(一)女性多样的外貌之美
外貌之美是女性书写中最常见的一部分,女性不仅是诗人创作的题材,更是诗人创作的内容。《洞仙歌》一词描绘了一位贵夫人夏夜纳凉的情景。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4]364
词的上阕是写贵夫人帘内的睡姿,清新秀美,雅而不艳。冰一样的肌肤、玉一般的身骨,宫殿里清风徐来幽香弥漫。风吹开绣帘,一线月光把佳人窥探。佳人还没有入睡,她斜倚绣枕,钗横发乱容貌秀丽却不媚俗,足见其美好资质,展现出女子本色之美。除了优雅贵妇之外,苏轼还擅长刻绘活泼清丽的歌伎,将艺妓的美与高雅、清丽结合在一起,在她们身上可以窥见宋代女性的特征。当然,苏轼只是将歌伎的美集中表现在一小部分上,他曾为好友徐猷君家的歌女胜之作过《减字木兰花·胜之》:
“双鬟绿坠。娇眼横波眉黛翠。妙舞蹁跹。掌上身轻意态妍。曲穷力困。笑倚人旁香喘喷。老大逢欢。昏眼犹能仔细看。”[4]965
通过对外貌的细节描摹,刻画出清新脱俗的佳人。十四岁的胜之秀发如云,眉似远黛,目如秋波,美貌又不失娇憨可爱。胜之是千千万万歌伎的代表,年轻是她们的筹码,随之而来的也有轻亵不庄重的目光和揣测。苏轼笔下的艺妓是令人着迷的,“阳城下蔡困嫣然”中正值妙龄芳华的歌女一颦一笑都让阳城和下蔡的官员沉醉;“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并未从明面入手直接述其貌美,而是用白鹭飞来是慕其容颜这一意象侧面烘托弹筝女的绝色。艺妓用才貌去换取生存空间,实则是封建社会女性地位低下的表现,亦是一种悲哀。苏轼不仅关注女性的外貌,更注重她们丰富的内心和卓群的技艺。
(二)歌伎才艺出群的技艺之美
苏轼写歌伎的美绝不局限于外貌,更多是与才艺相结合,有言之“虽写歌儿舞伎,并不作绮罗香泽之态”。苏轼更多地将视线集中于她们的才华,常从小视角切入进行微观描写,“妙舞蹁跹,掌上身轻章态妍”夸赞的是身轻如燕能在掌上起舞的胜之;“响高歌降,谒住行云器不收”是对庆姬高昂歌声的肯定和赞赏;“霜庭暗舞月娟娟”是对月光下舞女柔美姿态的刻绘;“皓齿发清歌”是对歌女空灵嗓音的评价。《鹧鸪天·佳人》一词中又以“玉手轻弹水面冰”则表现出琵琶女演奏技艺出神入化,使水波都为之倾倒,不须过多言语眼前便呈现出窈窕淑静的歌女形象,颇有白居易《琵琶行》的韵味。苏轼对歌女素来抱着欣赏之情而无亵玩之意,他也善用观众的反应来侧面表达歌女卓绝的才技。“老大逢欢。昏眼犹能仔细看。”意指即使老眼昏花,却也能看清舞台上歌女的舞姿,更有言“胜似缠头千锦、共藏珍”他认为此次演出最是新雅,简直比无数钱币锦帛还要好,值得珍惜收藏。从这些不难看出,苏轼笔下缓缓溢出的是对旧时女性的尊重与怜惜。
(三)女子的高潔品德之美
苏轼前期着重描写女子的花容月貌和曼妙身姿,在经历仕宦沉浮之后,他吸收了以往女性词作的优点,在刻画色相的基础上跳出了常规方法,更多着墨于对女子美好心质和情感的描写。《定风波·常羡人间玉琢郎》中有: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4]314
苏轼对女性的观察细致入微,对女子形象的描绘亦是准确到位。这首《定风波》中的女子身份是一位歌伎,是苏轼好友王定国的一位侍妾,名叫柔奴,她在王定国落魄之时义无反顾地追随,足见情感真挚、有情有义。词中女子乐观旷达,面对岭南的艰险环境依旧坦然面对,她的身份虽只是一位侍妾,但其豁达胸襟却连很多男子也比不上。因此苏轼以梅花为喻,称赞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洁品质。柔奴虽然社会地位并不高,但苏轼并未受当时风气和阶级观念的影响,反而带着尊重赞赏的态度突出其美丽端庄的特点。古时歌伎常被认为重利轻义,《蝶恋花》中提到的歌伎却是个痴情之人:“一颗樱桃樊素口。不爱黄金,只爱人长久。”身处章台是她的无奈,重情轻利是她不为尘世所沾染的表现。她集美貌、才华和心灵美于一身,是值得歌颂和赞扬的。
三、结语
苏轼的女性词大体可分为寄内词、赠妓词、闺怨词、悼亡词这几类,这类词往往带有较多的对女性外貌服饰的描写。在大部分研究中,鲜少对女性描写进行深入分析,更多的是结合作者当时的境遇去探究其背后的深意。研究者们大多不以词中华美的辞藻为研究的主要对象,并未对精美服饰、妆容的描画进行分析,而是从词的类型和特点入手,挖掘“以诗为词”的独特表达。苏轼前期的女性词词风香软,有花间派的特点,善用钗环帷幕等来描画女性,以堆砌重复的词句渲染词中女子的美丽清雅,所表达情感无非是相思离恨,因此年轻靓丽的胜之、青春活泼的少女、雍容华贵的夫人才如此栩栩如生。这类词具有较高的艺术性,但文学性不高,相关研究也就相对较少。从苏轼女性词的内容变化,可窥见其女性观念的变化。从一开始对歌伎舞女极尽细致的刻画,可见当时男性对女性所抱有的态度,是轻亵不庄重的,带有调笑意味,在《减字木兰花·胜之》中“老大逢欢。昏眼犹能仔细看。”一句不难看出作者是以赏玩视角去品味女性之美。乌台诗案之后,苏轼被贬至黄州,他此时的心境也随际遇发生改变,笔调发生了明显变化。人需要时间沉淀,诗词亦然如此。历经仕途沉浮之后,苏轼的女性词明显带有了思考意味,对女性的态度也有了变化,能从词句间读出温暖和同情。在后期所创作的女性词中,由于写词时经常将自身的情感遭际寄寓其中,对女性外貌描写减少,更多着墨于女性技艺和才情的表达。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对女性外表的描绘,更加注重对人物内心的刻画,通过整体意境的塑造、女性的独白来传达词中女子的情感,因此更具艺术性和文学价值,如此才造就了寄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他的寄内词和悼亡词承载的是对妻子的思念,是情感真挚的流露,是一人独处偏远之地,心中烦闷无处诉说的另一种表达。他在这类词中借用禅宗典故,寄人生思考于相思之中。总之,苏轼的女性词展现出了不同时代下身份各异的女性之美,既能窥见词人对女性美好品质的赞美,又可观之对女性观念的变化。
参考文献:
[1]赵海菱.东坡词的女性审美观照[J].社会科学辑刊,2004(02):139-142.
[2]赵树军.从《定风波》(长羡人间琢玉郎)来看苏轼笔下的女性美[J].名作欣赏,2011(02):44-46.
[3]陈思凝.苏轼词的女性形象书写[J].文学教育(上),2021(06):46-47.
[4]苏轼.苏轼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5]孙艳红.东坡词中妻子形象的文化透视[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03):193-196.
作者简介:
冯文萱(2002-),女,汉族,江苏无锡人,本科,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