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柱成 吴洁涵 胡湘袖
(云南大学,云南昆明 650091)
“当代艺术”是一种存在于“今天”且充分运用新科技的艺术类型,并与先前的艺术概念有所对抗。其旨在颠覆并反叛传统艺术,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在当代艺术实践领域涌现出不少门类与风格各异的流派,它们持有截然不同于传统审美观念的态度,并与之针锋相对,即以反艺术、反审美为特征。这些破除了现代自律美学和艺术观念的艺术形态被称为后现代艺术或当代艺术。进入新千年,这些形式的艺术发展趋势仍在蓬勃向上,新的沉浸式艺术、NFT艺术等多种形式的当代艺术也逐步涌现,同时艺术与身份、科技、社会、文化的联系也越来越紧密。
当代艺术起源于后现代艺术,它反叛并解构了经典艺术所建立的审美标准,这使得当代艺术逃脱了传统艺术的价值评估体系。一方面,这让当代艺术进入一个新的天地,可以随心所欲地施展创意;另一方面,它也使当代艺术始终停留在观念游戏的虚空中,参观者只能从远处欣赏,而无法进行真正的衡量。直到今天,当代艺术仍没有建立共识的评价体系,因此人们很难信服当代艺术的价值认定。
在当代艺术展览中,观者往往难通过肉眼和视觉感受有效区分艺术品和日常用品,有时观众会注意到甚至仔细端详美术馆中放置的消防栓等非艺术品,这种奇特举动反映了当代艺术所形成的逻辑闭环:某物品因出现在美术馆所以是艺术品,而美术馆之所以拥有权威地位是由于它能够展示艺术品。当代艺术及其展览空间的相互认证,成功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离开来。这种自我隔绝通过文化权威的认证不断巩固着艺术品的地位。然而,在这种封闭条件下,艺术作品容易陷入自我论证和审美悖论之中:为什么这是艺术?缺乏理性的解释和令人信服的评判标准,外界难免会质疑其艺术真实性。
随着全球化的影响,世界发展趋向同质化,资本引导下的当代艺术愈加呈现出审美同化的趋势。正如学者指出:“当前的现实是,当代艺术未能激发人们思考的兴趣,呈现出索然无味、自我陶醉的状态,尽管当代艺术在形式上几乎没有任何限制,但其对于意义的不断消解使其显得异常空洞、乏味和晦涩难懂。”因此需要对当代艺术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抛弃华而不实的表现方式和模仿艺术先驱的模式。唯有通过注入新的灵感和深思熟虑的表述方式,才能引领当代艺术走向多样化和富有内涵的局面。
新唯物主义观念立足于最新的物理学和生物学研究成果,重新审视了我们对物质的惰性认识,赋予其能动性、偶发性和灵性等特征。[1]“唯物思维”探讨了物质在塑造我们的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同时涉及我们与自己、他人以及整个世界的关系。它反思现代所倡导的以人类为中心的观点,从而转变为一种后人类主义的、注重生态发展的语境。
新唯物主义主张,将“物化”视作一个多元而开放的复杂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类沉浸于物化生产的偶发事件,并将物质实体视为生命的本源之一。[2]因此,在对社会与艺术的分析与再思考时,需要给予物质性应有的地位将其纳入分析的范畴之中,并关注它们之间的互动关系和社会价值。由此,新唯物主义提供了哲学视野和前沿学术的支持,以重新建构当代材料艺术理论和价值。“唯物思维”通过关注物质形成和演变的过程,以及物质实体在人类文化和生活中的作用,并强调物质与意义、身体和空间之间的紧密联系。这些关系超越了传统的经验、感知和象征范畴,从而启示出“物质”的其他方面和可能性,提供了全新的一种方式来重新思考和解释材料本质对于艺术创作的意义。
在“唯物思维:首届国际当代材料艺术双年展”上,王建的《云以出岫》以树脂材料模拟生命繁衍的过程,他的创作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人合一”“齐物”等观念不谋而合,并体现出“唯物思维”的理念。在《归去来兮辞》中,陶渊明曾有“云无心以出岫”的诗意描述,该作品则将其进行了现代诠释。王建通过手动3D打印技术,采用PLA透明树脂材料作为表皮结构,并使用透明红色PLA树脂纤维材料塑造内部结构的方式,成功模拟了蚕吐丝结茧的过程,生动地呈现了云气的无机物形象。[3]
同样是以蚕为主题,对于艺术家梁绍基而言,蚕丝是生命与时间交织的纽带。他认为蚕吐丝之于呼吸如同“云”之于漫天飘荡,因此在他的创作中常出现“云”的意向。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曾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梁绍基将其中一个字更换并深信“丝是一种还乡”。蚕丝的主要成分丝蛋白-氨基酸具有疗愈功效,被誉为生命之源。在他看来,每一件与蚕合作完成的作品都是与自然进行的合作之作。
在“梁绍基:蚕我我蚕”展馆中,艺术作品《残山水》以中国传统山水画长卷形式被悬挂在展厅中。《残山水》展示了蚕的生命过程,从蚕的蜕变到蚕的生存和成长,记录了它生命周期的全部痕迹,形似中国传统山水画中的“点苔”技法。但与传统山水画不同的是,它是大自然赋予的生命的现成品,也是关于生命的作品。他创作同时也融合了艺术、生物学和哲学等跨学科领域的思想,提供了一种对世间万物的终极观察方法。通过这种跨学科交叉的视角,可以进一步扩展人们对生命本质和人类存在的认识。
徐冰是一位活跃于国际舞台并享誉全球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他拥有西方观念艺术家所不具备的文化背景,他的生活轨迹和过往经验给予他不同于西方历史观所建立的叙事角度,并另辟蹊径,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媒介,不断探索沟通中西的艺术语汇。2021年11月,徐冰的作品《背后的故事:泼彩夏山》在“超融体——2021成都双年展”一经亮相便成为最吸引观众注意力的醒目大作。这件艺术作品占据了一间巨大展厅的中央区域,从作品正面看这张大千在1975年所作的泼彩山水,山林风貌的奇幻色彩与敦煌壁画的斑斓重彩加以融合,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融会贯通。而当观者转到作品背面时,一瞬间便会迸发出强烈的震撼感——撕破的报纸、蓝色和白色塑料布、树枝等杂物,看似十分随意地黏附在画面背后和框架周围,与典雅的正面形成了鲜明对比。
徐冰《背后的故事》系列作品的创作始于2004年,该系列所呈现的画面,不是通过颜料的调配来模仿三维效果(光感、立体感等),而是以“唯物思维”的形式,对光的调配构成的,并重新拼接出传统书画的样貌。徐冰将香烟、灰尘、建筑工地垃圾等看似与艺术毫无关系的物品点废成金,供观者在装置艺术中体验与探索。[4]他以这种“通过解构传统,唤醒传统”的方式,浓缩了关于虚实、内外、古今的多重对话,破除了我们观看的成见,同时也是“古画”的新生,创作中所使用的非传统材料也呼唤着社会对环保议题的关注。
2015年6月,蔡国强通过在他的家乡泉州点燃了一件长达500米的大型焰火作品《天梯》,让人们透过艺术作品迎着初升的朝阳和宇宙对话。这一壮举也实现了他近二十年来所追寻的艺术梦想。《天梯》是蔡国强向故乡泉州和奶奶百年寿辰献上的礼物。蔡国强制作并铺设了一条长达500米、宽约5.5米的布满火药的绳梯,并借助系留球,垂直升入到夜空中。接着他用一根火柴引燃了绳梯底端的引信,一座金色的火焰天梯随即划破夜空。“天梯”展现了蔡国强非常强烈的艺术特质,同时也是他成功的重要原因,即他对艺术与火药材料孜孜不倦的探索与实践。《天梯》创作中夹杂着一种孩子气,蔡国强曾因未来可能无法探索宇宙而感到失落,但通过艺术,他找到了通往宇宙的时空隧道,创造出连接地球和宇宙的梯子,开展了他期待的对话。《天梯》象征着人类与天之间的对话,展现了人类对于生命起源和回归的追问。同时,蔡国强也回归了他的故乡,完成了他与故土的对话,在“天与地”的结合中找到了自我与民族情结。
祖国和家乡一直都是蔡国强作品中的贯穿的印记,他巧妙地将中西方文化碰撞融入于艺术创作之中。身处在历史深厚的泉州,这座古老城市对他的创作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作为一个源自中国却在西方成长的艺术家,他清楚自己肩负着怎样的责任。他将对话作为一种必要的工具,来寻求通过文化与艺术特质的对话来实现东西方文化的互动性与延续性,他乐于探索文化交融所形成的未知领域,在观众探寻他的作品中蕴含的中华文化元素时,重新认识中国民族文化与艺术生命。他说:“通过我的作品,我发现了我所传承的文化,并使之发生变化。”
“唯物思维”不仅彰显了“新唯物主义”对于物质和材料的高度重视,同时还将唯物主义思维方式以及它所采用的科学研究方法引入到当代材料艺术领域的探索之中。在此基础上,艺术家们得以借助这种“唯物思维”,通过艺术创作中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这种将物质与生命完美融合的认知方式不仅深具东方智慧的独特魅力,并与后人类主义生态和谐的发展观高度契合。
材料语言是一种具有广泛共鸣的表述方式,它既能尽情描绘物质本身的形态特征,又可借助“唯物思维”的东方哲学,向世人诠释其中所隐含的价值观和审美理念。“唯物思维”的创作方式与“天人合一”“齐物”等中国哲学观念不谋而合,它提供了一种方法来重新思考和解释材料本质对于艺术创作的意义,并创造出更具有深度和意义的艺术作品。因此,从材料本身出发介入当代艺术,在传承中华文化精髓的同时,也为东方审美与价值观念的传播提供了新的途径,为中华文化与艺术走向世界提供了建设性路径和方式。
雅克·巴尔赞提出艺术是一个我们需要去质疑的对象,他认为艺术是一个由观念和事实构成的谜团,需要我们通过有限的历史和具有分析性的思维来深入研究。重建建构和理解当代艺术需要从唯物主义视角出发,以此拓展多元化的可能性并唤起多样的声音。这种多元包括东方、第三世界、女性、地域及其他被边缘化、未被纳入主流艺术话语中的少数族群的声音。“唯物思维”的应用是为了从材料的角度呈现当代艺术的不同面貌,提供新的维度促进对于艺术与价值的探索。“新”材料并不仅仅指随着科技进步,人工开发的高新材料。它更侧重于以全新的方式和视角去诠释已有的材料,审视材料使用与现代人类生活之间的联系,并探究人类在网络时代如何通过使用材料与物质世界产生联系。
如今,美术学科和相关设计学科的艺术表达形式不断发展,其中对于材料的运用探索成为一种显著特点。艺术家们通过使用不同的材料和形式进行创作,从而形成出独特的艺术观念和表达,使得材料和艺术之间产生了新的关联。《老子·第二十七章》中提出的“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强调了人与自然和万物和谐共处的思想,表达了对自然界和世间万物的尊重及合理利用,因此不存在一发生改变就彻底无用的器物,体现了中国古代传统的处世哲学。因此,通过“唯物思维”介入当代艺术创作,使材料本身超越固有的限制赋予其全新的语境,达到现代思维与传统文化的跨界与融合。[5]
随着全球化的发展,世界正逐渐呈现出同步同质化的趋势。在资本的引导下,当代艺术行业出现了日益严重的审美同质化现象,而真正的艺术应是以形式开启质料,让思想、观念等元素自然生成并融入其中,使艺术成为一个生命与真理的空间。“唯物思维”从材料出发,使艺术创作重新重视物质的力量,并思考从物质到艺术媒介转化的过程。“唯物思维”使得艺术创作重新关注物质的力量,并思考物质向艺术语言的转化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艺术家通过对材料的探索,逐渐展开对历史、生命以及社会多重维度的探索,以全新的方式构建当代艺术的新视野。同时,“唯物思维”也提醒我们更加注重社会和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以及人与物之间的相互作用,从而实现更加全面和可持续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