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博文
二十三岁学拳,为时不晚。
“尽管奇经八脉早就发育健全,但你尚存慧根。你小子聪明之处在于拜在我咏春门下,若是去往街对头英租界那家洪门铁线拳馆,此刻恐已落入贼船。”师父接过茶,轻轻沾一下嘴唇,如是言道。
“有这么夸张?不都是南拳!”手执茶水的薛岳俯首,嘴边挂着师父在上,一对眼骨碌却转个不停,宁当鸡头不做凤尾,要不是洪拳馆徒弟众多,担心学不到什么精髓,他才不会来这儿。
毕竟洪拳硬气,男子汉就该练它,多阳刚。
咏春,女人拳,扭扭捏捏,有没有用还得另说。
“有没有用一试便知!”看透薛岳心事的师父,清瘦的面颊上显出点点笑意:“你出手!”
“当真?”薛岳脖子扬起。
“一言既出,男子汉大丈夫,什么当真当假的,随便打。”
先前在码头扛包维持生计,薛岳自恃手劲异于常人,很少出重手。乱拳打死老师父的事,自民国成立以来,这些年间可没少发生,是以第一拳击出,他报以谨慎的态度。
却不料虎虎拳风全砸在棉花上。
难不成真有点门道?第二拳伴随疑问击出,师父宛如探囊取物般,竹竿状纤瘦的手臂已迎至薛岳面门。
合拳作掌,巨大的力道被轻轻松松收回,只在他额头上蜻蜓一点,如风起于青蘋之末。
薛岳尚未反应过来,一场斗力便告结束,事实证明,乱拳打死的只可能是假师父。
“你讲得没错,咏春确是女人拳,但并非专门给女人练,咏春拳乃百年前五枚师太所创立,后经女侠严咏春发扬光大,其与佛山梁博俦结为伉俪,乃广东武林一段佳话也。”师父端起茶杯,很响亮地啜了一口,气势十足。
“与洪拳等大开大合的南拳不同,咏春注重近身搏杀中以巧卸力,以弱胜强,多为中线出手,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为其内核,摊、拍、圈、膀、伏、枕、护、耕,咏春由上述八种基本手法构成,莫要觉得我说的枯燥无味,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师父合上茶盖,拜师茶结束。
薛岳清楚记得这话,就像拜入师门那晚广州城四起的枪声,振聋发聩。枪快还是拳快的质疑遍布在大大小小的国术馆内。
他不在乎,或者说,自己学拳的动机单纯,练武不是为了喊打喊杀,无非是再谋生时能不受人欺负。
不曾设想,追随师父三年,除入门身法二字钳羊马,日字冲拳外,竟没学到任何搏斗本领。
师父,亦远比自己想象中孬。
“他若有种,就该与我一道,打平租界对头那洪拳馆,而非在我被沙包大的拳头围殴后,默不帮手,反而教训起我来。”薛岳心中有气,口中不平。
“你给我记住,中国人的拳头对外不对内!”师父厉声呵斥。
又来这套!薛岳无法接受这套满嘴冠冕堂皇的说辞,师父坐视不管的态度除了让他寒心,也更坚定了他对于咏春不能打的看法。师父,呸,不过是徒有虚名的孬种罢了。
良禽尚知择木而栖,倒不如回码头继续扛包来的安生!
殊不知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国破岂有山河在的道理。在日本人放下三个月打赢中国的豪言,大肆进军广州城后,薛岳方彻底明白,彼时城里城外,枪炮声震耳欲聋,港口的江水都被鲜血染作赤色。
乱世,硝烟,烽火,回过神,他已赶上离开港口最后那班轮渡。
上船前听得岸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竟是洪门铁线拳的弟子,薛岳眉头紧蹙,压低帽檐。
从大伙谈天中他才晓得,租界外的咏春拳是唯一沒有撤出广州城的国术馆,梁师傅说了,誓与广州共存亡,用咏春,为国术以壮行色。
“您各位爷猜猜,是咱拳头硬还是枪子更威猛?”
众说纷纭,船舱中更有好事者支起赌档。
七步之内,拳快,七步之外,枪有必胜的把握。
不过,凡事都有但是。
向来瞧不上师父的他,在船驶出港口前纵身跃起,几个跳落,上岸,朝租界方奔去,终究来晚一步。
子弹在师父身上迸射出扑鼻的血腥气。
“师父,您这是何苦?”薛岳跪泣。
“小子,快走!”师父纤瘦的手臂,指向北方。
一路向北,薛岳脑海中全是师父一息尚存前,耗尽气力给他的答复。
“天下兴亡武夫有责,以吾辈一死开国人民智,为时不晚!”
确实不晚,被师父竹竿状纤瘦手臂击碎喉咙的鬼子,无一人得以活命。
“你记好,咏春向来讲究以弱胜强,去北方偷偷开枝散叶授拳,待到春光潋滟晴方好时,若我泉下有知,佑吾门人上阵多杀些鬼子。”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薛岳挥泪,先北上,再南下,何惧关山路遥,当为师父一壮行色,用咏春。
选自《小说月刊》
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