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杭
窗外是昏黄的、将要陷落的天,落日惨淡地悬在天角,被大量黄沙席卷吞没。丽珍用胳膊撑起上半身,倚靠在绣着艳丽牡丹和金丝鸳鸯的枕头上,头顶高悬一张大大的“嚣”,两个“口”卷起枯黄的边。这样的天气!丽珍在心里想:只要站在街上,不消五分钟,头发上就会积一层厚厚的沙土,像近郊那些被废弃的、了无生气的荒山。她从肺里咳出几口浊气,翻找出一支睡前已经吸了一半的烟,重新点燃。细碎的烟灰像锅炉屑,掉落在绣满鸳鸯的床单上。
床头柜上放着一封已拆开的信,纸上只有五个字:父病危,速归。
“妈妈,我的麻雀死了!”
楼上传来小男孩凄厉的哭声。“怎么死了?”咚咚咚,脚步声从这头响彻那头。“我不知道,妈妈,我一直都给它喂食喂水呀!”
天此时更暗了,狂风撞击在窗户上,砰、砰、砰。丽珍幻想,也许此刻外面正困着一只野兽,想要逃出牢笼却无计可施,于是号叫着扬起沙土,沙砾划在玻璃上的刺耳声音清晰可辨。
很狂暴的攻击,像父亲一样。
其实父亲也给她养过麻雀。丽珍还记得,当时她还没上小学,父亲蹬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出门,回来时,车把上就多出一个笼子,一只麻雀在笼子里不断扑棱。父亲的笑容,丽珍也记得:眼角堆叠着细密的皱纹,干裂的嘴唇咧开,仿佛因干涸开裂的土地。“你要听话,好好念书,要不就给你扔了。”这是父亲把笼子递到她手里时说的话。
丽珍起身,把烟头踩灭。
丽珍开始翻找出门的衣服:头巾、外套、围巾、口罩以及任何能阻挡黄沙的东西。丈夫此时终于醒过来,他醒来的标志性动作是翻身,白花花的肉随之颤动,接着丈夫发出混浊的鼻音:“你要干什么去?”
“很早就跟你说过了。”丽珍头也没抬,油腻腻的头发拧成一束,挂在前额,随着动作左右晃动,“父亲病重,我要回去看看。”
“哦,也是。”丈夫点点头,接着说,“你很久都没有回去过了,是该回去看看。”
又来了。
丽珍感到浑身上下都开始发热、出汗,四肢像被人用锯子锯下来,拆解了,这儿扔一块,那儿扔一块,故乡扔一块……
丽珍戴好头巾,站在门口,双手局促地扶在门把手上,说:“其实我回去或者不回去没有什么区别,父亲也不一定愿意见我,而且我……”
楼上的男孩又开始哭起来:“我的麻雀,我的麻雀!”
丽珍本来还想说,我好不容易从那片黄土里逃出来,回去还要被棒槌敲打,打弯脊骨,打碎肋骨,人一点一点颓下去,像半截扎进黄土里。但前半句话已被打断,丈夫也不像是在倾听的样子,自顾自嘟囔着丽珍走后衣服该如何洗,饭该如何做。于是丽珍不再说话,推开门走进黄沙里。
她无法相信父亲病危的消息。一直以来,丽珍都觉得父亲是最不可能死的人。他在拒绝给自己买红色竹蜻蜓时那样果断,在漠视自己交学费的通知时那样冷酷,在赌场上那样勇敢。他在殴打母亲的时候明明那样有力气,拳头像铁做的,一拳下去,母亲的皮肤上就多出一处青黑,母亲的惨叫像院子里那匹摔断了腿的母马……
站在沙尘暴里,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是模糊不清的黄,远处的高楼、矮楼、信号塔,轮廓一并消解在漫天黄沙里,与它们融为一体。滚滚黄沙像海浪,翻滚着,流动着,包裹在丽珍身侧。
初潮来的那天,她正在厨房收拾沾满泥土的白菜。“妈,”她的嘴唇因恐惧而发抖,“妈,我流血了。”母亲正在养鸡场与满地的粪便搏斗,所以没有回应。最后的关切来自父亲拉开厨房的木门,门上的灰尘齐刷刷扑了她一脸。“别叫了!”父亲嘴里噙着烟,朝着烟雾缭绕的客厅大喊了句什么,接着扭头警告她安静,否则摸牌的手气就要烂到地里了。丽珍站在那里,说:“我流血了。”父亲瞪她一眼,丢给她一块白色毛巾,厨房的木门又被迅速关上。
“丽珍,你应该听话!”
眼睛被打肿时,丽珍听见父亲这么说。眼眶传来火辣辣的感觉,睁开眼时,有无数只蚊子在眼前旋转,闪动着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丽珍剃掉腋毛,并拢双腿,把头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后,包揽洗衣、做饭、扫地、擦窗,把自己规规矩矩、安安分分、低眉顺眼地放进熔铸好的容器里。
“丽珍,家里近况很困难,你是长女,应当学会体谅……
“丽珍,你弟弟上学需要学费,你赶快往家里寄一部分钱……
“丽珍,你要听话。到了年纪就嫁人,彩礼拿来给你弟弟买衣服,给家里添置几件像样的物品。
“丽珍……”
她想起自己前些天读的一本书,书是一位男作家写的,他用朴素的笔法追忆了自己的童年,对生他养他的故乡满腔热爱,字字深情。老实讲,丽珍读完并未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所以把它丢进了书柜的最里面,再也没有翻开过。倒是丈夫读后泪流满面,甚至对这位男作家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丽珍无言。她又想起另外一本女作家写的书,她很喜欢,她记得翻开的第一页第一句话写着:我没有故乡,我的身体就是我的疆域,我站在天和云彩之上。
丽珍想,是的,她没有故乡,她的身体就是故乡,所以她走到哪里就停到哪里。
到底要不要回去?很快客车就要过来。
一只麻雀飞快地在丽珍面前闪过,紧接着第二只,以同样低飞的姿势。丽珍想到楼上那个失去麻雀的男孩,希望这两只麻雀可以飞到男孩的窗台。
丽珍突然回想起父亲送给自己麻雀时的笑容,还想起自己上小學的时候,有一天,雨后的黄土地上满是泥泞,一脚下去沾了半脚泥。父亲背着自己,从学校一路回家,路上还问自己要不要去村口的超市买点零食。这,恍如风雨后天上的星星一般向自己眨着眼睛,丽珍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下。
客车在滚滚黄沙里缓缓驶向站台,车头昏黄的两盏灯像困倦的野兽的眼睛。要回去吗?丽珍抬头看看黄昏的天空,心想,再坏的天气也总会艳阳高照的。
是该看看那片熟悉的黄土地了,丽珍想,先上路吧。
选自《时代文学》
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