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芳
今日计时方法十分巧便,手表、手机随身携带即可。虽然钟表的指针依然在十二个数字间不断循环,但时间似乎已变成了生活的刻度,俨然缺失了旧时的温度。
漫游古诗词,我们能够鲜明地感受到别有一番风味的时光掠影。“一刻钟” “一盏茶”“一炷香”——这些我们常在古装剧中听到的词语,都是对时间的一种表达。那么古人又是如何计时的呢?我们来看中国古代最常见的两种计时法。
1.干支计时法: 古人把一个昼夜分为十二时辰,用十二地支名加上“时”字表示。即子时、丑时、寅时、卯时、辰时、巳时、午时、未时、申时、酉时、戌时、亥时。每一时辰相当于今天的两个小时。
2.天色计时法:各时段的名称是夜半、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昳、晡时、日入、黄昏、人定。天色计时法与干支计时法一一对应。
两种计时法,让科学与生活水乳交融。
此外,还有更点计时法,主要用于夜间,将一夜分为五个时辰,“五更”便由此而来。再就是漏刻计时法,在宫廷剧中较常见,“漏”是盛水计时器具,一般为铜制,把一昼夜分为一百份,每份即为一刻。但此法早已不用,所以课文中出现的“漏刻”时间词语已非本意。
古人计时与今人计时,其宗旨是相同的,依时而定诸事的行程,为的是生活的巧便。尽管亘古不变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状态依然在沿袭,但今人多取其功能性。
今读古人诗,从诗中观时,俯拾即是旧时的余韵。回到唐朝,读张继的《枫桥夜泊》,“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杳然的钟声,清寂的夜晚,幽旷的山寺,“夜半”给予诗歌一种丰富的意境,更给予读者辽阔的想象。从“夜半”可以推断出诗人深夜所闻乃是寺中子时的报钟声,唐朝子夜钟又称为“无常钟”或“分夜钟”。夜半时分,夜泊枫桥闻钟声,把古代车马徐徐、山水遥遥的境界凸显了出来,让人感受了旷古悠然的意味。古代诗词以时入境,时间就不仅仅是生活的刻度,还带上了诗人温暖的情怀。
古人巧借天色入诗,融合了浓浓的生活气息,赋予了诗歌美的意境。“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诗经》中不乏这样的描写,读诗的同时境由景出。一处僻静小院里,鸡鸣阵阵,黎明之前的清芬时光,当家的主妇在黎明时刻窸窣起身,开始盥手调羹,准备一家的吃食。黎明在天色计时法中又叫作“平旦”。一日之计在于晨,“平旦”在古代是个重要的时刻,我们可以从下面的诗句中窥见一二。“君昧爽而栉冠,平旦而听朝”(刘向《新序·杂事四》),“鸡鸣洛城里,禁门平旦开”(鲍照《代放歌行》),“平旦起视事,亭午卧掩关”(白居易《郡亭》)。古人喜早起,“平旦”便早朝。我们赶早班车的上班族,每日也是平旦时刻候在冷风中,等待公交的到来。但我们在等待中常常会错过“平旦”时刻的思考,如今穿越时光,我们漫游诗词能够捕捉到一丝贯古通今的生活旨趣。
古人以时入境,真诚地记录着生活,思考着生活。颜真卿在诗中对学子就有恳切的劝勉:“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这里的“五更”对应的便是“平旦”。显而易见,古代读书人为一朝科举成名,一天睡觉不过两个时辰,相当于现在的四个小时。这与当下给中小学生明文规定的八个小时睡眠时间是不是相去甚远呢?
依天色入时,本是源自生活,但对于诗人来说也是有选择的。目及唐宋,发现古人诗词巧借天色入诗的,多是“夜半”“鸡鸣”“日出”“日入”“黄昏”“人定”这几个时辰。显而易见,“把酒话桑麻”的孟山人,在酒足饭饱之时,断不会以“食时”入诗的。尽管关于食时的诗歌不少,比如著名的东坡居士在贬谪期间就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美食佳句:“秦烹惟羊羹,陇馔有熊腊。”“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食时”作为用餐时间,在古人诗中被淡化,唯有美食得以流传。再如“日中”就没有“日出”在诗中受“欢迎”。白居易在观刈麦时正值“日中”,但“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写尽了农民的悲苦。所以,对于诗人来说,能够入得了诗的时辰也需是“良时”。
何为“良时”呢?当然是能赋予诗人遐思的了。以“日出”为例,不胜枚举。“日出柴门尚懒开,绿阴多处且徘徊。”诗人裘万顷日出时分打开柴门,所见满目绿荫葱茏槐花满地,景象多么怡人!“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离开杭州后,犹记西湖的美丽风光,而“日出”二字更显明媚。南宋杨万里写得就更直白了:“一面红金大圆镜,尽销云雾照乾坤。”在《日出》一诗中,他将日出之时光芒万丈的景象比作“红金大圆镜”,是不是很形象逼真呢?虞世南的诗歌就比较夸张了,临早朝抬头所见“日晖青琐殿,霞生结绮楼”,比登泰山看的日出还要壮观几分。
“日出”一词既出,便有光芒万丈之感,也正是这种直接的感观,使其被诗人融入诗歌,成为一种蓬勃而有生机的象征,亦被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纳作文学创作的对象,来表达生命的新生与发展。
与“日出”相对的是“黄昏”。《孔雀东南飞》中“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告知了我们悲剧发生的时间,为黄昏之后人定之初。是否属实呢?历史久远,不得而知。若说作者是巧借“黄昏”来烘托诗境,也不无道理。正所谓“日暮客愁新”,这在古诗词中十分常见。“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刘方平《春怨》)“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陆游《卜算子·咏梅》)更有李清照的《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写尽易安居士心中的孤独凄凉。撷取几首我们耳熟能详的诗词来,便能见到,在古诗词中,“黄昏”一词巧借暮霭沉沉、朦胧缥缈的意境之美,离人思妇恰是此时触幽幽之景、生淡淡愁情。
黄昏时日光黯淡,喧嚣渐渐归于沉静,人多由外在的感观进入内心的生发,而这种生发应和一时一地之境,便诞生了多种诗歌题材——游子借以思归,思妇借以伤怀,士子借以忧国,迟暮者借以叹老。“日出”“黄昏”等時辰成了诗人笔下的宠儿,原因正在此。在古典诗词中,时间意象也在不断生成、发展。
在古典诗歌里,关于时间意象的表达,除了有对生活的记录之外,更高层次的是将时间之永恒与人生之有限进行对比。这主要源于诗人们仰观宇宙时的哲理性思考,最早可以追溯到屈原的作品。屈原在《离骚》中不止一次写时光易逝事业难成:“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在这些诗句中,诗人明白地表露出时间的紧迫感和人生的飘忽感。诗人咏叹时光时,已然不再用一般的时间意象去记录生活,而是从生活中见微知著,有了物质层面到精神高度的升华。
《古诗十九首》反复地咏叹时间永恒与人生短暂之间的反差:“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这种生命的咏叹调在曹操的《短歌行》中也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开头两句道出了时代的苍凉,这是一种普遍的悲哀。
诗仙李白在《将进酒》中高歌:“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心中对人生短暂和宇宙无穷的悲叹,如黄河之水,一泻千里,势不可挡,使得高堂明镜之下青春难驻的人,一声悲叹。对比之下,人显得十分渺小了。时间的流逝在自然景物上留下的痕迹相对来说并不显著,若干年过去了,树木衰而复荣,山川面目依旧,但人与事却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诗人们由此产生的感慨化为诗里沉痛的叹息。对于诗歌中的时间意象,从不可触摸转入了真实可感,意象进入了化虚为实的建构,意味也深沉了许多。
又如,李煜在生命悲叹中长呼:“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词人以美景春花秋月入词,来悲叹江山已失,朱颜已改。“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被囚禁非不知年月,但作者以“小楼东风”“故国明月”来哀悼时光匆匆,将不可触摸的时光进行了实景架构,更多了一份悲情。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草木枯了还有再荣的时候,而人的生命却没有第二次。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长江送流水。”一面是不变的江月,一面是变化的人事,对比之下,诗人感到莫大的悲哀。深沉的意味源于诗人对于人生哲理性的思考,也赋予了诗歌意象理解上的难度。
古人依据天色计时,是为生活之巧便。而时光久经沉淀,“天色”几番轮回,被酿作了生活的底色。浸染过诗词的“天色”,融入了诗人的喜怒哀乐,故而今天的我们读之感同身受,哪怕历史已越过千年。
(作者单位:安徽省庐江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