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渔业何时走出阴霾？

一墨

8月26日，韩国丽水，受民众消费信心影响，石斑鱼销路受阻伴随水温升高，在养殖场大量死亡

8月26日，也是日本实施核污水排放的第三天，出海捕鱼的阿德回到广东徐闻的博赊渔港。

回到渔港，阿德第一时间就听到了噩耗：他们满船的黄花鱼，每斤要降价100多元才能卖得出去。“在日本核污水排放之前，我们的黄花鱼一般能卖240元一斤，而现在差不多是140元一斤。”阿德告诉《看世界》，“在博赊渔港，除了黄花鱼，其他鱼也普遍降价10元左右。”

其实，近日，不仅博赊渔港的海鲜价格普遍下跌，在广东省著名渔岛硇洲岛，同样出现了这种情况。家住硇洲岛，世代以捕鱼为生的小张对《看世界》表示，当地大白虾降价了20元左右。

同阿德、小张一样，太平洋周边各国的渔民，也正在承受着日本核污水排放所带来的无妄之灾。

鱼市之忧

日本东京都中央批发市场网站公布的数据显示，8月25日丰洲市场新鲜青森金枪鱼的均价，较一日前暴跌24%。此外，当地行业内人士透露，由于核污水的影响，日本水产品遭到周边国家和地区禁运或限制，日本渔民已经损失了50％的出口销售额。

在韩国，据當地媒体报道，核污水排放当天，韩国釜山最著名的海鲜市场札嘎其市场，以及附近的民乐生鱼片城，几乎空无一人。同时，在济州岛南部的东门鱼市场，也几乎看不到有顾客来往。

民众对日本核污染水的恐慌，由来已久。2011年3月日本发生核泄漏之后，日本当局曾在当年年底，对福岛周边的儿童甲状腺健康问题展开了调查，结果显示当时约有30%的儿童患上了甲状腺结节和囊肿；到了2012年，这一比例超过了40%。

还有报道说，2021年，日本福岛灾区的海底，已经出现了变异的鲇鱼以及鱼卵；而福岛地区也出现了基因突变的蝴蝶。尽管这些信息有真有假，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日本近海的生态环境，早就遭到了福岛核污水的破坏，这无形中也加剧了民众对海产品的恐慌。

水产养殖是个技术复杂、市场敏感的行业，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8月28日，韩国釜山，札嘎其市场的电子大屏幕标注水产品辐射正常

8月31日，日本福岛县，市场上的海鲜

8月31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参观东京海鲜市场期间品尝海产品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核灾难当中，阿德这些渔业从业者，正在承受着史无前例的困难。

与日韩两国相比，无论是渔业从业人员的数量，还是海洋渔业的产值，中国都远超日韩两国—中国目前有1000多万人从事渔业生产，去年海洋渔业产值为5490亿元。因此，随着日本“核污水”事件发酵，以“渔”为生的这些中国人，正陷入不确定的未来。

9月1日，山东日照，休渔期结束，张家台渔港数千艘渔船拔锚出海

十几年来最担心的一年

小张所在的硇洲岛，是南海大陆架一个肥沃渔场。自古以来，岛上绝大多数居民都是以捕鱼为生。小张所在的津前村有五千多居民，其中90%的人靠捕鱼维持生计。

小张家也不例外，几代人都从事捕鱼，小张也早在小时候，就掌握了捕鱼技术。前些年，小张全家人省吃俭用，加上贷款，花了八十万元，终于买了一艘自己的渔船，一次性能够容纳30人出海作业。

其实，出海捕鱼非常不易，不仅耗资巨大，而且十分辛苦与危险。每到开渔期间，小张的父亲都会开着自家渔船，带上十几二十名渔民一同前往南海深处作业。

这一来一去就是十几二十多天，有时甚至长达一个多月。出海期间，日晒雨淋不说，经常还会遭遇风暴袭击。在渔船上，一旦撒网开工，就要持续忙十几个小时，而且经常要通宵达旦，“这种苦不是一般人能吃得了”。

正因如此，小张对日本核污水一事十分紧张，担心海鲜价格因此大跌，从而导致他们血本无归。“不仅我们家，核污水如果把硇洲岛附近海域都污染了，对于硇洲岛人来说，那将是毁灭性打击。”小张说，“我们可能连购船的贷款都还不上。”

小张的担忧并不多余。近日，硇洲渔港的海鲜价格普遍下跌，其中大白虾的价格跌到近年来的最低值—相比之前，下跌了20元左右。

同小张一样，在广东东海岛从事海水养殖的刘誉，也时刻关注日本核污水的动向。刘誉从事水产养殖20多年，拥有六百亩水产养殖基地，该基地每年生产六七万斤鱼虾。近几年，由于新冠疫情的影响，刘誉的水产养殖基地年年都遭到亏损，好不容易熬到疫情放开，本以为今年能够大干一场，不曾想遇到了日本福岛这次核污水事件。

“前段时间本身已经同买家谈好了价格，但是在日本排放核污水后的这几天，买家却反悔了，并要求我们降价。”刘誉告诉《看世界》，“这两三年，虾的平均价格比之前下降了至少十元。今年的虾价更是十几年来最差的一年！”

在刘誉看来，水产养殖是个技术复杂、市场敏感的行业，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对于我们来说，核污水引发的市场恐慌是其次—由于水产养殖对海水质量的要求非常高，我们更担心鱼虾会因核污水而出现大面积死亡。”

“最快240天”

对于刘誉的担忧，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南海水产研究所研究员、广东省渔业生态环境重点实验室主任黄洪辉认为，刘誉通过养殖基地近海出产的水产品，在短期内，不会因为日本福岛核污水的排放，而有食用安全问题。“目前，首当其冲的是西北太平洋的远洋渔业，如柔鱼、秋刀鱼和金枪鱼等的捕捞生产。”黄洪辉告诉《看世界》，“随着日本核污水排放和进一步扩散，将依次由北向南，影响我国近海渔业捕捞和海洋增养殖业。”

其实，对于日本核污水的扩散过程，清华大学深圳国际研究生院海洋工程研究院张建民院士、胡振中副教授团队，早在2021年就进行过模拟实验。该实验显示，由于赤道洋流等的作用，日本核污水的放射性物质会先沿美洲海岸向南太平洋快速扩散，同时也会通过澳大利亚北部海域向印度洋转移，而到达中国沿海，可能最快要240天。

8月24日，中国香港，寿司大厨准备海鲜

当下对水产品价格影响最大的，是核污水恐慌下，消费者的购买信心。

此外，从污染物的“生物富集作用”角度剖析，黄洪辉认为，核污水中放射性核素只有富集到一定浓度，超过水产品食用安全，才会产生危害，而这在海洋生态食物链中传递和积累，需要一定时间。因此，在黄洪辉看来，当下对水产品价格影响最大的，是核污水恐慌下，消费者的购买信心。

不过，对于我国全面暂停进口日本水产品的决定，黄洪辉认为十分必要。“日本核污水其实早在2011年福岛事故发生后就有排放了，之后还发生过储液罐泄漏，日本附近海域从那时起，就有核污染了。”黄洪辉说，“没有做好充足的监测和研究，没有提供全面透明并令人信服的科学数据，日本就启动核污水排放，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

在水产养殖领域深造过，大学毕业就在广东湛江从事石斑鱼鱼苗培育的杨秋毫，非常赞同黄洪辉等专家的观点。他认为，近海的水产养殖户，近期完全不必担心日本核污水的安全问题。因此，当周边居民陷入抢盐以及减少海鲜食用的恐慌之中时，杨秋毫自家的餐桌上，同往常一样，依旧有三四道海鲜佳肴，如杂鱼汤、大花蟹、濑尿虾等。“对于我们海边人来说，不吃海鲜太难受了，由于这几天海鲜便宜，我还多买了几斤。”杨秋毫分享道。

“渔船是最后的退路”

其实，在杨秋毫心目中，他最担心的不是眼前，而是将来：一年半载之后，当日本核污水到达中国沿海，他们这些渔业从业人员该何去何从？

对于杨秋毫以及广大渔业从业者的担忧，黄洪辉认为，国家要对核污水中放射性核素建立常态化的监测工作机制。“目前，无论远洋渔业捕捞，还是近海水产养殖，我们对相关海域‘核素的本底情况都缺乏基本的了解，这将使得我们评估核污水危害的工作无从参照。”

黄洪辉表示：“我们应该加紧对重要的捕捞渔场，以及近海重要海水增养殖区的水产生物，及其栖息生长环境中的核素情况进行本底监测。”

9月5日，山東日照，黄海中心渔港码头，满载而归的渔船停靠在岸，渔民卸下渔获

此外，在黄洪辉看来，对于核污水中放射性核素的监测，还需要政府各行业管理部门的通力合作。“环境、生物和生态系统是相通的，各行业管理部门不能各自为政，要建立跨部门联动和信息数据共享机制，提高应对日本核污水排放影响的能力。”

在关注政府以及专家的信息以外，杨秋毫认为，渔业从业者对核污水的到来，几乎束手无策，更多只能听天由命。近日，在看到很多同行都去抢购核辐射检测仪，杨秋毫也打算去买一个—不过在杨秋毫看来，买检测仪也只是买个心理安慰。“我们就算检测出核辐射，又能怎么办呢？”

虽然对未来充满担忧，但是杨秋毫也相对看得开。“水产养殖本身就是一项高风险的投资，这些年来，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我们都见过，相信我们也能挺过这次核污水危机。”杨秋毫说。

相比杨秋毫的豁达，阿德更加害怕渔业生涯就此断送，这或许与他之前多次失败的工作经历有关。

今年阿德虽然才26岁，但是回家从事捕鱼之前，他已经有近十年在外漂泊的经历。在这十年期间，阿德自初中辍学之后，一直在珠三角地区打工，做过销售员，也开过烧烤店当老板。然而，这些尝试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在2021年，阿德选择回到老家，从事出海捕鱼。出海捕鱼，阿德每月到手的工资大概有七八千块钱。而这七八千块钱，在徐闻这座人均月薪只有三千左右的小县城，差不多顶天了。对于自己未来人生的规划，阿德不想再次背井离乡，他希望留在老家娶妻生子，并且等攒够钱，买条渔船，自己当“船老大”。

与阿德一样，小张虽然也掌握出海捕鱼技术，但是当兵退役回来的他，并没有选择继承父亲的衣钵，而是选择当一名辅警。“虽然当辅警的工资比出海捕鱼少很多，但是我想走一条与父祖他们不一样的人生道路。”小张笑着说道，“不过某天如果因缺钱，混不下去的话，我还是会选择回去继承父亲的渔船。对渔岛上的孩子来说，渔船是我们最后的退路。”

然而命运却难以捉摸，日本的核污水，或许将会截断阿德和小张的人生“退路”。

责任编辑吴阳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