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仁潭
四月的河水不像冬天那么冰冷,但在夜间仍旧有几分凉意,阿德和祥子两个人就蹲在河边,静静听着河水的哗哗声,好久都不再说话,也许是下午就说得够多了,不知道现在还能说些什么,所以两人都像枯树桩子似的蹲着。
远处阿德娘的咒骂声蜿蜒曲折地开始向河边蔓延过来,月亮也终于爬上坡顶,阿德一再往岩石下蜷缩的身子还是暴露在月光下,阿德不得不叹口气说,你确定一个人去能行?祥子说,不带着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少爷我肯定行,天亮前我就能赶到光禄, 我打听到了,红军的队伍就驻扎在白塔街。阿德还是不放心,你汉话都说不利索,不识路咋办?你婆娘找不着你寻死觅活的咋办? 祥子不耐烦了,这些话你都重复了多少遍了, 我身强力壮的,离了你李家的田地我照样能活,再说铁锁都快七岁了,只要有你在,我不相信美枝娘俩会饿着。阿德又犹豫了半天, 终于把怀里的油纸包递给祥子,祥子像抢似的接过,麻利脱下衣服,连同里面的两个饼一起用油纸包起来,用麻绳系在腰間,把脚伸进河水,再用水拍打胸口和胳膊,嘴里发出嘶嘶声,我就说早些走么你偏偏不得,非要磨蹭,这时候下水还真他妈有点凉哩!阿德蠕动着嘴,却说不出话,直到祥子要扑向水里的那一刻,终于蹦出了一句,要是你三五年都不回来咋办?祥子愣了,两人一下
午的时间里不可能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都不愿提及,但终于从阿德嘴里说出来,还是让祥子像被雷劈了似的,傻憨憨地站在水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德,你个憨崽子,都娶媳妇的人了, 还玩心这么大,大半夜地在河边转悠,弄两条水蜈蚣也能这么上心?咋像几年没开荤似的!阿德娘的声音隔着几陇地传来,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祥子定一定神, 终究没回头, 在扑进水前悠悠地说了句,我如果三年没消息,就叫美枝带着铁锁改嫁吧,我留下的东西全部是她的嫁妆。祥子嘴里吐出的最后两个字淹没在水里,一条黑影无声无息地向着河对岸急速移动。等阿德娘终于在儿媳妇满珍的搀扶下,气喘吁吁地拽住阿德的手时, 阿德恍惚看见对岸的水草里有只手朝着自己挥了挥。阿德有些失魂落魄,至于阿德娘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也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嘀咕了一句,阿姆,这条河我没趟过去。阿德娘被这没来由的话吓了一跳,哎呦呦,我的憨崽子,这是冒犯了哪路鬼神哟,明天我就赶紧请朵觋给你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驱赶掉,哎,不行,得叫祥子明早就赶去马游请大毕摩去……
这一晚,阿德娘没敢合眼,就守在阿德
的房间外,她坚信儿子被河里的水鬼偷了魂, 要不是自己去得及时,说不定就被水鬼拽下河去了。满珍也没敢回屋,呆呆望着满屋子
还没褪色的喜字,安静地守着阿德娘。
日上三竿,庄稼地里早就忙活得让人屁股都不沾地,阿德就是蒙着被子不起来。不等阿德娘安排人去找祥子,祥子媳妇美枝就着急忙慌地上门来了,说是祥子昨晚一夜未归,黑黝黝的铁锁在美枝屁股后面跟着,脏兮兮的小手把鼻涕横揩在脸上,哭得美枝烦躁不安,也哭得阿德娘和满珍心慌意乱。于是大伙都忙着找祥子,可祥子就像人间蒸发,一点信息都没留下。最后大伙才想起被窝里的阿德,却无论如何问,阿德就是一句不知道,多余的话一句不说。于是美枝和满珍就哭,一个哭丈夫中了邪,一个哭丈夫没了影子。
等长工阿贵第二天终于把毕摩请到了家
里,两个女人都哭累了,呆呆地望着毕摩敲打着法器在院子里里外外转悠了一圈,又在阿德屋里做了法。等毕摩都收好所有的法器, 两个女人才缓过神来,急切地问水鬼请出去没有,迷路的人是否能找到回家的路。毕摩说,李家做人和气,善报有积余,水鬼进不了屋,只是头顶上的灯不太明亮,过段时间就会好的;迷路的人没迷路,只是要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满珍看不到丈夫头顶有什么灯, 但只要知道丈夫没被水鬼缠身,终究松了口气。美枝却急了,那迷路的人还能回家吗? 毕摩说,那是格滋天神的安排,迷路的人不是他,而是你。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黑黝黝的铁锁一眼,这一眼竟然让美枝有些发慌, 甚至慌得有些焦躁不安。
毕摩当天就被其他人家接走了,阿德却
不见好,阿德天天跑去河边坐着发呆。满珍又喜又忧,喜的是丈夫安安全全地呆在家里, 不像祥子一样说没影就没了影。忧的是阿德老是像丢了魂似的,既不理会爹娘,也不理会自己,害得自己也像丢了魂似的,做事丢
三落四。阿德娘也愁,愁得在家里团团转, 可毕摩说的阿德头顶上那灯她怎么也看不见, 要是看得见,她一定用锥子把灯芯拨亮。在没办法的情况下,阿德娘又请了朵觋来做法, 说的也是跟毕摩的一样,再请了端公,也说家里没邪祟,这样折腾一通,啥问题也没解决,反而被阿德爹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你这些婆娘家尽折腾些没用的。阿德娘正愁火气没地方发泄,又哭又闹,说你这当爹的才是瞎折腾,非要送阿德去念书,结果书没念出啥名堂,倒到把婚事都耽搁了,要不然我早几年就抱孙子了。阿德爹吵不过,只好一个人坐在堂屋里折腾他的铜烟锅。
阿德常常在河边发呆成了全村都知道的
事,于是李家儿子阿德丢了魂的说法就传开了,说是连马游坪的大毕摩都找不回他的魂。阿德娘和满珍想尽各种方法给阿德找魂,可就是不见效果,急得阿德娘头发都一下子白了一层。
地里麦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年年都有好收成,可大家的粮食还是不宽裕,还是有人家要挨饿,金灿灿的稻谷或小麦还不等进仓,就被征收了,说是要往前线拉,给打鬼子的士兵们吃,可大家都知道,这些粮食不久就会在市面上出售,但大家都不敢说。阿德望着马帮把一袋袋粮食驮走,眼睛里全是火焰,拳头捏得咯咯响,实在憋不住,就往河边跑。有好几次阿德都把脚伸进河水里了,但阿德娘和满珍一声赶一声的呼唤终究还是把他唤了回去。阿德娘说阿德你不能学祥子,你看铁锁多可怜,要不是你偷偷给美枝送粮食,他娘俩早饿死了!满珍说你阿德要是偷偷趟过河去了,我就跳河里一了百了, 免得活在这世上丢人。
阿德还没趟过河去,铁锁却在赶集的时
候被抓丁的抓去了,美枝哭得呼天抢地,村里的人也跟着抹泪,这真是缺德哟,虽说铁锁继承了祥子的大块头,可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啊,看都看得出来像油菜苗似的,哪像是成人的样子嘛。于是家里有男孩子的人家,都不敢再让男孩子出门,只要男孩子想乱跑,家长就会恐吓说,跑出去就让人家把你当作壮丁抓了去。于是孩子们就乖乖待在家里不敢乱跑了。阿德一开始想拿自己去把铁锁换回来,阿德爹说,你去了人家也不会放铁锁回来,我打听过了,去多少人家收多少,没有放回来的道理,还是留着自己过两年顶你儿子去吧!阿德听了阿爹的话,把手里的烤洋芋捏成了泥,满珍听了,惊恐地抱紧怀里的柱子。
没了铁锁的美枝完全没了魂,傻呆呆的,
人家叫她做啥她就做啥,最后居然被一个卖货郎骗走了。阿德觉得自己对不起祥子,仿佛是自己拐走了美枝似的,所以只要村里来了卖货郎,都要去看看是不是拐走美枝那个,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那個卖货郎绝不会再来这儿,可他就是不死心。只要卖货郎的拨浪鼓一响,阿德跑得比谁都快,就算不是那个拐走美枝的卖货郎,阿德也要缠着人家认认真真打听,希望能打听出美枝的消息。满珍也非常愧疚,是自己答应阿德好好照看美枝的, 现在美枝丢了, 她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同时也憎恨那些抓走铁锁的人,经常咒骂那些畜生不得好死。
阿德离开村子的那天并没有什么预兆,
大清早跑出去,到晚上还不回来,阿德娘和满珍一开始并不在意,她们早习惯了阿德与卖货郎的亲密,习惯了阿德在河边无所事事。满珍忙着照顾生病的柱子,柱子生病哭了一夜到亮,满珍没精力去思考阿德去哪儿了,
阿德娘忙着找人收谷子,还要到处找马帮驮谷子到白塔街缴税,在她看来,阿德现在孩子都有了,心也就拴住了,听说鬼子也要投降了,阿德没有离开的理由。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满珍还不见阿德的人影,以为他嫌孩子吵去了客屋,就气呼呼去客屋找阿德,一看客屋的被子整整齐齐的就慌了神,大呼小叫地找阿德娘。阿德娘听说阿德一夜未归,楞了楞神,带着满珍就往河边跑。
秋季的河水要比春季的大得多,河面比春季要宽出好几米,阿德娘和满珍就这样望着哗哗淌的河水,眼泪也哗哗地流。满珍说你阿德个挨千刀的,老婆孩子都不要,良心被狗吃了,要我和柱子咋活呢?阿德娘说阿德你个憨崽子,人家祥子有一身的肌肉疙瘩, 到哪都饿不死,你文不成武不就的,连地里的农活都不会,出去不遭罪才怪!
两个婆娘就只会哭,阿德爹黑着脸,狠狠地在檐坎上敲着铜烟锅,老子白送他读书了,做事一点计划也没有,比种庄稼的都莽撞,这能成什么气候嘛!
哭归哭,骂归骂,阿德爹还是在两个婆娘的撺掇下,找人到处打听阿德的下落。有消息说阿德是跟着一个卖货郎走的,走得一瘸一拐;还有消息说,县里的运粮队被几个拿枪的劫持了,其中一个很像阿德;还有消息说,阿德加入了红军的游击队……这些消息每一个都不能让阿德娘和满珍感到可信。反而招来政府的人盘问,吓得阿德爹不敢再找人,只说是阿德早几年就丢了魂,现在又被外地来的卖货郎使蛊迷了心窍,找不着回家的路了,等蛊散了,心智恢复了自然就会回来。
等阿德“恢复心智”回到家的时候,柱
子都快有阿德的胳肢窝高了。阿德是天黑后悄悄回来的,但不是一个人回来,还带回了
祥子,还说是要动员乡邻起义打倒反动政府, 吓得阿德娘和满珍连茶杯都端不稳,阿德娘说憨崽子你这是要毁了全家啊,俗话说穷不跟富斗,富不跟官斗,你要作死不成?现在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好吗,我李家这么多田地还养不活你不成?满珍说你一走就是三年, 回来还要搭上老婆孩子,还有父母跟你担惊受怕?只有阿德爹不吭气,自顾自地吧嗒着铜烟锅一声不吭。阿德娘说孩子他爹你也说句话呀,阿德爹说我说了也白说,你们娘俩小心翼翼地防着他会走,到头来他还是得走, 谁又拦得住。这倒是把阿德娘和满珍都噎住了,没话可说。
阿德没等天亮就要走,走的时候没让阿
德娘和满珍送,一来担心人多引起注意,二来担心两个女人又哭天抹泪地缠着阿德影响行程。
三月天的河水比较浅,水流也平缓,祥子带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几个壮小伙,悄无声息地把阿德家粮仓里的粮食一袋袋搬运到深草丛中,那儿还有几匹骡子,他们驮着粮食往河流上游走,要找水更浅的地方才能过河,但得多走一天的路程。阿德爹和阿德坐在河边唠嗑,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
阿德爹问,祥子找着他婆娘和铁锁没有? 阿德说没有,但也确实没时间去找。阿德爹说你和祥子的心思老子早就明白,只是不想戳穿你俩,但终究害苦了美枝和铁锁,我这心里有点不安呢!阿德说我知道,三年前我打算跟组织走的时候其实也很矛盾,还在你面前晃悠了一圈,你不理我。阿德爹说,我也矛盾,这世道要是个个都当缩头乌龟,不出头反抗,那日子终究是没法过的,我就想着会有人先站出来,可就是只有祥子你两个跳,这么多挨饿
的人却没人带头。阿德说,他们只是还没觉醒,这几天组织一动员,立马就有几十号人响应呢!阿德爹眼里的光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真的?阿德说真的,我趟河过去在白塔街等祥子他们,等他们明天下午把粮食运到组织那里, 我们就要去打盐丰了。
启明星开始慢慢淡下去的时候,阿德爹催阿德走,阿德把脚伸进水里说,阿爹,说了不怕你笑话,三年前我把脚伸进水里时候一直希望有人会在背后喊我,喊我回去,可是没有,我当时想走,又有点不敢走,现在想想自己当时挺胆小的。阿德爹说,那段时间你挨那个卖货郎鬼鬼祟祟的,我就知道你想走,也矛盾呢,但看着你悄悄拿了我三个大银元的时候,我还是没吭声,也没告诉你娘,至今都没告诉,不然肯定跟我胡扯个没完。说到这事阿德笑了,阿德爹也笑了。
当阿德慢慢朝河水深处走的时候,阿德
爹有点舍不得了,阿德,要不天亮走?反正赶得上,天亮太阳一出河水就没这么凉了! 阿德笑笑,阿爹,我试过了,这河水是凉, 但只要等河水的凉意透过全身血脉,其实就感觉没那么凉了。阿德爹说,你要小心,多做读书人的事,少做舞刀弄枪的活,柱子还小呢!阿德说,知道了,照顾好我娘和满珍, 还有柱子,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说完扑向水里,像箭一样朝着对岸射去,不一会儿,阿德爹看到对岸的水草大幅度地动了动,像一个人的手臂在挥手告别,阿德爹也下意识地朝着对岸挥了挥手,浑浊的眼泪还是没管住, 不争气地要涌出来,阿德爹把身子往前倾了倾,水珠终究没落到面前的衣襟上,而是落到河沙上,一个小小的漩涡卷过来,带走了几粒河沙,继续顺着河床哗哗、哗哗地朝着前方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