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那些人

戚士菊

时光荏苒，岁月生香，光阴的故事所衍生的感念与时俱增。每每在有意无意间的冥想中，这些年，那些人，便会在脑海中沉沉浮浮。

每个生命都有灿烂的光

十多年前，我被安排到本乡一所极为偏僻的村小支教。班上一个孩子很快引起我的注意，他每天上學、放学都会像风一样急匆匆飘然来去，衣着破旧肮脏，用“褴褛”一词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向他原来的老师打听得知，他父亲因一场大病双目失明，爷爷已是耄耋之年，且双耳失聪，母亲不堪家庭重负，悄然离家出走。这个刚上六年级的男孩，便一下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每天负责照顾父亲和爷爷的饮食起居。因为他家离学校较远，又买不起自行车，孩子每天就来回奔跑于家校之间。了解这些情况后，我母爱情结作祟，第一时间给他从头到脚换了一套新衣服，还买了一个新书包。但我知道，对于这样的家庭，以我个人能力，就算再慷慨，也是杯水车薪。思来想去，我想起安徽卫视当时极火的一档节目——《帮女郎 帮你忙》。这是个专门致力于解决各种民生问题的节目，收视率很高。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通电话，将孩子的情况细说一遍，节目组便决定近期来采访。

那日，我为安徽卫视两辆专访车带路，一路辗转来到孩子家。尽管我和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心理上对这个孩子家境贫寒的程度有所准备，但当目睹那个与其说是家，不如称之为窝的惨状时，在场的所有人还是唏嘘不已。节目组的同志用心良苦，特意将这次节目安排在春节前两周的黄金时间播出。节目一经播出，立刻在当地引起极大反响：乡政府重视了，给他摇摇欲坠的家翻新重盖；地方电视台跟踪报道了，一家人很快都享受到了最低生活保障；来自合肥市的几个爱心家庭，成群结队开着车来到孩子家，送来成堆的生活用品，还有一辆高级自行车；另有几个爱心人士承诺，负责孩子整个求学阶段的一切开支。本省一家盲人按摩培训机构更是“授人以渔”——免费对其父进行按摩培训，并提供就业岗位。早已心灰意冷的孩子父亲，一下看到生活的希望，整个人都焕发出生命的光彩。爷爷因为住上盼了一生的新房子而兴奋地四处“招摇”。那个春节，他们过得富足、温暖又充满希望。

寒假过去，孩子每天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骑着自行车穿梭于家校之间。他依然忙碌，但那份对学习的热爱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是溢于言表的。他告诉我，在他的记忆里，从没像现在这样，对生活抱有如此大的热情和希望，因为从他记事起，他的家庭就是充满苦难和冷漠的。看到他的改变，我甚是宽慰和自豪，除了不断鼓励他靠学习改变命运外，还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碎片时间给他补课，帮他弥补薄弱的基础知识。可惜时间太短太少，学习成绩终究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能快速提升的。一年的支教生涯很快结束了，我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空间，投入自己原来的生活、工作、学习中。

之后每年春节之际，孩子都会到我家送上一点土特产，我自然也是以礼回赠。初中毕业后，孩子上了职高，学得一身技术便出门打工。虽然艰辛，但他总算是走出偏狭的乡村，奔向广阔的大千世界。其父也在一家按摩店干得风生水起，舒适的工作环境，稳定的收入，让他不仅忘记了过去的苦难，还萌生再组建新家庭的愿望。而这一切美好的结局，是我当初不曾料到的，这就是“蝴蝶效应”吧。

“长大后，我要成为你”

刚接新班没几天，许多孩子我还不认识，班主任把她拉到办公室，用戒尺狠狠打她的手心，说她抄别人的作业，且屡教不改。她使劲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班主任被她的态度气坏了，说要打电话给她的家长。孩子突然放声大哭，苦苦哀求老师不要告诉家长，她一定痛改前非……看到孩子惊恐到抽搐的样子，我感到奇怪：孩子怕老师向家长告状，这是常态，但怕到这种程度，就很反常了。

孩子离开办公室后，我问班主任怎么回事。原来，她的母亲在她出生几个月后就离家出走，从此一去不返。父亲独自带了孩子几个月，备受煎熬，也一狠心抛下襁褓中的她外出打工。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就这样成了孤儿。总不能让一个无辜的生命活活饿死吧？家庭同样艰难的姑姑，把孩子抱了回去。为了照顾她，姑姑在家也受尽委屈。所以她上学以后，姑姑对她的期望很高：一则希望她能通过学习改变命运，二则希望她给家里争口气。因此，姑姑总让老师对她严点、再严点。

了解这些情况后，我对这孩子特别关注起来。她胆小、内向，成绩中等，上课从不举手发言，也很少抬头。一旦叫她回答问题，她要么沉默，要么声若蚊蝇。偶尔四目相接，她立刻躲闪。经过仔细观察，我发现她与其他同学的关系也很冷漠，她没有朋友，总一副孤独落寞的样子。她很不自信，即使很有把握的题目，也要和别人对对答案，反复确定后才肯把作业交上来；考试时更是东张西望、惴惴不安。为此我找她谈过几次话，给她做心理疏导并安慰她：做错了没关系，只有错了，我才知道你哪儿没掌握，才好对症下药，给你查漏补缺……她总是一言不发，不解释，不表态，当然也不改正。一次，我又因此事问她：“你是不是怕做错了题或者考差了，姑姑打你？”她突然泪崩！我瞬间明白了她的处境。安抚一番后，我和她商量：“从今往后，不会的、不懂的问题要找机会问老师，或者向成绩好的同学请教，一定要把不会的弄懂。至于考试，平日小测试如果考差了，可以不向家长汇报；期中、期末这样的‘大考，我可以根据你平日表现，给你加一些表现分——当然，前提是你必须好好表现。”她开心地接受了我的建议。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们彼此坚守约定，中途有一些小波折总是难免的，但总体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接下来一件棘手的事，让她陷入苦恼：已经五年级下学期了，她还没有学籍，这意味着小学毕业后她就很难升入中学了。详细询问她姑姑后，才知道事情的原委：自从她爸外出打工后，一直杳无音信，而她姑姑又不具备收养条件，所以孩子至今还是“黑户”。如今要给孩子上户口，必须找到爸爸做亲子鉴定，然后才能将孩子户口上到爸爸的户口簿上。可十几年了，其父和家人没任何联系，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唯一的线索就是几年前曾有一位邻居在上海偶遇过他，三言两语后，他便找借口匆匆逃离了。茫茫人海，到哪寻找一个居无定所的打工仔呀？每次看到情绪低落的孩子和愁眉不展的姑姑，我也不由地替她们焦虑。一日又和同事聊到她，我突然想到姐夫在上海当警察，是不是可以利用警察的身份来查询一下其父的下落呢？我立刻给姐夫打了个电话，将能提供的极其有限的信息全部提供给姐夫，没想到他竟很快查到了此人的下落——在崇明岛某养殖场打工呢。当家人兴奋地按照提供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时，居然是空号。一切又陷入绝境！我不死心，让姐夫利用工作的便利，继续帮我查找。几经周折，终于在几个月后找到此人的确切下落。在警察的干涉、家人一次次的电话哀求下，他最终回来和孩子做了亲子鉴定。

转眼到了六年级，孩子上了户口，改了父姓（原来随姑父姓，名没变），有了学籍，终于不再是随班就读生，成了我班名副其实的一员。她仍然和姑姑生活在一起，日子仍旧清苦，但有了歸属感和安全感的她，人开朗了许多，学习的信心也倍增。这期间，我又通过慈善机构给她联系一位爱心人士——甘肃的杨女士，每年给她一些经济上的资助。杨女士鼓励孩子好好学习，表示会一直资助她。孩子备受鼓舞，学习劲头更大了。

就这样，我们匆匆结束了两年的师生关系。目前孩子已上高中，成绩还相当不错。节假日会给我发条祝福信息，我则一如既往地鼓励她。她目标坚定地追求她的理想：“长大后，我要成为你。”

没有一个冬天不会逾越

一年级开学几个月了，我发现小倩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在课外活动中，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极少和同学说话。不久后的一次家长会，让我了解到小倩这种性格背后的原因。

来开家长会的是小倩的曾祖母——从教30年我第一次遇到由曾祖母长期做监护人的。从老人口中得知：小倩的父亲（即老人的孙子）是个孤儿，由她一手带大，并为他娶妻安家。小倩出生几个月后，小夫妻俩就出去打工，小倩由曾祖母照看。不久，妹妹又出生。夫妻俩因感情出现裂痕，便各自在不同的地方打工，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都丢给了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老人整日带着两个孩子忙里忙外。小倩五六岁时，便学会做家务，洗衣、扫地、喂牲口都会干，但她就是不喜欢跟村里的小孩子玩……

家长会后，再注视小倩的背影时，我分明觉得她幼小的心灵，就像是一块结满霜花的玻璃。我相信只要得到些许温暖，那层霜花就会消融，而这点温暖，我是能够给予的。从此，无论课堂内外，对小倩可有可无的表扬，我一定会给她表扬；可有可无的批评，我一定不会给她批评。

三年级的那节校际公开课，平日很少发言的小倩，犹犹豫豫做出想举手的姿态。我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刻请她起来朗读。她居然读得很好，看来课前做了充分预习。我在听课老师面前，大力表扬了她一番。那一次，我在她脸上看到从未有过的灿烂！就这一次亮相，她的心底似乎一下生长出许多自信。为了趁热打铁，我就此安排她每天收发作业。不到两个月，她和同学们的关系就明显地熟络起来，学习成绩也在不断进步。秋季小型运动会上，小倩和同学的“两人三足”比赛获得全年级第一名。她拿着奖状站在同学中间，脸上绽放的笑容是那么的明澈、阳光，透出孤身从暗巷走出后的勃勃生机。

就在小倩刚刚走出孤独的阴霾时，不幸再次降临到这个苦难的家庭——父亲突然得了重病，住了近一个月的重症监护室。这不仅掏空了这个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家，还使这个不堪重负的家庭负债累累。父亲最后死里逃生，但他和母亲的婚姻也彻底走到了尽头。两个孩子继续和曾祖母生活在一起，日子越发艰难。

而这样艰难的日子也没持续多久，寒假将至的时候，更残酷的打击又来了——父亲失联了！所有亲朋好友皆不知其下落，报警也一无所获！天真的小倩以为爸爸只是和她们玩一个有趣的游戏，只是想给她们一个惊喜，过年时，他一定会回来的！新学期开学第一天，我不用问，从老人和孩子的表情中已经知道了答案。我不忍细问，也不敢想象她们曾祖孙三人是怎么度过这个新年的。

别说还债，现在老人和孩子的生活都成了问题。

多方打听，我联系上六安爱联盟公益助学联合会的秘书长。问清楚资助条件后，我替小倩写了申请，填了表格，提供了相关的材料，然后便是耐心等待。等待期间，我变着法儿给老人和孩子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天冷了，给老人和孩子买衣服，我说这是给家人买了穿着不合适的；给孩子买学习用品和课外书，我说这是对她最近表现的奖励；为老人收集泔水喂牲口，我说这是替我班减轻负担……

寒假，爱联盟那边终于传来好消息——两个孩子均找到了资助人。这份来之不易的资助，对这个苦难的家庭或许是杯水车薪，但又何尝不是一道微光和一丝安慰呢？这让她们在人生至暗时刻，看到前方还是有光亮的，感受到这世界还是温暖的。

又开学了，小倩正信心满满地站在我面前。现在的小倩犹如一棵嫩竹，未来的日子，她也许还会遭遇暴雨狂风，甚至寒雪冷霜，但我相信，只要给她一缕暖阳或一滴甘露，她就能死死咬住命运的岩石向上生长，任尔东西南北风。

（作者单位：安徽省霍邱县宋店镇俞林小学）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