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阵
一
所谓世间的种种不幸,大多是从最初的将错就错开始的。而这将错就错,多半也是出于对自身意志力的盲目自信,即相信自己可以忍受贫穷、疾病、暴力、荒凉、孤独及其他种种可能令人感到绝望的事物。来这儿的半个月前,城市东边的一家连锁超市门口刚刚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枪击案件,精神失常的年轻人千里迢迢地从本州另一个城市驱车八个多小时赶到那里,并朝周末中午正推着购物车准备走回停车位的居民漫无目的地扫射。等到警察最终将行凶者予以击毙之时,那些装在他长筒猎枪里的子弹已经带走了大概二十条满载而归却再没机会吃上午饭的生命。事后大家得知,十九个人当场罹难,另有四人死于送医途中或者医院的手术台上。
于是入夜以后,我便不再出门。长夜漫漫无处消磨,我有足够的时间用于追忆、遐思、玄想,或者将过剩的精神之力消耗在其他隐秘无用的事物上。比如想象一位未曾谋面的邻居的死。眼下,在这栋红褐色建筑的某一个房间深处(或者在那座向外探出的带有尖角的阁楼里),鳏居的老人侧卧在床畔瞳孔溃烂嘴巴大张成O型,死去多时却无人理睬。臭味逐渐开始在空气中浮游,黑色猫咪已经穿过走廊,大摇大摆来到床下,舔舔爪子,对着主人的遗体虎视眈眈。根据我推断,此人应该死于上个月探望他的远房亲戚从洞里萨湖带回来的钩端螺旋体病,而直接死因则是疾病晚期所导致的溶血性贫血和肾脏衰竭。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可能有半个多月),每次去学校途经公寓楼旁边的这座花木扶疏的院落,尤其是当经过二层建筑物正中敞开的黑黝黝的门洞,经过喷水池边伫立的两对面目狰狞的青铜兽首浮雕,还有一丛在风中沙沙作响的白色芦花时,对有关死者的细枝末节的想象总是蓦然使我心里蒙上一层由恐惧和讳莫如深交织而成的淡淡的阴影。
不过还没等到我彻底忘掉这些,在和谭茜的一次谈话中,望着窗外深夜骤雨初歇时分隐匿在街道尽头的暗处缓缓挪动的低矮蜿蜒的山形,还有行道的棕榈树两侧蠕动的不规则形状的黑影,不期而至的记忆令我再次简略地重温了脊椎发痒的感觉,并促使我决定为接下来的讲述提供一个平易近人的现实背景。根据那天即兴的虚构,原本住在我家楼下的身染重病的大叔在早年老婆儿子弃他而去以后便一直和那条中华田园犬相依为命,达八年之久。其间狗有次出门跑丢,大叔便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摇着轮椅在街上一边不停地呼唤,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干呕。后来某天凌晨,隔壁插座短路燃起大火,浓烟熊熊填满下面这层楼的走廊,那条狗忽然警醒后便跳到主人的床上撕咬着睡衣将他唤醒,然后又凄厉地嚎叫着同时用爪子不断刨门向外人求救。当然他们最后获救了,所有人都说这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同时更夸这狗忠心护主——不过我所要讲的不是这个,我看着她说,那个邻居不久就死了。起先是屋内三四天没有传出动静,再后来腐烂的气味就从门缝里钻到了外面。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等到大家报告到社区和消防队,由专业人员赶来撬开铁门的时候,那条狗正叼着被啃得血肉模糊的残肢,瞪大了发红的眼珠瞅着我们。或许是担心自己的故事不够骇人听闻,我又补充强调道,他平时对待这狗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下岗在家领着低保还经常专门做排骨给它吃,最后却落个这样的下场。
我想你应该记得当年的那场地震,斜倚在客厅沙发的靠垫上喝着热牛奶作出认真听故事状的谭茜在我的话音随窗外呼啸的风声完全消失后的某个时刻忽然开口,我的表妹就死在地震中。她在被埋了六十七个小时后由赶来的第一批救援人员从废墟里挖出,那时她左腿膝盖以下到脚趾的部分只见血和骨头,但除此之外,身上没有其他明显的伤痕。救援队员推断,地震发生以后她仍然存活了至少三四十个小时,而最后的死因应该是失血过多——待在她身旁的那条蝴蝶犬两颊的毛上凝着血块,被解救出来的两分钟内还吐着舌头兴奋地朝人摇尾巴——她停顿一下,喝了口杯中慢慢变凉的牛奶,又接着补充道,当时灾区路边见到的所有猫狗,无论家养还是流浪的,最终都要死去,至于原因,我想你大概已经知道了。于是我们相视无言,枯坐片刻后便起身回屋睡觉去了。
早上起床以后我感到有些吞咽困难,喉咙里仿佛结了层厚厚的茧。我将手指伸进口腔,慢慢从上颚刮下一块白浊的组织。它卡在指甲缝里,泛出些许腥臭。我并不想马上起来洗漱,喝了口隔夜的凉茶继续躺回床上。我的拇指配合食指将指尖的污垢碾碎,但是那样的气味仍挥之不去,令人作呕。我想这大概是身体腐烂初期的一个标志,又或者说我得了白喉。我想起小学三年级时,同学的父亲就是得白喉死去的——如果没记错的话。很多传染病人类自认为已经消灭,但那件事让我觉得这种断言并不可靠。我上网查找了一下,觉得那块乳白色死皮很像发病时产生的假膜,不过它显然没有出现在扁桃体上,因为我的扁桃体七岁时就因为反复感染化脓而被迫摘除了。这令我稍感安慰,并且听上去好像谭茜也正从房间里出来准备做早餐。我暂时中止了无聊的遐思,走到客厅下意识地和她说起这件事。她沏了杯蜂蜜柠檬水递给我,说这只是因为这里靠近沙漠春季气候干燥夜间又没补充足够水分造成的,叫我不要随便幻想自己生病。不过她又不是医生,谁知道呢?
二
你吃过牛奶硬糖吗?它的碎片仿佛云母,含在我嘴里就像在太阳底下那样闪闪发光——吃过午饭,我疲倦地将身体投入阳台上的懒人沙发里,悠闲地点燃一支万宝路。日光温暖,浮云遮没了远处的山峦,想到出国以前,五月的第三个星期二,我最后一次到普宁医院探望子路。面对床上这位服药后因虚弱而喃喃自语着陷入昏睡的故人,我默念着他留下的只言片语,不知怎样述说我心中缓缓升起的一点悲伤。人在因为种种无法言述的情绪而导致大脑突然出现空白的时候,一切竭尽所能的表达其实都不是那么恰当,只能任由突然而至的纷乱回忆填满眼前的虚空。我将那张褐色的糖纸放在手心里不断熨平然后揉皱,直到它被汗水浸湿,缩成一个小球。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每当遇到特殊的节日,或者只是无所事事内心没有依傍的时刻,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子路。有人说,活人的光景,多数是从死者身上偷来的。我想自己如今的苟且偷安,也是子路加之于我的一种恩赐和惩罚。
三天前我接到一通国内朋友打来的电话。我们聊了许多身边正在或已经发生的事,也谈到疫情期间的家人。我记得她曾描述过自己的外祖父是怎样在半个多世纪前的千钧一发之际踏过满地死尸,冒着被流弹击毙的危险逃出被围困的武昌城。而现在那个老人正罔顾亲眷和居委会的劝阻,在形势最严峻的时期每天执意不戴口罩去外面散步遛狗买菜。他已经不在意自己的安危了,听筒里传来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克制和低沉,而且现在还要拖累起其他人——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的朋友,就像活人不知如何能真正慰藉死者一样。虽然承认她的抱怨里存在着偏颇的成分,但我依旧笃信,倘若大难不死的在世之人太过放纵肆意乃至毫无顾忌,那便也是对死者冷酷的戏谑与讥讽。就像遭遇了同一场海难,历经无望挣扎最终已经准备好赴死的旅客,忽然发现他的同伴悄悄划着自己的小船逃离灭顶的命运般,对生的热切渴望本已经让我们有意无意间忽略了背叛的定义,倘若耽溺于劫后余生的沾沾自喜里,继续挥霍存在于世间的短暂光阴,对逝者而言则更是变本加厉不可饶恕。
临近傍晚,断断续续的初春的冷风从隙开的窗户进来将我唤醒。阵风驱驰着深青色的流云,从遥远的东方涌来,遮没了天边残剩的夕阳。晚光暗淡下来,我坐起来倚在靠垫上,然后像个高位截瘫的病人那样怔怔地望着公寓窗外坡上的那些随风飘摇的红蓼和野柳。陡坡的位置与我躺着的双人床形成接近40度的夹角,坡上的巨石如犬牙差互,底下是一片布满碎砾的荒地。风继续在这片寂静的废墟上吹着,许多孤掌难鸣的时刻,我时常以为自己从头至尾都在这座悬崖的边上生活,同时看守着对面那条被石砌的院墙和高大的树冠所掩映的从未见有人出没的小路。我挣扎着起来关紧窗户,试图将外面的荒凉与屋内相隔绝,但秘密潜入的种子已经开始在房间里发芽,与我争夺着生存所需的光照和养分。当我聆听着胸腔里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就快在这永恒的孤绝中死去的时候,客厅那边忽然传来了门锁和门把转动的响声。
谭茜把逛商场看电影途中顺道去亚洲超市买的菠菜、香菇和豆腐放在桌上,一边换鞋一边打量着我掖进短裤里的海绵宝宝图案的睡衣说,你这样天天待在家里可不行,早晚待出毛病。一看见她,我好像又回到了人间。我按捺住跑过去亲她两口的激动,静静地坐在客厅沙发的扶手上,注视着她来回进出换衣服扎头发浇花喂鱼做饭。饭菜上桌的时候,我帮忙端盘子,谭茜走到微波炉前去取加热好的剩饭。忽然她咬牙退后,倒吸了口冷气,接着把烫伤的手指含进嘴里,这时我一抬头,便看见在她背后的窗外,山下一盏盏路灯正次第点亮。我默默蹲下来,在沙发旁边的收纳盒里翻找药膏,以为我们已经这样度过了一百年。
三
布里斯要塞挤满了成千上万从世界各地撤回美国的驻军,所有人目前正处于隔离期。据说他们的隔离区域是以要塞为中心的100英里内,而我们仅仅与之相距10英里。谭茜说,如果这注定是一场劫数,那么迟早我们都无法躲过,无论在哪。然而我还是为当初决定来这个鬼地方后悔不已。这几天,隔壁邻居小孩趁着停课放假集结了一大帮人在他们家的后院搞乐队,烤肉喝酒外加弹唱平克·弗洛伊德。我在自家门前戴着口罩散步的时候碰见过一两次正出去买酒的小鬼,他们举起褐色的啤酒瓶子略带嚣张地向我示意,仿佛不知道怎样爱惜自己的生命。与此同时,和我们一道来美国访问交流的学者们时常带给我一些当地骇人听闻同时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消息,譬如停课后的美国大学生纷纷跑到佛罗里达州过春假,每天在海滩上聚眾开派对晒太阳导致确诊人数急剧攀升,还有很多养老院的看护人员罢工或者辞职,老人集体感染病毒却得不到任何医治,只能躺在床上静悄悄地等死之类的事。过去我曾认为,如果未来没有孝子贤孙,家中难享天伦之乐,晚景凄凉老无所依,那么住进高级疗养院,每天晒着太阳和老家伙们下棋玩牌打麻将,一日三餐有人伺候,死了会被及时拉去烧灰的结局听上去倒也可以接受。但现在看来,这地方能否成为我的理想归宿还需要更加谨慎地予以考虑。
每天从早到晚守在窗边,观察有没有穿迷彩服的大兵打此地经过,这俨然成为了目前我最在乎的事。世界各地又新增了多少确诊感染病例已经与我无关,我只想搞清楚我们是不是要被困在这里自生自灭了。有时候谭茜会把我劝进屋子里,递给我一杯热茶,或是一碗汤圆还有绿豆粥什么的。不过我的注意力并不会因此而转移,在我真正搞清楚当下的状况以前。
我看向窗外,此刻并没有一队人马经过,但在记忆中,在融融春日里,他们不可阻挡,他们来势汹汹。昼夜交错的间隙,阴郁又秘不可示的念头有如疾速下落的铁砣,将我坠向数万个漂浮在黑暗半空中的深渊。猛然惊醒以后,我意识涣散,茫然无措,长时间坐在一扇月光照射不到的窗子背后,墙的另一面是正熟睡着的谭茜的房间。拂晓尚未到来,日出远在天边,杯中的水渐渐凉透,头脑无所事事地在眼前虚构起十二个人自从那天下午屁滚尿流四散奔逃以后的生涯。犹如目睹一株朽木陡然地倾倒,他们结束了丑陋的勾当,从蛀空的树干里蛆虫般蠕动着肥厚的身子缓缓而出,然后在晨间湿润的泥土中消失不见。但那上面纵深的纹路仍旧清晰可辨,横亘在我与整片森林与水洼倒映的天光云影之间——直到随着光阴从水面上流逝殆尽,我仿佛自濒临枯竭的生命里再一次洞见了昔日波涛汹涌的景象。现在的我与当时躺在地上重伤昏迷血流如注的子路,好比一艘即将沉没的轮渡上分别站在首尾两端的乘客与船员,内心积攒的少许可怜的生理与道德优势将很快荡然无存。有没有忘记曾经犯下的恶,是否尚存悔过之心似乎已无关紧要,因为所有的个体都可以只存在于此刻,全然崭新并且孤立——倘若过去与现在并无必然的关联,我也就不是非要追索一种模棱两可的说法,或是一个含糊其词的交代。不过总体而言,我心中的恨意仿佛消淡了很多,这同时却使我增添了几分对自己的不齿。
四
我望向窗外楼下荒芜的花园,褐色的金盏花混着各式杂草,静静地凋敝、腐沤在午后阳光照射下粼粼的积水中。秋天沉着层层落叶的死水般的气味。疗养院与医院仅是一墙之隔,因此来市郊一趟我可以顺道探视两个人。前几年里,我每周这样往返至少一次,然而自去年冬天母亲过世以后我便去得少了,除了病人的状态较为稳定,有什么情况院方自会及时通知我以外,那时我正忙于离婚的事情,尚且自顾不暇——无论如何,以上只是医生护士例行查房时我坐在外面走廊的椅子上百无聊赖时的一段沉思缅想。看见管床医生和护士先后离开病房,我向他们点头致意之后便走进去重新坐在床边开始削苹果,而病人只是默默躺在那里,出神地凝视着临近阳台的墙壁上类似鲜血喷射后干涸凝结成的若干细小的黑点。我从脚边的手提袋里掏出瓶新鲜的椰子汁递给他,然后将削好的苹果用小刀分成两半,完整的果皮丢进垃圾桶。此后一如往常,我们将下午的大部分光景都用在对彼此漫不经心的打量与探究之上,同时还有漫不经心的咀嚼和吞咽,谁也不多说什么。经年累月大动干戈的治疗并没有销蚀掉病人的头脑和意志,清醒时他锋利又严酷的视线还是将我的灵魂不遗余力地穿透,我这千疮百孔的生命便因此而坦荡地裸露在他面前。当然最后到了夕阳西沉之时,还是要由我如犯错的小学生般匆匆低头告辞,离开时不忘遵照他先前的嘱咐将病房里那扇微微透着冷风的门格外用力地关紧。他知道这些年我在他面前流露出的这种低眉顺眼诚心悔过的姿态未必真正出于我自己的本意,但我们之间仍然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种虚伪却必要的默契,我甚至将其视为对他生命中残剩尊严的一种勉强挽回。
因为子路的缘故,我和这个病区的护士长已是旧交。她替我多看顾病人一点,我帮她女儿安排过出国交换的名额。每次临走前途经护士值班处,我都会在那停留并且和她聊上几句。那天下午我离开病房时,她正准备带其他病人家属办理出院手续,于是我便和他们一道离开了住院处。去往前院门诊大楼的途中,她专注地向旁边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反复叮嘱报销流程与出院后照料病人应该注意的事项,暂时无法顾及我,我也就识趣地保持沉默,直到抬头看见那位坐在三病区第五层楼从右往左倒数第二个房间的窗口,一边飞快地挥舞着剪刀绞烂白纸一边蓦然向我微笑的女孩。我俯身避开女孩灼热又空洞的目光,同时权衡着要不要将此事告知身边这位住院处工作人员,因为从原则上讲,前来探视的病人家属是不允许持有或携带尖锐利器的,那么她又是如何得到那把剪刀的呢?踌躇间我们已走到门诊部大楼前面的草坪边缘,她陪着家属进去办手续,我们讲了两句话便匆匆告别了。
很多选择都是不经意间做出的,就好像我上一段婚姻的戛然而止不是出于处心积虑的预谋。我和前妻的分开并非我们对彼此积怨已深忍无可忍,即使她孕中不顾我的劝阻执意穿高跟鞋和女友出门逛街不慎摔倒最终导致流产也没有让我真正恨她。我们只是某天傍晚在饭后餐桌上聊着天,忽然从中东局势聊到了可以找时间一起去民政局办个手续,给自己和对方开始新生活的机会,而这也是在经年累月的共同生活中培养出的默契。至于谭茜,事实上我们的关系更加简单,我无意于解释自己,更不愿披露自己的私生活,但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两个单身的异性在特殊情况下恰好住到一起的故事,所以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可能都是被允许且符合世俗道德标准的。不过我准备叙述的不是这件事,那次探望后的第三天,我在报纸上看到关于那家疗养院的新闻,有个女孩在黎明时分的病房里用剪刀自杀了,死状凄惨。虽然后来没再向我的护士长朋友求证,但那个剪手工的女孩,我之后路过住院区时却再没见到过。直觉告诉我,死者一定是她。得知消息后接连几个深夜,关上灯我眼前的虚空里便一遍遍重复着她挥舞剪刀裁纸花,最后却将那剪刀刺向自己的场景。从这臆想的荒诞中我甚至读出了悲壮之感,但她从浓雾中闪现并随之射向我的阴鸷的目光与桀桀笑声仿佛在指控我见死不救并企图借机复仇索命。接着在她伸出细长而嶙峋的骨爪如女妖向我飞来时,我结束梦中徒劳的战栗陡然惊醒。屋里空空荡荡,月光下窗帘微微掀动着,天花板上波光粼粼。不过至今我也没对这件事产生明确的态度,譬如在她的自戕事件中是不是有我的责任?我是否该为没能及时告知相关的医院人员制止她的危险行为和挽救她的生命而内疚?当我们被迫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时,心理上不情愿的拖延或者有意识的漠视往往最终将导向那个自己在道义上并不期许但在现实层面上又无可拒绝的选择,比如新闻曾经报道肇事司机将伤者丢在路边弃之不顾致其死亡,又比如使我错失拯救女孩机会的拖延与犹豫其实和多年前面对子路的高声呼救时我经过内心的激烈斗争最终表现出的举棋不定手足无措如出一辙。因为已然明确了自己残酷冰冷的选择,便不得不暂时通过迟钝的头脑与滞后的反应来帮助自己达到阴暗的期望,同时也可以胆小懦弱的品性为借口摆脱往后时常袭来的对自己良知的质疑与谴责。我深刻知悉自己曾经如何惴惴不安地期待着那种最为糟糕的结局的到来,这样我的秘密便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
五
我们这座城市的区域布局大体上呈东北-西南走向,西南和东北方位上的两端分别是市中心和住宅区。连接两个功能区的是一条狭长的公路,两侧分别傍着戈壁与荒丘,一些本地或者全美连锁的生意散布在公路各段,感觉像是一根干面包条上洒着的少许盐粒。在疫情开始之前,也就是上年的秋冬两季,我和谭茜有时懒得做饭,开车拜访过那条公路上至少四分之三的餐厅、酒吧以及其他娱乐场所。我还记得我们从那间本城唯一的总共能找到不超过八十首中文歌曲的破旧不堪的日本卡拉OK里十分扫兴地走出来时,正好赶上沙漠地区的日落。我们一边感叹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景象,一边掏出手机找好角度拍照,没想到即使这样也成为了在此地拥有的屈指可数值得记录的美妙瞬间。
坦白地讲,来这里第二天我就后悔了。我猜谭茜也是,只是她没有明说。那时候我们每天早上起床都先要互相抱怨感慨一番。抱怨感慨的当然主要是我,她通常简略地浏览一下国际要闻,然后与我讨论些其中有点意思的。她那时候大约是想岔开话题,终止我的牢骚,但评论比较之后最终只是平添了彼此的沉默与愤懑。这时她会起身去将水槽里隔夜的碗盏清洗干净,而我则去到阳台上抽烟。
回想当时疫情爆发的前后,情势的急转直下也只在一夕之间。自从国内开始集中报道疫情,本地的中国学生联合会就立刻发布消息大批采购口罩防护服等物资并筹集捐款寄回国内。
国内隔离刚刚开始的时候,此地一切还维持着热带或亚热带沙漠气候区应有的模样,直到某天,我隐约记得是美国报告第一例确诊的第二天,这座北纬三十四度的城市突然下了雪。干燥的雪粉和沙子混在一起,天气稍暖融化后也不见潮湿,几片薄云遮掩住对面墨西哥境内山峦的顶部,山脚下棕榈树深绿色的裂叶迎风摆荡,与我们接壤的邻国城市里据说也已经发现了两个疑似病例。
为了应对可怕的在这个国家致死率超过5%的病毒,从二月十号开始我们采取了如下措施:(1)若非必要,尽量不出门或者少出门,出门佩戴N95;(2)每天三次用酒精喷雾消毒客厅、房间和厕所,用双氧水擦拭桌面;(3)送货上门的生活物资、快递及信件需用酒精浸泡或喷洒表面,然后戴一次性手套处理,用完后立即丢弃并仔细洗手。有时候,当我们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套动作流程,无奈中四目相对之时,我总觉得她积极严格地贯彻如此举措实属防御过度小题大做,但每当看到居高不下的新增病例和死亡人数,又想还是这样小心驶得万年船为上策。
记得疫情爆发的最初那段时间,谭茜每天睡得很早,而子路总是在凌晨两三点钟联系我,因此我常常早上四点多才躺下。这里处于美国的山地时区,与国内有十五個小时(执行夏令时期间则是十四个小时)的时差,而那刚好是他饭后午休的时间。医院方面允许部分状况良好的病人每天使用两个小时手机聊天发信息,看新闻,或者从事简单的娱乐活动,想必是为了他们日后康复出院回归正常生活作准备,但我知道这样的利好于子路而言只能是种法外开恩的讽刺。通常我们各自说着一些遥远而又虚无的谜题,比如复活节岛石像与两极极点的不可抵达性,不过更多是生活中的琐事。我们曾花了很多时间讨论他窗台上的月季为何结了几个颜色并不相近的花苞以及我的一些美西沙漠见闻。我们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漫不经心又心平气和地聊天,这在我们寥寥数年的交往中实属罕见。然而我无法完全相信两个人已经前嫌尽释的错觉或是诸如此类的假象,记忆中几个不可触碰的点犹如险恶的怪石始终横亘在我们中间,无论如何我只是巧妙避开了而已。谈话的起始与结束也是十分随机或者突然,我困倦得有些睁不开眼时或是望着窗外茫茫黑夜神志恍惚时他就会突然将通话切断。但即便如此,我也意识到了这样的事实,那些久病在床与外界失去联系的人实际上只生活在自己的过去里,被反复咀嚼和重温过的回忆仍在源源不断地滋养和哺育着他们的内心,他们拒绝了解和面对当下,同时又对不期而至的未来表现出无所适从。
天气晴好的时候,我和谭茜会搬把椅子坐在走廊上,人手一瓶科罗娜啤酒,提前体验退休以后的老年生活。我们闲适地打量着楼下自去年十月就已经封闭的露天泳池,偶尔有管理员进去打捞水面上从今年春天就开始疯长的绿藻和垃圾,我们也用邻居们听不懂的语言讨论这里每家每户的居住情况。说来有些奇怪,我们住在二楼走廊上的最后一间公寓快有半年了,左边二十八号住的原来的邻居我俩却一次都没有见过,直至他们搬走那天。更惊悚的是,有段时间每天半夜,大概十二点四十分,他们家客厅里破碎压抑的哭声都会准时穿透墙壁到达我的屋子。谭茜的房间相隔更远,但她早上偶尔也会说起这件事。那时虽没见过我们神秘的邻居,但有天晚上十点多钟(比我预计的早了两个小时),从隔壁传来桌椅碗碟摔在地上以及女人哭泣喊叫的声音却是清晰真切的,再没有之前刻意的隐忍与遮掩。事件最后以那天午夜我听到了轻轻的关门声而告终。旁边这户人家再往左是个独居的墨西哥老太太,谭茜和她交好,时常送点我们做的吃的过去,两人隔三差五聊上一会。也是我们的暴力邻居搬走以后她才和谭茜讲,这户原来住着对情侣,女的在军队当教官,男的则是个瘾君子整日游手好闲,每天晚上抽大麻,一旦产生幻觉就会家暴女友。有一回(也就是我听到关门声那回),女的趁着男的睡着悄悄逃了出来,后来无处可去躲到老太太家好几天。那件事发生之后半个多月,某天黄昏吃完饭我们正准备出去散步,刚锁完门就在走廊上碰到了这对传说中的情侣。出乎意料的是,女孩身材健美,穿迷彩服扎腰带瞧上去十分英姿飒爽,而男的个子不高甚至还有点驼背,狭长的眼睛搭配粉底白花衬衫反而有种阴柔之气。我俩无论如何看不出来这男的哪来的力气能把他女朋友打哭,只有从女孩眼角的乌青和他憔悴又带有一丝阴郁的神色中才推断得出老太太所言不虚。两家人潦草地打了个招呼,家暴男又不怀好意地瞅了我们一眼就和他女朋友抬着沙发晃晃悠悠地走了。邻居看样子当时正在搬家,不过我推测他们搬走以后或许还会在一起。虽然我和谭茜事后讨论起来觉得俩人的关系似乎荒诞不经,但其实常人眼中不可思议的感情反倒更有可能是持久的。
六
结束了近三个月无雨的时期,那天早上,阳光只是在我窗前的一角晃了两下,大片青灰色的云层随后就迅速占领了天空。山边刮来的疾风发出犹如机器高速运转时的声响,时而又变幻出尖厉的哨音。走到阳台,远处乌云倾斜而奔涌,世间所有的冷风与凉意都向我袭来,沙漠一年中的雨季即将来临了。
风声稍稍止息的时候,我听见屋外的门铃被谁按响了。不过迟了几秒钟,开门时走廊上已经是空空荡荡的了,除掉放在门口地毯上的棕色纸盒,一切迹象都显示出此前无人问津的状态。而下一刻,天边那断断续续的裂弦之声陡然加剧,狂风卷集着乌云向我们这片公寓的顶上漫涌。我探出头扫视了一下四周,飞快将快递取回,然后迅速把门关上了。里面大约是谭茜之前网购的打折化妆品,我照例把盒子用酒精仔细喷洒了两遍后搁在客厅的餐桌上,而接着再去茶几取拆快递的专用剪刀时,我感觉自己仿佛刚刚完成一个艰巨任务那样忽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我尽力平复着莫名变得紊乱的呼吸,准备去谭茜卧室把人叫出来,这时一道闪电伴随闷雷突然炸响在我们住宅区里的某处,灼热刺眼的光芒瞬时间把面前临着走廊的窗户都映得雪亮。我暗自心惊着走到窗前,看见楼下草坪边缘距我们公寓咫尺之遥的一株高大的夹竹桃几乎全部被烧焦了。
我跪坐在沙发上,正探头往窗外望,谭茜已经从卧室出来了。于是我先喊她来一同观察庭院里不幸被雷击的夹竹桃的惨状,然后心有余悸地向她讲述我刚才死里逃生的经历,最终才注意到她无精打采的甚至有些憔悴的面容。谭茜看到我溢于言表的惊异与担忧,便主动解释说她这两天一觉醒来就觉得疲惫不堪,仿佛没有足够的休息,可能是最近几天忙于修改文章睡得太晚的缘故。过后想来,我仍然记得当时她面对我流露出的那种视若无物的淡定神情和慵懒轻松的语调,我以为她对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早有准备。
我不太了解其他地方的民俗,但在我的家乡,那种掺有沙土般的类赭石的深红色是唯有置办丧仪时才会用到的颜色。说来奇怪,那天夜里夹竹桃被光焰炙烤得微微蜷曲的赭红色花瓣还有植株浓烈而乖张的气味总是在我面前的虚空里挥之不去,而上次梦见类似的场景是在母亲出殡后的第三天晚上。傍晚光线昏暗的院子里,母亲正停留在幼年时我们种下的那棵枝繁叶茂的夹竹桃前,手执一柄锯子弯着腰试图锯断夹竹桃底部两指粗的树干。她的动作缓慢、机械且笨拙,远远望去好像是在与手里的工具做着艰苦斗争。微微隆起的背脊像捆在驼峰上的干瘪皮囊,年华如贮藏其中的净水,从她不经意的专注间悄然又肆意地流走。我蹑着手脚走近,看到了树干边缘呈不规则锯齿状裸露的伤口和散落一地的木屑,也看见了她那张腐烂殆尽的脸上企图做出的笑容。她伸出树枝般枯槁的手臂试图像小时候那样再抱抱我,而我却克制住喉咙里呼之欲出的惊叫拼命往回跑,直到过了木桥进入河对岸的棉田。就在我确认自己安全无虞回过头想再看看她的身影时,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钢锯就放在地上,初升的月色和月下汩汩的清流将它濯洗得闪闪发亮,我看到母亲椭圆形的低矮的坟墓如碗倒扣在院墙外寂静的荒野里。树干上的伤口后来流出了一些墨绿色的松脂般浓稠的汁液。大约在凌晨,我因口渴而不得不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喝水,喝完水我就睡不着了,通过手机上网搜索得知夹竹桃并非树木,只是种同名科属的高大灌木,而所谓的枝干也不过是些柔软且内含毒素的枝条,况且是我亲眼看见我母亲被装进骨灰盒的,那么如此细节失真逻辑混乱的梦或许并非具有对现实隐晦的映射意义。但这个关于母亲的梦实际上对我影响深远,它不仅让我明白自己对处于死亡状态下狰狞丑陋的至亲的恐惧和厌弃远甚于对待一只烂掉的苹果,而且也使我内心生出些许点到为止的愧疚……此外那晚入睡前,我还和子路照例聊了会儿天,后来因为一件小事搞得彼此很不愉快。但以上都无关紧要,真正令我觉得大事不妙的是午夜过后,我听见了谭茜屋里传来的几次压抑的咳嗽和轻轻擤鼻涕的声音。从那一刻起,多日来盘桓在心中没有来由的无措与不安终被种种表征叠加出的阴影所印证、吞没,两种平静和激烈的情绪水火不容地交替在我的身体里,那无法抑制的奇异的战栗犹如被火灼伤的青蛙或是分裂增殖的疟原虫在我的肌肉组织里跳荡不息。拂晓以后,窗外薄日悬浮在斑斓的朝霞之上,我望见一大片汽油正在水面上静静地燃烧。
七
连续几天深夜,我怀着既矛盾又无奈的心情与子路发讯息通话。他会突然旧事重提,并且揪住我昔日的某点疏忽过错不放,或者持续刻意抨击、嘲讽我对某个新闻事件的观点看法,这令我结束谈话后也不能立刻入睡,思想纠缠于他的无理取闹冷嘲热讽,转眼便到天明,于是我的神经甚至开始走向衰弱。这样的情形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也就是从疫情爆发前两个月开始变得十分寻常。起先我以为子路不过是在延续多年交往中对我习惯性的点到为止的报复行为,待他死后我才反思出也许当时他只是想要确认、抓住或者留下些生命中的印迹,直到发现除了无尽的懊悔与仇恨自己其实一无所获,于是便攥住仅剩的那点不甘与恶意聊以自慰。我还可以权当是他对于生命中必然而至的死亡所不断作出的徒劳反抗——总之我深刻地洞悉子路目前孤岛般的处境,他能够联系并且每天说话的人也只有我,因而即便如此不愉快我仍不打算终止这个每天可能给他带去些许乐趣的保留节目。
谈起我们之间的关系,长久以来,子路像个不知疲倦的探险家或是淘气且聪慧的孩子那样小心翼翼地不断试探着我的阈值和底线。他当然知道,假使我某天决然动怒不再心怀愧疚不再顾念旧日情分,自己只能失去一个供養者,一个每年肯为他支付那笔不菲住院费和生活开销的朋友,因此生气发怒时他也不能酣畅淋漓痛痛快快地骂我一顿。而我也一样。为了维系两人关系之中那种微妙的平衡,我想多年来我们已经对彼此感到筋疲力尽了。
时至今日,我早已明确感知到子路对自己十四年前的行为是有多么的悔不当初。倘若时间倒流,他绝不会为我挺身而出挡下那十二个人捅来的二十三刀。他一定会像我当时的所作所为那样一声不吭立即拔腿逃跑。说实话我也为他感到遗憾,我根本不会想到要因别人自作自受的境遇而承担自己心灵、精神、跟腱和神经上严重且不可逆的损害。但现实就是无论他当时是足够义气想为我出头还是没有跑得太快后来被人追上或者遇事慌乱无措瞬间失去判断和行动力没有及时做出应对,他都为我犯下的错误被迫接受了残酷的惩罚。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我的胆小懦弱了,但同时他也抓住并且利用了我不算太糟糕的品性,在自己的父母都已过世且没有其他生活来源的情况下没有后顾之忧地在床上安然躺了这许多年。事已至此,反正我已经坚持十四年每个月拿出至少一半工资用在他身上,出国前也每周都风雨无阻地去医院探望他,甚至因为这些间接造成了第一段婚姻的破裂。我想自己为他做得足够多了,更何况这些年来我的日子也没比他好过多少。作为受害者的子路的心态不应如此失衡,他不该继续凭借那点十四年前的道德优势而继续兴风作浪,也不该源源不断地向我释放他内心的阴暗与刻薄。
坐在沙发上思前想后算完这笔账,我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亏欠他什么,我也完全有理由以不卑不亢平静坦然的态度对待他。正当我暗自决定下次和他联系时不再坚持一贯的隐忍退让之时,谭茜垮着肩膀从房间里出来了。她眼圈浮肿面色暗沉,像是刚经历了什么不幸似的。我和她打招呼并提醒她倒水时顺便把阳台的拉门打开散散气味,她不解地问我怎么了?我说邻居做菜的油烟味太重,都飘到我们家里来了。谭茜虽一脸茫然,但最终还是照做了。她喝完水就回屋去了,我还愣在原地。看着手机新闻报道本州疫情昨日新增达到了历史最高的七千余例,我想倘若不是自己杯弓蛇影精神过于紧张,那便是事态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八
许多夜晚我眺望对面另一座城市的灯光和群山,它们在天空的暗河里逶迤而去,随后露出一片光秃秃的岩石。眼前整片广袤的山原至少在一个多世纪以前还从属于同一个国家,我的手指在地图上辨认着这两个因过于相邻乃至接近重合的圆点部分,努力想象着昔日相互连通时此地繁荣的景象:热闹熙攘的集市和立着青铜塑像的广场,牵着羊驼或奶牛缓慢穿过小巷的农夫,迎风摇曳的粉紫色三角花,将陶罐举过头顶的墨西哥妇女,还有晚风里飘扬的天主教堂的钟声。它本该和我认知里的中南美洲城市有着同样的集天真、热忱、狡黠、忧伤于一体的杂乱但生机勃勃的拉丁血脉与气象,但迄今为止我只能有些遗憾地将其定义成有拉丁裔聚居的城市。不过我想这倒也符合本城居民的本意,他们很可能是怀着接近于背井离乡外出谋生的初衷在此地工作、安家落户、结婚生子,过着我们最熟悉的那种世俗生活,但幸运之处又在于这些人不必真的背井离乡。他们可以在某个周末随时开上一个多小时的车回去探亲,或者把祖父母接来过个假期,又从始至终都生活在自己的少数族裔社区里,随心所欲地使用自己的母语,享受未经特殊改良的传统家乡口味饭菜,这不能不说是种几乎体会不到乡愁的理想中的异国生活。甚至据我了解,这里许多居民的子女成年后还走出了自己的社区,他们同时操着流利的英语和西班牙语深入探索美国腹地,在气候更为宜人、商业更为繁荣、生活更为便利的城市里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我想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的确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了。
生活就是这样,倘若不是总抱着吹毛求疵的态度来对待的话,还会发现其实它也挺美好的。我和谭茜之前经常觉得遗憾,要不是疫情肆虐,春天应该是旅行的最好时机。按照一早制订的计划,我们此时应该驾车行驶在加州号称拥有全美绝世风景的一号公路上,停停走走身随心动,或者是在佛州的海滩上晒日光浴喝莫吉托。我们还打算去黄石公园徒步,去萨凡纳看看美国南方港口小镇和十九世纪的棉花种植园。虽然以前我去纽约和波士顿开过几次会,但那两座国际化都市毕竟不能代表这个国家自然人文景观的方方面面,况且我自己也诸事繁杂每次停留时间都很短暂,来不及玩遍整个美国。当然现在一切都泡汤了。特殊时期特殊待遇,我们不作他想,三个月来每天密切关注疫情发展和机票航班的最新消息,期待降至最低点,只祈祷为期一年的访问结束时能够平安无事地回到祖国。
从我们微信的访问学者交流群里传来一个噩耗,来自国内西南某高校的一位教师昨日清晨病逝于亚利桑那州的一家康复中心,家人已在料理后事。事件的起因是早前他登山时感染了当地流行的山谷热,之后他所在的那家疗养机构大面积爆发了疫情,他最终也未能幸免于难。那天一整天我和谭茜都陷入了深深的沮丧,这不仅仅是目睹自己置身的所谓密不透风的场所里突然被插入了把匕首,或是听闻巨浪在某个瞬间卷走了曾并肩作战的队友之后产生出的那种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痛心,我想我们当时还有感于自身可能面临的悲剧性命运,被交织着悔恨与无奈的复杂心绪压迫得喘不过气。毕竟我们这里也属山谷热的典型分布区域,半个多月前我们为了透气也曾到国家公园里的荒山上远足,我们也处在疫区里,所有可能的必要因素我们都已经具备了,只看命运如何将它们组合到一起。
九
我还记得那个得而复失的三个航班先后被取消的早上,我和谭茜是怎样躺在沙发里,像两条被巨浪冲上沙滩的濒死的鲸鱼那样翻出灰白的眼珠靜静打量着对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概是在我几乎要生出自戕的念头时,她以手肘支住身后的亚麻靠垫,犹如一根离位发射出去的弹簧,猛然向我的胸前倒来。瞬间过后我们就撕扯着开始剥掉对方的睡衣,就像对待宿怨已久的仇敌,她狠狠在我的脖子上咬了一口,我们吃痛地席卷了彼此的唇舌,然后气喘吁吁地松开了对方——一切又回到了史前的寂静,我们以沉默对峙,站在两岸无声地眺望着地表缓慢裂开,露出缝隙。当中间的深渊宽阔到我以为将要永远把彼此分隔的时候,她忽然用一副轻佻放浪满不在乎的语气问我,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了?
五六天以前,我们同样也是坐在这里时而兴致勃勃时而面红耳热地讨论或是争论着该不该结束访问提前归国的。国内的疫情已经在各方竭尽所能的努力下处于防范安全且可控的状态,而这里却弥漫着薄伽丘在《十日谈》中描写过的类似于末日降临的寂灭与司空见惯有条不紊的淡定。当地人好像对待生死漫不经心,但是我们没法做到对疫病彻底视若无睹。如此说来当然是要回国的,我和谭茜彼时难以形成共识的只是应该什么时候回。根据我们就职的学院最新颁发的参评下一年正教授的标准,申请者在递交材料以前必须具有一年以上的海外经历,而这也是我急着申请来美国访学的初衷,并且这个要求对准备参评副教授的谭茜也同样适用。另外,这一年异国经历还能够为我们带来许多政策和福利上的倾斜与好处,譬如回国后现汇购买的第一辆特定型号的汽车毋需缴纳税款。然而就在我结束激烈的思想斗争自己好不容易横下心来准备放弃晋升机会与各种福利打道回府,等待疫情结束再从头来过时,谭茜对我说她在这次出国之前就打算买辆奥迪,车型都已选好,只等回去带着护照和各种证明材料办理享受优惠的手续。于是我不得不费了半天的口舌对她进行规劝。我给她分析说目前这个城市里只有一家新冠治疗定点医院,共计三层楼六百张左右床位,而这里常住人口有十万。在疫情初期美国还没有关闭边境的时候,很多居民就把自己的亲戚全都拖家带口地从对面的墨西哥城市接到了这里。况且我听闻本地医院的医护人员绝大部分都是墨西哥裔,届时一旦疫情全面爆发,他们会事先将自己的亲人安排入院。而且即使医疗系统没有发生崩溃,医护人员没有罢工,我们一旦感染也有可能在漫长的排队等待检测结果和治疗的过程中自愈或是死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及早离开的好,趁现在还有航班。什么岗位职称福利优惠,在生命得不到保障的情况下都是形同虚设。
当然谭茜坚持的观点也很有道理,她觉得如果能够坚持到最后访问期满回国,之后评职称买车也就不在话下。另外现在每天足不出户连买菜都是网上订购专人送货,感染的几率则会大大减小。更何况乘飞机回国待在机上的那十几个小时也有很大可能让我们不幸“中奖”。与其这样,不如就安心待在这里,等着访问期满情况好转两国慢慢恢复航线以后再作打算。但最终她在两天的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和我一起回国。我们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客厅里查询最近航班查到了半夜三点,然后分别订了八天后从旧金山飞上海、十四天后从费城飞成都以及二十二天后从纽约飞上海的六张机票作多手准备。我呆呆地看着卡上短短几分钟内凭空消失的二十三万块钱存款,内心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幸福之感,仿佛下一刻飞机就穿行在沉沉的暮霭里,而自己则刚刚吃完空乘送来的晚餐,心满意足地靠着椅背昏昏睡去。
十
在我终于下定决心,考虑好未来以何种态度对待子路时,所有的准备却已来不及付诸实践了。后来的三天我们没有联系,第四天上午我从相熟的那位病区护士长发来的微信中得知,子路死在了前天夜里。没人知道两天前的午夜,我这里的上午十一点半,这个居住在疗养院长达十四年的男人死前究竟经历了什么。第二天进来查房的护士发现了他僵硬的躯体和脸上平静寒冷有如冬日清晨的表情,随即赶来的医生正式宣告了子路的死亡。我委托护士长朋友帮忙料理了丧事,然而此后我并没有感到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死生之际,连告别的形式都是多余的。在我决定对他过往的作为采取以牙还牙的反击之时,子路已经先于我感到了不可承受的重压并弃世而去。纵然如此,他的死也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意料之外的悲伤,他在我心里也只是像冰一般在黑暗中融化,那点水渍也将于日出以前迅速蒸发掉,不过这过程对我来说仍是难熬的。得到他的死讯以后,我整日独自坐在房间里,对着桌上的一盆多肉植物长时间地出神。入睡前我在想,倘若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自己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昔日所有的恩怨荣辱都可以就此一笔勾销?
但生活没有留给我太多暗自神伤的时间,很快我就要打起精神对付眼下谭茜身上汹涌来袭的疑似新冠肺炎的症状了。我敲了两下她房间的门,门是虚掩的,我端着碗热蜂蜜水从门缝里挤进去。谭茜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之前为她铺平的毯子上没有一点褶皱,可见我离开去烧水的这段时间她并未移动哪怕是翻身过。她的形容枯槁如深秋的落叶般,持续不断的高热则使脸颊焕发出了病态的生机。那坨潮红怎么也褪不去,她就这样撕心裂肺地咳了一整夜,天亮服药后才好不容易陷入了昏睡。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墨绿色的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完全遮住了拂晓和清晨喷薄欲出的朝霞与阳光。有一瞬间,我望着她趋于静止的冰凉躯体,几乎没有起伏的平坦小腹,对我期间所有关怀照料的无动于衷和她浑身散发出的灰烬般呆板又如泣如诉的气息,以为她已经或是正在死去,而我则替她在这个密不透光的房间里守灵。
起初两天的症状和普通感冒无异,然而病情到了第三天就急转直下。开始是闻不到邻居做饭的油烟和水果腐烂的气味,之后便尝不出我在菜里加了盐,直到凶猛的干咳与高热将她折磨得精疲力竭。根据谭茜在咳嗽间隙的吃力描述,她的肺部仿佛已经是两块粗糙的毛玻璃,在接受砂纸的不停打磨。她用纸巾捂住嘴巴呕出了一点血,我分不清那时她是已经咳血了还是只是震破了毛细血管。我只是坐在窗边凝视着她像慢慢被掏空的口袋那样消瘦虚弱下去,静静看着她受罪,一时间淡忘了自己的命运。我知道眼下能做的其实非常有限,等待专业人员上门检测便是其中之一。
我试图追溯她是怎样感染上的,思来想去也只有上次去超市买菜了。那天家里最后的剩菜还有邻居墨西哥老太太拿给我们的馅饼都吃完了,前一天从午后等到深夜也没有人来配送我们在网上订购的蔬菜,我们不得不临时开车去超市一趟。回到家时,我们才发现她的口罩戴反了。事后她采取了很多补救措施,比如用漱口水漱口五分钟,酒精擦拭面部和鼻腔等等。我忘不了那时我们怎样惴惴不安地坐到一起讨论着这种情况下被传染的几率,毕竟我们都不是医生。但此刻我想就是传染科医生也断然预料不到的,在个体面前,讨论概率和可能是没有太大意义的,感染或者未被感染,事到临头我们只有这两种确凿无疑的结果。
初夏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了,自那场大雨过后,白天的室外很快恢复了尘土飞扬的状况。我走到阳台上,白色和深红的夹竹桃与棕榈树掩映在远处山坡下粉刷成淡黄色、蓝色与赭石色的几排小楼之间,市区里天主教堂也忽然开始响起整点报时的钟声。空气里弥漫的尘埃纷纷退去,我的心中又涌起初到此地时隐隐的激动与兴奋,那种对所谓客死他乡的命运的恐惧虽仍紧紧缠绕着我,但短时间内却可以暂时搁置那些痛苦与忧虑。望着眼前逶迤的荒山,我仿佛听到身披全套防护装备戴着护目镜的检测人员已经迈着沉重的步伐穿过飘着浮藻和垃圾的泳池边的小道登上了通往我们公寓的楼梯,也听到了房间里谭茜愈加急促的喘息。但是我没有急着过去开门,我仿佛被心中虚妄的执着固定住了,此刻只想尽可能地呼吸室外灼热干燥但新鲜的空气。美国独立日那一夜的庆典烟花在我眼前纷乱地破开,但我从中分明看见一颗白色孤星在远处的山岭上顽强又黯淡地闪耀。此前每天晚上从房间的特定角度向窗外望去都望得见它,这次它竟携着那座荒山,还有身后许多座荒山连绵起伏地向我移动,仿佛将军带领着他的军队远远地与我会面。我睁大了双眼,呼吸紊乱又急促,目光被这些崇峻的身影所阻隔,瞳孔也在慢慢地汇聚、收缩。世界在我面前变成了一块乱石围困着的飞地,无数黑点在其中左冲右突,我看到自己的形象也被裹挟着随人流沿各个方向漫无边际地行走、跑动,但却仿佛进入了迷宫一般毫无头绪。所以我说,此地群山环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