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把老屋举过头顶

2023-10-13 00:35陈丹玲
山花 2023年10期
关键词:杨波南溪老房子

陈丹玲

打算起身时,杨波扫了一眼地上的烟屁股,一共五个,加上手上的,这个下午他连着抽了六根烟。杨波是我堂舅。他说,“脚都蹲麻了,小叔老房子的事在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呢,不晓得怎么办好些。”

在手机这端,我听见杨波那头有风一直在吹。

这些年,从村里传来的话都带着风声。

村子叫罗南溪,隶属于贵州省印江自治县刀坝镇,距印江县城56公里,距刀坝集镇4.5公里。罗南溪村与镇子隔着一匹山岭,一道山谷。谷底有一条小河,小到什么程度?男人们说一泡尿都能尿过河。窄小是窄小,却是罗南溪的大天地,人们赶场、打工、上学、结婚都要经过小河。生活叮叮当当地挂在两边的山崖上,与小河声响是一致的。每个村组横向分布在山谷里,像一枚豆荚。杨波家和我外公家就是罗南溪这枚豆荚尾部上的两颗籽粒,那么多年挨着,挤着,依靠着。

2000年之前,还没有公路通往罗南溪。我记得,在人生最后那两年,外公从没走出过村子。因为,他担心路不方便,自己又没儿子,若是突然病重了,谁弄自己回罗南溪,回到老屋里去?记忆中,房间昏暗,散发着霉味,蚊帐灰黄,外公在一声连一声地咳嗽。咳嗽是一根勾住心肺的麻绳,仿佛有手在操控,只要一提拉,他的胸腔里顿时山石滚落。一床老旧的印花被下,外公被咳嗽的麻绳牵扯着,被孤寂与忧心的绳子捆缚着,活成了一只弓腰驼背的虾,搁浅在命运的浅滩上,暴露在村人的种种目光之下。身体还算好时,外公不愿去任何一个女儿家养老,病重了,他更是哪里都不愿去,这个穷窝窝装着的欢欣与屈辱,连同霉味、细尘、灯火,甚至昏暗都是他的一部分。

其实杨波很少抽烟,尤其很少连着抽几根烟。我仅仅记得一次是他凑钱结婚,一次是我外公把身后事“捆绑”在他身上。尽管杨波与我外公只是叔侄关系,没有赡养义务,可他做不到假装看不见。2011年,杨波操持了我外公的后事,又顶着族人的压力继承了外公的老房子、土地和山林。

如今,外公在后山的一块地里,大概只有草茎、虫蚁能听见他的声响。每年清明,我与杨波去祭拜,狗尾草在坟边轻轻摇晃,我也摇摇手,算是与外公打个招呼,像当年牵着他的衣角。

这些年,罗南溪的人和事物在不知不觉地减少,留出了空隙,风很容易吹进来,是吹热风。风一热,很多事情就能被点燃。修公路、种药材、栽果树、筑河沿、买轿车,楼房也越建越大,这些事情被点燃,热烘烘,闹喳喳,在村子里你方唱罷我登台。

风声是村支书杨秀军传给杨波的。他说:“杨波啊,你继承的那个老房子旧匍匍的,也没得人坐(住),拆了吧。拆房子政府有补助。”大概是一边骑摩托一边打的电话,听筒里风声滚滚,呼啦啦推着村支书要说的话。含混中仔细辨音,杨波猛地明白是喊拆老房子。

老房子是我外公年轻时从一户人家手里买过来的,木结构瓦房,五柱四瓜,共五间房。中间是堂屋,设有神龛,旁边的板壁上贴有几张模糊焦黄的奖状。外公每年要在那里磕头,神色严肃,不说话,眼睛里的内容却更多更深重。我也跟在后面磕头。磕头时,小孩的手不能摸屁股,不能擦鼻涕,不能碰鞋底,这是外公定的规矩。那时我还小,以为世上磕头的地方只能是这里。左右两边的厢房是后建的。吊脚楼,青瓦,木长廊,但楼上楼下没有装修,空着,一度成为村里小孩子演练攀爬腾跃、飞檐走壁的免费场所。杨二毛家共五兄弟,齐刷刷往柱子前一站,口哨一响,蹭蹭蹭就上房了,叽里呱啦要闹一天才歇住,真把这里当成自家了。我讨厌杨二毛家几兄弟,外公却笑呵呵,毫不在意。

偶然听见了关于外公和老房子的闲话。说老房子里曾有女子上吊,剩下房主一个人,孤孤单单老去,在决定卖房时,外公借此压低了房价,实在是为人不厚道。人们就说难怪他家只养活姑娘,却养不活儿子;又说,看见没,他新建了厢房没装修吧?没有人继承不如空着,免得全部家当落入外人手呗。把闲话说得又多又长的是树槐老汉。杨波路过时,沉沉吼一声,杨家还有人站着呢。树槐老汉们就停下话头,脸上有怪怪的笑。我看见杨波的脖筋胀得又青又粗,狠狠地对准那么多怪怪的笑。

多年后,外公越来越老,越来越孤寂,也越来越倔强。在卧室里,外公送走了外婆;在堂屋里,外公送走了五姨叔;四姨四十岁生日那天,在隔间的火铺上,外公也送走了她。生离死别的钢锯在外公身上来回拉扯,先是从心脏那里开始,然后是手臂,然后是腿脚。外公所剩无几,和老房子一样空荡,落寞。闲话的倾向更加露骨,它们随着每一季的风一遍又一遍刮过罗南溪,打在那张皱巴巴的脸上,打在一双迷蒙的眼睛里。

在我看来,罗南溪的老房子们古老苍凉,像是在说着地老天荒,它们与大地浑然一体,带着自然生态的丰沛元气。老房子却又是柔软的,它们具有木性,可以被修补,或被砍伐,能被拿起,也能被放下。就算成了遗产,时光被安置下来,从过往的片段中仍然可以看到它的粗糙或细腻。

村支书杨秀军又打了三次电话来催促拆老房子,杨波要我回去一趟。

我回到了罗南溪,在老房子里四处走动。刚满一岁那年,妈就把我送到外公家一直养到六岁。而此刻,我像蝉从薄壳里爬出来,又回头返观身后,从另外的角度去看自己的蝉蜕。那里有可想念的气息,我却丝毫嗅不到,肉体的余温尚存,在那一刻却是凉的,我只是在心里知道它,知道那是外公的家。

院角,那棵看着我长大的杏树还在,它像一声长长的叹息:

花开天涯,温暖无归。

美貌悦人的直接方式就是通过眼睛。看见村庄美,看见村容佳,村庄颜值气质大提升,这是谁也无法拒绝的魅力。村人们这样说,哪个不想要好的呢?大家向好的势头,“拆旧”时间的限定,让杨波显得有点狼狈。

村支书杨秀军有些焦急和不耐烦,又甩过来话,拆房子又不是没好处,国家有补助的。老房子杵那里,烂了就烂了,鬼二哥补助你,一分钱都不得,到时你肠子都悔青。

说起补助金,不用杨波来计算,早有人暗里替他打过算盘,明里替他宣扬过:老房子这么宽,一拆就有好几万吧,这人运气一好啊,坐地捡元宝。话里的意味总是令人难以辨别。那个树槐老汉真能活,在大柏树下一坐,每天最勤快的事就是奚落杨波,说,看不出你会做生意呢,一副薄棺材、一处土角角、两滴眼泪水、几叠香纸换得一坨金娃娃。树槐老汉浑浊的眼里有似是而非的笑。曾经坐树下说闲话的人如今仅剩树槐老汉了,风一吹,他身上透出不尽的凄凉和孤独。杨波望望眼前这老人,默默走开了。

有些话也不是全难听,搁心里翻倒几遍,理还是那个理。若放天平上称量,老房子是过往回忆,补助金是生活现实。在罗南溪,回忆能有几两,现实会有几斤,人们心里的天平倾向是很明显的。

我最后一次回到罗南溪。村里的老房子也拆得差不多了,寨子仿佛有种失重感,阳光无遮无拦直射曾经的阶沿,石磨、木凳、石擂钵袒露在光照。陈旧,苍白,零落,这些修辞纷纷入目。村里壮实人不多,有的人家不愿意请挖机拆,说弄坏板壁、青瓦和廊柱很可惜。

我曾看过挖机拆老房子。巨大的黄色铁臂在空中举起又放下,看上去大而笨拙,却有着难以想象的力气和灵活。挖机的大手一抹,青瓦像鱼鳞脱落,稀里哗啦一阵轰响。只需十几分钟,老房子的骨架就暴露无遗。拆完一座三柱四瓜的木房子不到一个小时,碎瓦、断木、物件到处是,灰尘飞起又慢慢落回来。

杨波开始拆老房子。他去刀坝镇上请来四个打工时认识的朋友帮忙。五个人趴在屋顶揭瓦片,一摞一摞地摆在院坝边上。木铆钉和木楔子是斧头一枚一枚敲松的,再用小滑轮将梁、椽、檩等部件从房子上卸下来。板壁好说,几个人合力一掰,再使劲儿一抽,它们就乖乖从木槽里出来了。拆神龛时,杨波蹲着抽了颗烟才一声不吭地走了过去。这是我外公一生维护的东西,他一生苦闷就是为了这神龛上香火的延续。当初,杨波肯站出来操持我外公的后事,灵幡灵牌才能由杨氏男孙抬着走在送葬队伍前面,神龛上的根脉就算接上了。此刻,拆卸神龛的声音,如老人临终时喉咙里发出的咕咕咕声,像一切都在滚落,更像老树的根,在这个继承人的手里被明目张胆地拔起。杨波后来说,那一刻,他有种深深的羞愧感。

一天接着一天干,杨波足足用了十天才把老房子拆完。人工拆起来速度慢,但好歹是拆了,支书杨秀军与政府干部上门测量补助面积时,大家都表示还满意,没拖后腿没坏事儿。

可这个曾经的家已是一片空地,它曾那么多年存在于自家屋子的右边,现在的右边豁着一个大口子,目光毫无阻拦就滑了出去,无依无靠取代了紧紧相依。我在碎片堆里捡到几张老旧的粮票、一捆蒙尘的麻绳、一个断耳的陶罐、两双瘪塌的手工布鞋,它们跟着老房子一起匍匐在地上和尘土里。我知道,这些无用物的身上也曾带有生活的热度。

老房子们拆完了,往事被窖藏起来。罗南溪敞亮了不少,一块块老宅基开挖成菜园,似大地的窗口,让村子透过气来,让人们看见那些与美好有关的景致。有一次,我和村支书聊天,得知罗南溪村在脱贫攻坚中共拆掉旧住房、猪圈、牛圈有二十八户,面积共二千七百余平方米,增减挂钩补助金达九十余万元。

“若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发展的步伐豪迈向前,大浪淘沙,我并不觉得打坏一件器物是很悲伤的事情。它迟早也得坏,不是吗?我只是希望我们能为长远的和美而尊崇良善,多些悲悯体察和真诚怀念。

人如树木,一些伤疤,早早就结在了年轮里。

快入冬时,我妈打来电话,说老是梦见外公外婆,梦见他们住草棚,蹲山崖,爬到鸦雀窝里坐着,钻进豌豆壳里睡觉,骑在瓦片上飘荡……我妈还忍不住打电话给我三姨和五姨,正如当年外公外婆商量,想让杨波来操持他们的后事继承遗产时一样,女儿们的抱怨充斥双耳。杨波也在电话里说,怪了,他连着三個晚上梦见小叔和小婶(我外公外婆)。大家都很惊诧。

世事与梦境是时间的绣品,人们的情感成为有色丝线,穿梭在日与夜的缎面上。我不迷信,但是我相信某种共同情感的传递和感应。拆掉老房子,我曾暗自认为目光的离开并不意味着场景和救赎的弃绝,得之要惜福,失之要思忖。

杨波决定重建老房子是十一月的事情。

初冬,有暖阳,在平房前的院坝上,他将拆下来的柱子、檩子、梁、椽、板壁精挑出来,用刨子推掉被岁月染尘的表层,露出本来的纹理和木质。杨波一天接着一天干,像拼接一堆散乱的积木,他做得心甘情愿,平静耐心,有汗珠从额头上爆出来。历冬经春,杨波的肤色要更浓一些了,据说这种浓度能隐藏东西,隐藏了沉重的东西,会更有勇气抵抗沉重。

入春时,妈打电话来,说杨波把老房子重建在了自己的平房顶上,全村就只有他家的房子这样做,别说,还真有点好看。选一个吉日,杨波把我妈她们三姐妹召集起来吃了一顿饭,又同去后山告慰老人。那是清晨,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楚楚动人。山路上,七八点钟的太阳在将晨露晒干之前先将这几个弟兄姊妹一同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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