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有鱼

2023-10-13 01:54林筱聆
山花 2023年10期
关键词:大妹大嫂小雅

林筱聆

如果不是他马上就要死了,她第三次回观音岩的时间肯定还会再晚很多年。

第一次上岩是二十二年前。那年冬天,他用借來的凌志轿车把她娶进门。每次说起那个扯断肝肠的大喜日子,她即便嚼着麦芽糖嘴里也尽是胆汁。从县城到镇区的山路有些弯弯绕绕,她的肚子一路都在酝酿事端。好不容易到了山脚下,她正想打开车门喘几口气,却看到他比锅底还黑的一张脸。不行不行,辰时马上就要到了,得抓紧上山,卯时一定要进门。没办法,她像头牲口被鞭子赶着一路吐上山,心思跟着路边那些迎风的芦苇一起飘摇。

她觉得受骗了。她当然知道他家在山上,但他说,山不高,一点也不高。实际上高得很,一直在爬坡,爬不完的坡。洞房之夜,她生着闷气不让他碰,他用力扳过她的身体说,我怎么骗你了?我们这山怎么会高?你看对面,那里,那儿的山可比我们高多了不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思想的落差——她心中关于山的参照物只是学校后面的那个小山头。想来,一开始就注定是个错误。有些东西悄悄拓下印记。年轻时确实可笑,跟他见过三次面就确定了婚事。父亲同事介绍两个人见的第一次面,没说几句,他直接就坦白交代,父母都是农民,家里只有茶园,有很多乡下亲戚需要帮忙。母亲说,农村出来的热心、直率,不遮不掩,不像邻居家姑娘去见的小伙,说父亲是开矿的,其实就是个挖煤工。后来,他约她看了场电影。电影讲了什么她已经没印象了,她只记得男主人公有一个可以养鱼的花房,出电影院的时候他感慨道,等将来有钱了,我也做一个可以种花种草的花房,再养一缸热带鱼。她听得心头有些发热。母亲不关心这些,母亲关心的是从头到尾他连胳膊肘都没碰她一下。母亲说,这人看来还挺老实,靠得住。再后来,他约她去了趟公园,送了她一条上海的桑蚕丝围巾。母亲说,这人看来挺豪爽大方,不会小家子气。母亲说的都对,但她只看到单面。母亲不知道所有的这些都是双面的,当自己还是别人时,正面朝上;当自己成为他的家人后,正面开始朝下。

开车的是他堂侄。说是堂侄,却至少比他年长五六岁的样子。一早查了下滴滴顺风车,到观音岩要将近一百元。她默默退出,跟他大嫂说打不到车。他大哥跟他一样的急性子,马上安排从省城往岩上赶的堂侄拐去城里接她——好像她早一点上岩,他就可以晚一点死。高高在上的观音岩,从来关乎的不是大悲就是大喜。五年内两次上岩,皆因为死。人生像是一出时时反转的戏,大喜埋下了大悲,大悲又何尝不潜藏着大喜?他父亲去世那一天,她才知道他的眼里也装有泪水,心也会疼。那一瞬间,欢喜像是一道光透过石头缝隙照进来。她以为就这么改变了。可是没有。他父亲的遗像刚摆上厅堂没两天,他的各路酒友就打着安慰他丧父之痛的旗号把他拉进了酒场。于是,一切照旧,欢喜皆空。时间流动得如此缓慢,明明只隔着五个年头,却像是隔出了五个世纪。

她一坐上车,他堂侄就讲个没完。讲他对他们一家的好,讲他对远近堂亲的各种关照。他就是这样,对别人总比对自己人好。她沉下脸,低下头刷微信,一页一页迅速翻。记在他名下的账,三天三夜都翻不完。堂侄停住嘴,踩下油门,把汽车开得跟飞机一样快。她拿出事先准备的保鲜袋,对着嘴把袋口抻开。他堂侄瞟一眼后视镜,嘴角一咧,说,这路这么宽这么平,您放心,绝对不让您有吐的机会。路况确实有些出人意料。修这条公路时,他捐款二万元。她说他是打肿脸充胖子,他说人不能忘本。公路剪彩后不久,他约女儿上山,女儿有些犹豫,她发话了,再过几个月就中考了,哪还有闲时间?!上了高中,时间就更宝贵了,这个话题像被上了锁,他没有再提。再好的路在山上顶什么用?她往窗外“噗”了一口痰,恶狠狠地。道路两旁的山坡上,那些已经连成一片的当年的芦苇如果有记忆,是否想抓住复仇的机会反吐她一身?

合上窗户的时候,车厢像刚被霜冻过,一种干硬的冷。她打开窗户,对着风说,放点音乐吧。

嗯?什么?他堂侄没听清楚。

我说放点音乐。停顿了差不多五六秒,她关上窗户说。

音乐瞬间响起。一声舒缓的“咱老百姓——”后紧跟着的是非常动感的节奏,整个车厢似乎也跟着律动起来。她眉头一皱,主歌起。放的是解晓东的《今儿个真高兴》。一遍接着一遍的“咱老百姓,今儿晚上真呀真高兴”。他堂侄意识到了什么,嘴上忙不迭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换一首我换一首,脚下已经踩了刹车,手上开始好一番忙乱起来。

不用,就这首。她冷冷地抛出一句,心有万千个结在扭在绕在转。

结婚第二年谷雨那天,他请了一堆人到酒店给她过生日。说是给她过生日,请的却都是他的朋友,讲的却都是他喜欢的话题。她憋了一两个小时的气,好不容易把一顿饭给吃完。刚起身,连商量一声都没有,他又说要请大家去唱歌。生日蛋糕在KTV桌上摆了半天,大家你唱我唱,完全忘记了活动的主题。她一个人窝在角落里,数着越来越多的酒瓶,算着酒瓶背后的费用。听他们花着她的钱唱歌,看他以她的名义跟他的那些酒友们喝歪在一起,半个月工资去了,一个月工资去了。想着自己为了跟人家还价一件衣服的三五元钱,一家服装店走了五趟;为了菜根的三二两重量,跟菜农就三毛两角计较半天,越想就越来气。肚子似乎接收到了这个信息,开始一点点痛起来。她凑近他说,我身体不舒服,我要先回去。他头都没回,连连摆手说,等一下,等一下,又继续跟人划拳。等了两三下,她又说要走,他拉住她说,来,我教你划拳。神经病,划什么拳?她在心底骂,继续等。等了四五六七下,她又去说,这回音乐起,他抓起麦克风,说,不急,不急,我唱首歌送给你。说完搂着她摇摇晃晃往边上跌,嘴里开始唱了起来,“咱老百姓,今儿晚上真呀真高兴”。她很是厌烦地甩开他的手,可他完全不知她的情绪,依然沉醉在自己的歌声里。那“高兴”一遍又一遍地响在她的耳畔,搅动着胸口的东西翻滚着往上涌,脑袋里突然有个东西炸开。她看看椅子,又看看桌子,冲过去双手抱起桌上的生日蛋糕往地上狠狠一摔。“啪——”蛋糕把什么都说了。

她觉得被骗的还有好多,婚前的一切看来都是假象。结婚后,他依然爱往岩上跑。之前一直以为他孝顺,回去就是看父母,后来才知道,完全不是。经常是隔着几辈的堂亲的事,有人结婚了,有人去世了,有老人做寿了,有小孩满月了,随便一个托辞都可以不回去,但他每次都能拿出一万个必须回去的理由。不仅如此,他还一次次把乡下客人往套房带,又是好菜,又是好酒。他依然豪爽,只不过他的豪爽对象只有别人,而她已经变成了自己人。这让她很不满意。她不会出口阻止,但她可以在自己脸上出谜面,至于谜底,由你猜。他让她帮忙洗个菜,她说她要改作业;他让她出来一起吃点菜,她说她不饿;他让她出来敬大家一杯酒,她说她不会;他让她出来送送客人,她说她穿着睡衣呢。慢慢地,他开始把客人往饭馆带,她的脸更臭了。平日里,他经常帮这个女邻居拎东西上楼,帮那个女同事代个课,她冷冷地说,有时间操心别人老婆的闲事,为什么不操心自己老婆的事?他把脱下的鞋子一丢,你以前不就喜欢我乐于助人吗?她在心里一万次地说,我不是人吗?家里的马桶也会堵,电灯也会坏,你不知道吗?可是嘴一张,一闭,一截话像是横着往灶口塞的木头动弹不得。

人生就像一颗需要不断纠错的仙人球,如果任其自由生长,注定长出一堆大大小小没有重点的仙人球,注定开不出花。她想帮他摘掉多余的小球,可他不容许,还暴力还击。嘴上的,手上的,脚上的,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随时都可以成为暴力源。他可以不要面子,她不能不要。她不跟他吵,不跟他闹,忍着,憋着,憋死他——果然她越不说话,他就越生气。当然,这些她都不会跟人说。自己的伤疤亮给别人,只会成为别人的笑柄,甚至将来还会成为别人攻击她的武器。他以为他赢了?哼!骂不过他,还弄不死他的东西?他不是爱种花?好,他发一次脾气,她就拿开水浇一盆花。再发一次脾气,再浇一盆花。花都死光后,他再发一次脾气,她开始拼命投喂鱼缸里的热带鱼,他骂一次,就撑死他一条鱼。这很公平。慢慢地,他不再手贱,不再种花,也不再养鱼。女儿读小学的时候,养过一只小鹦鹉,她没想过下手。可是那年冬至日,他又动粗骂人,她赌气不给小鸟喂食,又忘记把鸟笼拿进屋内,天亮一看,饥寒交迫的小鹦鹉也死了。

好在,女儿亲眼见证了他很多次火药桶爆炸的高光时刻。女儿无条件站在她这边。

这一次,他大哥连夜把他从省城往岩上载,她自己一个人在城里多待了一个晚上。用她的话说,那是他的农村,他一个人的农村。不属于她,更不属于她的女儿。每年寒暑假,他总会约她们母女俩一齐回岩上,一开始她还会应说,要去你们去。后来,干脆连这句也省了。好在,女儿随她,上山也晕车,去了两年,再说要回观音岩就把身子一缩,头一僵,双手直摇。那以后,他也只能作罢。

眼前,破旧的大厝早改建成三层楼房,抽水马桶用上了,淋浴房用上了,液晶电视用上了。但也无非如此。早跟你说了,这十几二十年茶叶行情好,岩上现在可漂亮了,你就是不信!她想起之前他说这话时那种连眉毛都在跳舞的神情。鸭母镶金也扁嘴!这句他经常挂在嘴上的话,她在心底一万次把它回给他。平生第一次见他如此安静——别说骂人,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怖的黄色浸透他的脸。摸着良心说,他并非恶人,但他有一张恶嘴。那恶嘴一张,有刀有枪有炮有火,有毒性强大的药。

人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动物。当你极度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拿水泼你你都觉得浪漫;当你极度厌恶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正常喘个气你都觉得是在犯罪。结婚不过一年,他就成了她跟人谈论时的“那个教体育的”。他也回敬她“语文老师”的称谓。语文老師性子慢,教体育的性子急。教体育的说“马上”指的是百米冲刺的速度,说“几点整”指的是空心投篮的准头,可往往他“马上”或者“几点整”了十几二十分钟,甚至半个小时,语文老师还在绣花一般地上看下看,左磨右磨,有时是犹豫该穿哪件衣服,有时是在琢磨带什么东西好。女儿出生后,问题就更多了。正吃着饭,床上的孩子一哭,教体育的放下筷子赶紧去抱,说:快,快,快给她吃奶!语文老师慢腾腾地挑几粒米饭进嘴里,慢腾腾地夹几根菜,慢腾腾地说,等一下。这一等,五分钟过去了。上了小学,每天早上,他争分夺秒地起早做饭,临要出门,她说要加一件衣服或者脱一条裤子,他看着手表干着急,快点快点,要来不及了!她缓缓地说,急什么?等一下。这一等,十分钟过去了。再一等,十几年又过去了。

女儿还在飞机上。他大哥十天前就要求孩子请假回来陪他最后几天,他没同意。四天前,他大哥又要打电话,这回他没拦,她发话了:不行,小雅要考试!她要保研,绝对不能挂科!他大嫂说,可以申请延期考试,怎么会挂科?她当然知道可以延考,可她不想小雅期末这么长时间的复习白准备了。直到前天,他大哥的医生朋友说,回去吧,恐怕拖不了两三天了!她这才收起脸上的刀。

进门时,女儿一眼瞄到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他,只那么一眼,目光便迅速移开,在房间里搜索起来。女儿很快找到了她,身子来了个九十度转弯,往她的身边贴过来,往她的身后躲,双手紧紧揪住她的手臂。女儿水一般的眼睛里只有惊吓和恐惧——他已经完全没有人样了。如果不是完整地经历了他每天一斤两斤一点点往下掉体重的过程,她也会怕。女儿秋季开学后他查出问题,手术、化疗、电疗,仅仅三四个月的时间,像是燃尽煤油的灯,癌细胞吞噬了他所有的脂肪和肌肉。人生五十年的旅途中,他胖了四十九年八个月。他总是拼命吃,拼命喝,然后再拼命地减肥、健身。她说,你不吃那么多不喝那么多,像我这样哪里还需要减肥?他说,像你那样一米六就八十斤?你不要以为真的是人家说的苗条,你那是身体有毛病。再说了,像你那样不消费社会怎么会发展?该吃吃,该喝喝,该减肥再减肥。

有时候也觉得他可怜。纵有再多的朋友,又有谁可以代替他生病?杯中的酒可以随便找个人代替,身上的肿瘤谁来替你长?可这一切还不是他自找的?一米七八的身高加重了他的瘦,他全身上下只剩一层皮,一层干干皱皱的皮,透着黑的黄皮。可即便生了这么重的病,即便每时每刻都需要人服侍,他的脾气依然没有任何收敛,甚至还在升级还在提速——仿佛他的病跟她有关。喝酒可以成为他无故骂人的理由,生病一样可以成为他随意发火的借口。这也是她极不能原谅的。汤咸了淡了烫了凉了,他不是扔碗摔筷就是砸汤匙,再就是丢给她一句,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死?化疗时一疼起来,他把她的父母兄长逐个骂过去,骂他们教出这样的好女儿好妹妹。有人来看他,他骂她存心要丢他的脸,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见人?没人来看他,他又要骂她整天一张生锈脸,像是家里死了人,谁愿意来看她这张脸?她什么脸?他早已忘却,她也曾如花似玉,也曾娇羞欲滴,如果不是拜他所赐,怎会落得如今高颧骨、凹脸颊、深眼窝和一脸黄斑?一百零三天,她已经受够了!不,不,何止一百零三天?整整二十三年!好在,快了,快了,倒计时开始了,一切都快结束了。这两天终于消停了,很快就要解脱了。房间里一股消毒水和药水的味道,这种味道覆盖了房间里的冷。她转过身去,把与她差不多高,体重多出二三十斤的宝贝女儿搂进怀里,挡住背后的所有。

小雅,你爸最疼你最想看你了,你怎么躲那边去了?你赶紧过来呀小雅!他大嫂招呼着走过来,伸手就要来拉女儿。女儿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蜷得更紧了。他大嫂的手像老鹰的嘴一样叼住女儿,怕叼不牢,干脆往腋窝底下夹,边夹边说,他是你爸,你别怕!你怕什么呀?女儿可怜地向她求助,她点了点头,女儿极不情愿地放开手。她没有跟上来——她不想见他,她相信他也一样不想见她。

他知道女儿回来了,拼命睁开眼,拼命想坐起来。他像只虫子一样在床上蠕动了三两下,双手在两侧摸索了几番,终究只能无奈地放弃,重新软瘫在那里。他的鼻孔插着氧气管,胸口、手腕上连着心跳监护仪,手背上扎着针,针管里滴着用于镇痛的药水。女儿三岁那年夏天,他也这样不省人事地躺着。连续三天拉黑便,他还不以为然,继续征战酒场,最后直接从酒桌上被抬进医院。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总算禁了酒。两个月期限一到,约酒的电话一来,屁股又坐不住了。他指着门小心地说,我去跟他们坐坐就好,我不喝!

她的鼻孔里吹出一股冷风,说,哼,酒虫养那么大只,还能不喝?你就不怕喝死?

他把心一横拉开门,嘴巴比不锈钢门还硬,说,人固有一死,喝死也总比死不喝舒坦!

隔在两个人之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人生像是个大气球,每天都在往里充气,她以为她总有一天会爆炸。结果,她还没炸开,他先瘪了。

他大嫂把小雅往床头推,小雅杵着身子,他大妹说话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爸成日就念叨你念叨你,你还站在那边不过来?快过来啊!小雅被他大嫂推着往前挤了两小步,又往后背墙的位置缩了两脚,低着头,眼睛直直钉在地板上,像是地板才是她的父亲。

他大嫂冲他大妹递了个眼色,他大妹退到一边。他大嫂一手搭在小雅的肩上,一手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拉着,轻轻地说,小雅,你爸等了你这么久,肯定有话要跟你说。你不用害怕,他是你爸,他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见小雅的目光还没有回到正轨,他大嫂转向她的方向说,你说是不是,美茹?这回,她终于发话了,说,是啊,他是你爸,去吧!他大嫂把小雅的手轻轻往他的掌心放,那掌心努力了几下才合拢起来。他说的每句话就像是从他的掌心缓缓渗出,时断时续,又细又短。

声音很弱,但她听得很清楚。他有两张银行卡,一张在他身上,一张在单位办公桌抽屉里。她叹了一口气,摇了两下头。果真世界上唯有钱最值得信任——他终究还是信不过自己。也是,自己又何时信任过他?两张卡里总共还有三十六万多元,五万留给母亲养老,五万给小妹的儿子当学费,剩下的都留给女儿。她知道他有钱,但她不知道他背着她偷偷藏了这么多钱。这么多年,除了学校发的工资,他每年寒暑假都跟人合办篮球培训班,赚了不少,被他酒桌上喝掉的也不少。如果每个月少喝四五场酒,一年至少可以省下三四万元,十年就是三四十万。真是可惜。他倒是为他王家人考虑得周全,给母亲和小妹都留了钱。那我呢?我还不如他小妹?我不是王家人?她冷冷一笑。也是啊,就快不是了。算了,这么多年,这样的事情还少吗?别人的储蓄罐里存储的是钱是快乐,她的储蓄罐里存储的永远只有烦恼。

他停下来喘气。大口地喘着气。有那么几秒,屋内的一切都静止了。他大妹走过去帮他捋着胸口,让他先休息一下。他用力摇了摇头,看着女儿又继续缓缓地往下说。要学会跟同学处好关系,要学会交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不要只顾读书,将来出社会不像读书这么简单……你要孝敬你妈!这辈子,我没有让她享过什么福,她也一直对我有很多不满。

他总算说了句人话。他总算还想到了她。她的心头微微一晃,像是冷冷的肚子里进了口热汤。他小妹正好看过来,目光一对撞,她马上又进行了否认。单有话有什么用呢?话谁不会说?一句话抵得过五万?世间唯有从银行取出来的钱是百分之百真的,什么东西不能造假?

或许这句他压根就不想说出口的话耗掉了他太多力气,他又停了下来。气喘得更粗了,胸膛一上一下地起伏。他的目光绕着床周走了一圈,走到他小妹的孩子时就走不动了。他的手指往掌心处勾了两下,说,其他人日子都好过……将来你要照顾你表弟,我就不放心他。

王得力,你能不能给自己的女儿留点好?小雅还是个孩子,你就要她去照顾别人?她拿什么照顾别人?她自己都还照顾不好自己呢!

我是说,我是说,将来她有能力……他瞪大眼睛盯着她,大口喘着气。

她能有什么能力?她朝着厅堂的方向大声说,当年不是嫌弃我们生的是女孩子吗?现在倒是需要依靠我们女孩子啦?男孩子好啊,男孩子厉害啊,那你们依靠男孩子啊,你们男孩子不要依靠我们女孩子啊!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她刚被推出产房,隐约听到他妈对他大妹说,是个臭妹仔!怎么会是个臭妹仔呢?哎——这一声“哎”像把利刃在她的心头刻了整整二十年。她握紧床上的扶手咬牙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让他妈后悔自己说的话!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她逼着他托人找关系让女儿进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级,高中时更是进了实验班。小雅很争气。他的兄弟姐妹们生的儿子们没有一个与小雅有可比性,甚至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你——你——我是说……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声音一点点变小,变弱。将来她,她肯定比小杰过得好……突然,“呼”的一声,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很快就是小半盆。他攒了两天的力气,终于零存整取一次性全都耗尽了。

来吊唁的人像是沙滩上冒出来的沙蟹,一只接一只,一拨接一拨,一群接一群。这让她很烦。她觉得顶多一天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被无端放大到了三天——他大哥说道士挑不到这一两天有什么好日子,其实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因为好几个路途遥远的堂亲正从全国各地往家赶。他平时就爱折腾,死了也还要折腾人。人都走了,还有这必要吗?她想。

因着她的关系来的,无非三五个同事——这样很好,省去了许多麻烦。她觉得自己和女儿像是在演戏,来一批人,她们被逼着站在边上肃穆三分,看他们给他的照片鞠三个躬,她们机械性地跟他们回礼,然后握手,男的女的肥的瘦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手,一一握过去。跟她们一起演戏的还有他大哥大嫂大妹小妹,他们的演技可比她俩好多了。有人来的时候,他大妹“我兄喂”地哭喊着,他小妹也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快餐一来她俩可是吃得比谁都大口,比谁都快。她不想看这些千篇一律的表演,她只希望太阳赶紧落山,这一天趕紧过去。

他平日的付出果真有了很好的回报。除了朋友、同学、同事、学生、亲戚,最多的是酒友。酒友们来是来了,但不敢走近她。这没什么不好。十年前国庆节的一个深夜,她打给他十几二十个催回电话后,他终于被酒友送到家门口。她打开内门,隔着外层防盗门,看他闭着双眼被人架住两个胳膊却一个劲儿地往下滑,听着几个人各种解释,各种道歉,无名之火在脑中烧成一个火球。她指着他说,他爱喝就让他去喝,别往家里送。说着,“砰”地关上内门。他们并不罢休,又是按门铃,又是敲门。她怕女儿被吵醒,只能再次打开内门,说,是谁让他喝醉的,谁就要负责到底!你们爱送哪里就送哪里,不要送我这里!内门再次被关上,她站在门后,听一个说,要不送医院醒酒吧?一个说,不好吧?好像这种醒酒也会载入档案里。一个说,总不能放在酒店里,万一出事怎么办?一个又说,要不,送到他大哥家吧,我有他大哥的电话。那人正在拨电话,他不知怎么就醒过来了,大声吼叫着不让对方打电话。几个人在过道上吵嚷着推搡着,隔壁楼栋有好事的房主人亮了灯开了窗,再这样下去,对面房门很快就要打开了。没法子,只能连开两道门,把他们让进屋。几个人扶他在沙发上躺下,跟她又是一番解释和道歉,她指着那些人一个一个骂过去,我今天正式告诉你们,如果哪天他喝死在酒场上,我一定上法院去告你们!一个都不放过!几个人瞬间跑得不见人影。她却跑不了。跑不出房子,可以跑出房间。也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两人正式分床。床是隐秘的谈判桌,同睡一张床上,即便刚打过一场仗,胳膊一碰脚一碰,像在谈判桌底下试探一番便可以握手言和。没有了这张共同的谈判桌,任何一方想要先低头也变得困难了。慢慢地,两人连话也基本不说了。人家是不敢约他喝了,可他依然约人家喝啊。而且总能新生出乱七八糟的各种什么友,泡个温泉能泡出七八个泡友,打个球能打出二十几个球友,玩个扑克还能玩出五六个牌友,去上海参加个培训班还能多出十来个训友。她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看他。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一个死亡的躯体,一张重新画过的虚假的脸。她不想看,女儿不敢看。

他大哥又去接客了。这回来的是一个大老板,说是他的中学同学,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大哥管着这一口。他的葬礼成了他大哥迎来送往的接待处,成为了他大哥向众人一次次炫耀自己庞大社会关系的舞台,也成为了他大哥可以一次次出去抽烟喝茶休息的理由。

小雅的身体晃动了两下。她确信,孩子真是睡着了。她靠过去,把孩子的头往自己的肩上一拨,他大妹扯了扯她的衣角说,别让小雅睡啊,随时都会有人来。

让她稍微休息一下,她太累了。她解释。

她昨晚不是早早就去睡了?他大妹急了,声音跟着大了起来。她爸躺在那里,她怎么能睡得着?这让人看到了会怎么说?

管别人怎么说!她也急了,大声吼起来。死的都死了,还非得让活人也累死才行?把他女儿累死,他就能活过来吗?!

阿姆如果看到她们这样,非气死不可!他大妹对着他小妹一阵摇头,小声地嘀咕。

气死就气死!这给了她天大的理由,她死死盯着他大妹质问道,他姆能在家里睡,他女儿为什么连稍微喘口气都不行?!他大妹的五官完全遗传了他母亲,大饼一样的脸,青蛙一样的凸眼睛,她很不喜欢。

阿姆哭都哭死了,还能睡?你有没有良心,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他大妹彻底被激怒了,拉上一旁的大嫂要求评理。大嫂大嫂,你说是不是?

他大嫂毕竟是老江湖,谁也不帮腔,只拉拉两边的手说,都少说两句,别让人家看笑话。她想还嘴,这时,小雅也醒过来了。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气咻咻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把长凳子搬进屋内。母女俩刚在长凳子上坐下,有三个人走到了门口。戏还得继续演。她赶紧拉着小雅起身,把小雅的头往下一压,自己低头的同时又拿脚一勾,把凳子推到墙角。短短两三秒时间,她又回归到一个正承受丧夫之痛的寡妇该有的样子。他大妹、他小妹也开始抽泣。

常规的三鞠躬,常规的一鞠躬还礼。三个人看起来年纪都不大,她猜测该是他进了体校的学生,长得都很“体育”。旁边两个个头高的不是跑步就是打篮球的,中间那个矮壮的应该是举重的。他当了二十多年的体育老师,学生没有几千,也有千八百个。教体育的毕竟是教体育的,一星期一节课走人,很难处出什么情感来。可他有他的本事,每周一课也能自带流量,居然也能跟一群十几岁的小屁孩称兄道弟喝酒打球,因为这,还被校长批评过。她可不像他这样为师不尊、长幼不分,老师就该有老师的样子,老师的威严。她带出来的学生,没有一个敢跟她开玩笑——说句跟学习无关的话都不敢。

三个人奔着她们母女俩过来了,她作好了配合演戏配合握手的准备。他们没有伸手。他们从她俩面前经过,直直走向冰棺。突然,一声“王老师”在房间里炸开。她扭过头去,只见矮胖的青年趴在冰棺上哭,他的双腿一点点软下去,另外两个青年一人一边架住。她听到矮胖的青年哭着说,王老师,你骗我!你骗我!一个星期前,你还跟我说你很好,你很好,让我好好考,一定要考上研究生,还说放假回来一定跟我们好好喝一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他大妹、他小妹像是被传染了,哭出了大动静。她们这一哭,矮胖青年似乎不好意思了,压低了音量。他大哥走过去劝了几句,矮胖青年被扶着起身,三个年轻人缓缓往外走。走到她们身边时,他们停住了。她再次准备伸出手。矮胖青年伸出了手,但他的手没有伸向她,而是伸向了她身边的小雅。你就是小雅吧?

小雅慌乱地往她身后躲,矮胖青年尴尬地收回自己的手,又说,你放心,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跟我们说,有我们呢。你就把我们都当成哥哥。另外两个青年也附和道,是啊,我们都是你的哥哥,王老师有交代,我们会关照你!

她一听急了,把小雅往身后一拉,挺起胸膛挡在前头说,关照什么?我们小雅读的是名牌大学,你们读的什么学校?我们小雅需要你们关照?

您是师母吧?您别误会!穿风衣的高个子连忙解释,以前王老师一直关照我们,现在我们有能力来关照王老师的女儿了。

她突然来了兴趣,问,王老师关照你们?他都怎么关照的?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她很快就听出了大概。他们都是校田径队的,毛衣青年和风衣青年一直不喜欢读书,矮胖青年书读得比较好,但家里经济条件差,三个人相约初中毕业一起去打工,他一直劝导他们一定要读高中考大学,文化课成绩上不去就考体校,文化课成绩好就去考特招生。为了保证矮胖青年安心读书,他从七年前开始资助这个学生。一切如他所愿,毛衣青年和风衣青年现在都成了体育老师,矮胖青年以体育特长生考进中南大学,不出意外的话,秋季会继续读研。

三个年轻人对他千恩万谢,她迅速在心里头算了笔账。每个月一千元,加上学费住宿费,一年最少两万,四年八万元,三个人二十四万,他可真是慷慨啊,对别人家孩子都比对自家女儿好呢。这些钱将来给女儿在上海买房子不好吗?为什么要给别人?她狠狠瞪了冰棺一眼,脚上的旧伤口隐隐痛了起来。五年前夏天,他一个女同学的女儿成了植物人,他组织了一次饭局,把自己喝得几乎趴下,在同学群募捐了十几万。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知道他带头捐了二万元,她说了一句,你们班又不数你有钱,何必硬充好汉?!他一听,直接平地起风雷,正要打饭的碗往地上一摔,什么粗话都骂了出来。她知道他的疯劲又起了。她提着心不再说话,只默默吃她的饭,默默地看他摔门而出。防盗门“啌哐”一声响后,她提着的心终于放下,这才注意到脚面已经一片殷红。此刻,他终于发不了火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往脚面上放,黑色皮鞋似乎又渗出了血。再次抬眼时,目光跟矮胖青年有了短暂的交汇,青年的眼角还有未干的泪滴。

恐怕他担心的是往下再没人接济他的生活了吧。心头一冷,她的嘴角跟着往下一拉。吊唁厅重新覆盖安静。人走了,人又來了。

一纸婚书跟随他进了焚烧炉。过往终成青烟一缕。从此,她成了寡妇。成了人们张口闭口的“那个寡妇”。本可以不成为寡妇。孩子刚出生第二年,她提出离婚。他不同意。他妈带领他们全家不同意。她的姐姐也觉得没道理。姐姐说,人家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还要跟人离婚?她不想多说。他就是一团火,一团火苗乱蹿的火。靠得太近,会被灼伤烧伤。而离开一定距离,感觉到的总是暖。大家远远看到的都只是表面。大家夸他厨艺好,他其实向来只做自己喜欢吃的;大家夸他疼老婆,每天接送老婆上下班,他其实只是不想别人说他骑摩托让老婆踩自行车;大家夸他是个好爸爸,抱娃的姿势标准,尿片洗得很干净,他其实只是怕她搬丈母娘当救兵;大家夸他出手大方,他其实是把家人的屁股拿来当给别人看的脸皮……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她妈也不同意。她妈说,离婚?你要让人家笑掉大牙?带个那么小的孩子,谁敢娶你?她说,我们母女俩自己过不可以吗?她妈说,怎么过?才买的房子,就算他把房子留给你,你一个人的工资还得起按揭?看在钱的份上,她忍下了。孩子小学五年级,房子的按揭也还清了,她又提离婚。她妈说,孩子都那么大了还离什么婚?!她不管,拟了协议书。可他就是不签字。他说,孩子马上就青春期了,这样对她很不好。万一她叛逆怎么办?看在孩子的份上,她又忍下了。孩子高考那年,六月八日下午,一起去接孩子的路上,他平静地说,既然彼此过得这么累,要离就离吧。这回她不同意了。他如此迫不及待,说不定备胎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呢。也是,相差不过两岁,四五十的他油光滑面意气风发,而她一脸枯黄皱纹横生。只要这边一离婚,他下一秒随便都能找个二三十岁的未婚女子再结婚再生小孩。而她呢?肯定只能孤独终老。她不能这么便宜了他。当然,更不能便宜了他想找的另一个“她”。他一脚踩了急刹车,又骂了出来,这么多年你不就一直想离婚?怎么现在又不离了?她不看他,把头扭向窗外,冷笑道,我想离你不离,现在你想离我就要离?哪那么简单?你当我是手上的烟啊?!

好!你不离!他握紧双拳砸在方向盘上,恶狠狠地说,你说的不离,那咱们就一起耗死!他猛打方向,猛踩油门,她的头被甩到了车窗上,“咚”的一声响。

她猛地醒过来,额角应该是被撞到了,有点疼。她不停摩挲着。开车的堂亲解释说,刚才有辆对向行驶的车占道超车,差点撞上。她“噢”了一声。连坐个车回他的观音岩都还要享受他的阴德。因为他的死,隔着一辈两辈甚至三四辈的堂亲都来了。她怀疑他们是在赴一场盛宴。葬礼只是一个人宣告落幕,何至于要这么多人来见证和围观?不过也是,他生前所做的那么多不就图的这死后的“辉煌”?那些人珍惜这最后向他表达感谢的机会。左一个感谢他找慈善总会解决了父亲手术费的几万元缺口,右一个感谢他帮忙申请了助学款,东一个感谢他解决“黑户”孩子在租住地就近入学,西一个感谢他联系的神医妙手能回春……她真想不到他还有这么多通天的能耐。她从来不愿意求人,也不愿意被人求,她家关系再近的亲戚也从来没人敢跟她开这样那样的口。他习惯托这个找那个办事,他家但凡沾点亲戚边的也都能找到他帮忙,他可真是活菩萨啊!就像是观音岩祖厝里归大家公共使用的灶膛,无论谁家办酒席,几块木头扔进去都能烧出旺盛的炉火。

小雅还在看书。买的是明天中午的飞机票,后天和大后天各有一场考试。经过这么多天来回折腾,成绩肯定会受到影响。哎,他可真是会疼女儿,选择了这样一个拖人后腿的时间点走。她的胸口一紧,一口气提了上来。几天时间回了两趟观音岩,像是一次性把半辈子债都还清了。也好,时间紧迫,所有问题一次性解决最好。刚提起的那口气就这样松了下来。

厅堂上,主事的堂亲解开一个白布包,跟在场的人作了简单报告。按照岩上的惯例,这些都要让家属知道。帛金清点完以后她拿过旁边的一个塑料袋,把钱往里装。然后大声说对了,你们谁送我们一下?还有,明天能不能再让个人送小雅去机场?见没有人应承,她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指向他大哥的孩子,说,小凯,明天你送一下小雅吧,一点的飞机,九点就要出发。就这么说定了。说着,又转头向他大嫂交代道,你让刚才载我们上岩的那个人再送我们回城吧!我们现在就走!然后她拿手肘捅了捅女儿说,小雅,走了走了!

抱着书的小雅很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说,哎呀,你烦死了,急什么急啊!

回到家,进了屋,小雅背着书包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这几天,孩子落下太多功课,也落下太多该背的英语单词。小雅是个爱学习的孩子,一直是。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过了不久小雅喊了声——妈,我要吃四果汤!

王得力!她冲着厨房的方向脱口就喊,王得力!那声音急速、尖锐,像枪膛里同时发射出的两颗子弹。厨房里空空荡荡。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嘴巴和手同时收住了。拿過橡皮筋把钱重新捆好,她起身出门。女儿爱吃的是隔着小区两条街的德记四果汤,店主是他的一个泳友,以前都是他去买。哈密瓜是正宗的新疆哈密瓜,西瓜都是沙瓤的,菠萝一定是甜的,绿豆、石花膏、仙草都是店家自己熬的,汤水很甜。每次买回来,他总能一百次地跟孩子炫耀,这甜可不是白砂糖的甜,更不是糖精,我亲眼看我朋友加了荔枝蜂蜜,两大勺呢。她对着桌子嘲笑道,你以为蜜罐里装的一定是蜂蜜?像是在嘲笑桌上那个装着饼干的水果罐瓶子。

到了店里才知道,现在不是季节,没有四果汤卖。小雅很不高兴,对着电话喊,我不管,我现在就想吃四果汤!以前冬天我爸买过,一定有地方卖!没办法,只能去城中心的秉正堂连锁店碰碰运气。也没有。怎么办?她又不能像他能变花样给变出来。这孩子固执得很,别看她秀气斯文,却跟他一个德性,发起火来也会炸雷也会摔东西。怎么办?怎么办?

拐角处新开了一家花卉店。透过整片玻璃墙往里看,白色的主基调配上简单的铁艺装饰显出一种特别素雅的小清新。她忍不住把头一抬,店名是艺术化处理过的“花房有鱼”。“花”字的起笔横画往左伸出很长一段再微微折下,俨然一个小屋檐;“鱼”的下横画往右伸出一长段再往上折起,像是鱼缸的轮廓。没有来由,心中一阵小欢喜。那四个字里有阳光照进来,有花在开,有鱼在游,还有风有云,有各种香味各种绿,像极了那天他们一起看电影的氛围。欢喜只是一刹,她的脸上不起波澜。一个皮肤很白的女孩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阿姨,您进店来看看,有新到的桔梗和玫瑰,要不要带一把回家插?很标准很舒服的普通话,甜得发黏。一个戴眼镜的男孩也紧跟了出来,进来进来,有很多小绿植,可以带一盆放桌上。本地乡下的口音,很重,比观音岩更重的那种。

他们那么年轻,他们身上像是种着一大把的阳光,他们对视的眼睛里都能流出蜜来。没错,他们的爱情刚刚开始。刚开始又怎么样呢?看吧,他们早晚得知道,一切美好终将只是过往——她白了一眼这对二十来岁的小恋人,直直地扭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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