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日常性”的思考

2023-10-13 01:32周菲菲
读书 2023年10期
关键词:现代性资本主义日本

周菲菲

美国学者哈里·哈鲁图尼恩(Har ry Harootunian)在其著作《历史的忧虑:现代性、文化惯例与日常生活中的问题》(Hi s tory' sD i s q u i e t :Mo n d e r n i t y,C u l t u r a lPract ice , 李欧梵译为《历史的不安》)中回顾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战间期”(一九一八至一九四0)。他着重聚焦于距今百年前工业化快速发展、大众媒体深入普及、上班族激增以及广义上的民本主义与国家主义并行发展的社会状态,将“日常性”定义为时间整合的最小单位或最低限度(minimalunity),梳理了其在西方与日本是如何被概念化和理论化的。在此基础上,他重审了全球各地的现代化问题与现代性经验。

哈鲁图尼恩所谓的“日常生活”伴随着无可避免的忧虑。这种忧虑源于资本主义的冲击、消费文化的兴起与帝国主义的发展,这些都导致了现时与过去、生命节律与抽象标准时间之间的断裂(di s rupt ions)及社会中的不平等。他引用战前唯物主义哲学家户坂润的理论,解释“日常性的当下”为:具有现实/ 现实情况(actuality)的明证的力量,能实现那些尚未履行的承诺,同时也能够揭示其消极性所隐藏的批判与新生的可能性。

哈鲁图尼恩主张,“日常性”作为一个研究概念,相较于形而上的文化形态论和传统的区域研究、文化研究, 更具有反思性、批判性和实效性。这种问题意识首先体现在他为该书日文译本《歴史の不穏》所撰写的卷首语《时间、经验以及法西斯主义的幽灵——写给日本读者》(《時間、経験、そしてファシズムの亡霊―日本の読者にあてて》)中。

以“日常性”取代“文化特殊性”:“超克”资本主义社会的法西斯幽灵隐忧

在战间期的资本主义现代化与城市工业化进程中,时间作为一种可度量的价值表现形式,被资本化以用于榨取剩余劳动。哈鲁图尼恩关注了思想界出现的尝试拯救具体的质性时间,并重塑被科学和资本剥夺的、基于直接主体经验的知识形态的动向。这也是对脱离了时钟和日历结构的日常生活层面的生命时间做出重新认识和赋权。在日本,思想家西田几多郎、阿部次郎、和辻哲郎等人将日常性视作内在经验与直接经验的宝库;文学界,“内面世界”被“私小说”细致地描绘;而民俗的“日常”则得到了柳田国男等学者的细致收集。

另一方面,哈鲁图尼恩关注到,在对量化、抽象化时间的批判和整体性的指向中,出现了对“永恒性”理念的追求;这个“永恒性”做出了一个虚伪的承诺,即通过追求“文化的首要性”或“文化特殊性”打破资本主义所带来的社会区隔与碎片化的生活,从而恢复民族信仰生活和传统与现实的一体性。他指出,“永恒性”在二十世纪二十到三十年代演变为纳粹主义对永续的民族共同体的信念,以及观念论哲学对足以超越历史的理念与价值的信奉,即麦克斯·霍克海默(M. MaxHorkheimer)所谓的“崇高的自我欺瞒”。

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而言,民众对“永恒性”的渴求源自社会生活的不稳定与个人心理的焦虑不安。唐尼(Richard Tawney)写道:“安全感是最根本的需要,西方文明最大的罪便是大众并不拥有安全感。”罗洛·梅(Rol loMay)则指出,法西斯主义的功能相当于心理学上的一种神经官能病症——以法西斯主义来补偿个人的无能与孤立,并免于焦虑的处境。

正如历史学者安德鲁·戈登(Andrew Gordon)所言:“虽然日本设计者一直拒绝承认学自德国,日、德两国的设计都是追求一个无阶级的民族国家社群。”“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日本,有一股传统主义的热潮,表面上大张旗鼓强调以古为尊、万古长兴的日本行为原则及理想,并以此作为日后的道德及行动基石。”(安德鲁·戈登:《现代日本史:从德川时代到21世纪》,中信出版社二0一七年版)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将农村共同体宣扬为民族象征的纳粹文化观进入日本,并影响了大政翼赞会发起的“地方文化运动”,引导帝国臣民团结在“体现无上普遍真理”的国体之下。

哈鲁图尼恩还关注到,在战间期,户坂润和霍克海默等知识分子都剖析了法西斯主义是如何作为自由主义的合法继承者、利用资本主义的漏洞嵌入社会结构的,就如同机器中的幽灵。户坂强调,在他短暂的一生中,日本作为帝国主义全球网络中的一部分,其国土上发生的事情与其他资本主义国家并无不同。这可谓一种对民族文化特殊性论调的批判,他建议日本应当连接到更为广大的现代性世界,而非构建一个例外。他还批判了那些已经法西斯化的“日本主义”或“日本精神”论述,认为其论证“随意”“空洞”,“可以填充任何内容”(戸坂潤:《日本イデオロギー論》,岩波書店一九七七年版)。户坂倡导对抗追求“永恒性”的形而上学潮流,试图恢复日常中的不均等的、身体性的和多元性的时间节奏,并提出将文化形态具体化为“思想的日常化”或“哲学的日常化”(quotidianization)进行研究。

另一位哈鲁图尼恩着重关注的思想家是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创立“考现学”(modernology)的建筑学者今和次郎,因为今和强调了日常生活、风俗、惯例及程式化实践(例行公事)之间的关系,他认为,这是理解日常性的关键。哈鲁图尼恩总结道,今和试图通过观察人群与收集其行为与形象的物质细节捡拾的是国家社会的“大叙述”所遗漏的个人生活现实,并试图用被忽视的日常性去改变既往的政治与社会关系。

民俗学者岩本通弥将柳田国男在二十世紀二十到三十年代对民俗学与民族学的认识变化总结为“从珍奇之物到平凡之物”:一九一八年,柳田国男提出,在构建“平凡人的平凡生活”的全景的同时,需要探明包括民众心理在内的社会变化过程,以此来回应日本人的来处和归宿等“切实的问题”。岩本通弥认为,柳田主张的比较民俗学是在充分认识各国民间传说的类似性等“泛世界的一致”的现象的同时,基于“事实资料的积累与整理”,将微小的生活碎片变换为历史变化的数据,以此编织出描绘“国民生活志”的手法。他曾在《明治大正史·世相篇》(一九三一)中说:“对过去传记式的历史叙述感到不满,于是便特意不去提任何专有名词。”

哈鲁图尼恩在日文版卷首语的末尾引用了普里莫·莱维(PrimoLevi)的话:“只要我们还依然生活在资本主义的时代,就可以预见法西斯主义可能随时回归。”他认为,自由主义与法西斯主义实为资本主义社会内在“忧虑”的两面。户坂的日常性论揭示了是什么在束缚着人们,明晰了法西斯主义幽灵在资本主义社会所投下的阴影。哈鲁图尼恩试图通过列举多位思想家基于日常性的理论构建与现实书写,以覆盖日本文化的“特殊性”论述。这无疑包含着对人类重复走向法西斯道路的戒惧,以及对日本不再重蹈侵略扩张覆辙的祈愿。

以“日常性”超越“非西方”:治愈西方区域研究的霸权主义沉疴

《历史的忧虑》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它批判了美国区域研究领域的西方霸权渊源和现实关联。作者指出,区域研究忽视了自身与扎根于人文社科研究深层的民族中心主义之间的同谋关系:“‘我们对于日本等欧美以外社会的兴趣,是将他们的现代性等同于西方模板,并且在讨论时,将其视为原版的复制品甚至替代品,而这种看法或满足了‘地域化欧洲(provincialize Europe)的需要。”与此同时,欧美又保持着对非西方的殖民无意识(colonial unconscious),坚持着“东方个体”和“西方个体”的区隔性。作者的以上观点可归纳为美国区域研究对非西方同时抱有的同化与歧视欲望。

第一章“追踪恐龙:‘全球主义时代的区域研究”讽刺了美国的区域研究与高校整体的教学、课程及新理论之间业已形成的牢固的区隔状态,就像一只因脑袋过小而不能控制其巨大身躯移动的恐龙。作者指出, 区域研究采用的“多学科主义”(multidisciplinarism)停留在各学科像鸭子一样排成队、阐述各自对于特定地区掌握的“部分真理”,局限于学科内的系统性知识收集;这既无益于理解区域整体,也放弃了对知识作为国家利益产物这一本质的剖析,无法促进批判性的实践。

哈鲁图尼恩对欧美中心主义的“复活”表示了以下警惕:区域研究设想的前提是一个可见的内部世界和一个被抑制的外部世界,但当前,欧美以外的世界再也不能被忽略或抑制。事实上,资本主义在不同时期以不同强度进入各种社会时,引发了不均等的发展,产生了不同的时间形态、文化空间、生产力和生产方式,各种社会主体持续性地重新定义着现代。而日常生活的空间允许我们去协调全球与本土、节律与惯例间的关系;只要赋予日常性以定义,外部将不复存在。因为日常生活作为现时体验,既赋权以能够统一现代性与哲学性的共时范畴——“哲学的日常化”,同时也可用以辨明整个资本主义现代化范围内不同社会空间的历史范畴。作者在以上论述的基础上指出,“日常”这一视角与方法扩大了探寻资本主义现代矛盾的视野,尤其有助于我们以现代性体验去分析半边缘化和殖民化的亚洲。

哈鲁图尼恩重点关注日本,是因为日本作为被抑制的欧美之外的世界的一部分,展现了它如何经历资本主义现代化而产出日常性的自身经验,充当了欧洲主张的幻象角色及被欧洲的“幽灵”再次探访的空间。他相信,任何因现代性而转变的社会都会扮演这样的角色;日本将其成就的独特性特例化,恰好是现代性冲击中的一种状况;如果把日本视为欧美现代性的转调,就也可以描绘日本如何反过来成为一种对其的批评。

为了批判美国研究亚洲社会时“假设相类之处即为模仿”的模式,《历史的忧虑》采取了比较的手法展开论述。作者在第二章“‘日常之谜:历史中的日常性”里讨论了西方的齐美尔、卡拉考尔、海德格尔、本雅明,乃至苏联的鲍里斯·阿瓦托夫等思想家对“日常”的思考。接着,在第三章“辩证之眼:日常性中的历史”中,作者梳理了日本学者户坂润、柳田国男、今和次郎、小林秀雄等人的相关思想轨迹。通过这样的比较,作者强调了西方与日本思想家之间的同时并进性与反复性,乃至他们之间的“不期而遇”。

在此,从“日常”出发的日本研究的意义已经呼之欲出。哈鲁图尼恩展望了“日常性”这一概念作为“不均等性之场”的可能性:一方面,它弥补了欧美的区域研究领域所欠缺而文化研究领域强调的文化倾向性与所擅长的基于各类文本的研究方法;另一方面,它能够引发人们对于生命体验的物质性敏感。更有,“日常性”与“文化特殊性”论调的天然拒斥性与戈登提出的“作为世界共同经验的日本现代史”指向不谋而合。岩本通弥赞同哈鲁图尼恩提出的以非连续的抓拍镜头的方式记忆日常的方法,指出可以以此不遗忘和美化过去,也不忘却以复数形式存在的近代。社会学者约翰·李则通过对寿司、日式沐浴等的琐碎体验的描述,试图探寻日常生活、寻常美德与可持续发展之间的關系(Japan,theSustainable Society ,2021)。正如他们的尝试所示,在思考生态文明建设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命题时,日常性不失为一个有价值的观察角度和研究方法。

(《历史的忧虑:现代性、文化惯例与日常生活中的问题》,[ 美] 哈里·哈鲁图尼恩著,戴瑶颖译,江苏人民出版社二0二二年版;《歴史の不穏―近代、文化的実践、日常生活という問題》、[米]ハリー·ハルトゥーニアン著、樹本健訳、こぶし書房二0一一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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