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啊摇

九予城

日和风暖，枝叶扶疏的大树支起一份清幽，阳光从叶片的罅隙间穿过，透过落地窗洒进我的房间里，投射出一块波光粼粼的长方格。树影与阳光交融在一起，流动着，起伏着，像是梵高笔下朦胧而灿烂的星空。微风止不住地吹，那纷杂的光影轻轻摇晃起来，仿佛是湖泊里悠闲的鱼在徐徐游动，碧波荡漾，摇啊摇，摇啊摇。

我躺在摇椅上，似乎是远离了喧嚣，仿佛置身一碧万顷的海底，又仿佛置身青绿无际的梦境，于是我的目光渐渐平静，我的心也逐渐清净。

我轻轻摇动摇椅，几乎快要睡去，却突然听见争执的声音。一个声音大喊：“你挡住我啦！我都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啦！”我抬眼望去，发现竟是一片树叶在指责另一片树叶。

被指责的那片树叶不甘示弱，反驳道：“不是，你的影子还有一个角，我的影子也只露出了一个角，不是我挡住你的，我们是被其他叶子挡住了。”他指的方向是我右手的袖子。树影斑驳，我寻了好一会儿，才寻得他们俩的影子轮廓。

事实上，一片树叶构造不出沁人心脾的阴凉，于是一个影子与另一个影子交织，叶片层层叠叠，树木郁郁葱葱。

我如是想着，突然惊讶地意识到，我好像可以听见树叶的低语，而树叶好像有了生命，每片叶子都端正地站立着，甚至连倾斜的角度都是一样的。他们昂首挺胸，努力从缝隙中探出头来。

不仅仅是树叶，清爽的风也西装革履，一身燕尾服显得庄重而肃穆，左手打着节拍，右手高高举起指挥棒。他向左挥动时，树叶们齐刷刷地向左摇动身体，也有迷糊的树叶一时分不清楚，猛地向另一侧转身，与其他叶子撞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就是你。”风指向犯错的树叶，声音有些许严厉，“跟着指挥棒的方向转身，下次不要转错了。再强调一次，我们要整齐划一，这样才能让人觉得凉爽，这是我们的使命！要不然看上去乱糟糟的，让人心烦意乱。我们再来一次，看好指挥棒的方向。”

风指向右侧，这一次，树叶们整齐地向右转动身体。当风指向左侧，树叶们也跟着向左转动身体。一左一右，一来一往，树影有节奏地轻轻晃動起来，连同我的心也轻轻晃动起来。

风与叶摇曳生姿，如同远山朦胧的淡影，雨后的云与雾交融在一起，山涧的溪流潺潺流淌，那抹墨绿浓过万籁俱寂的黑夜，却又淡过春暖鸭先知的江水。只是看一眼便仿佛置身其中。

我仍旧不解为何能够看见风和叶的互动，不过想想倒也不必如此当真，不必如此严苛地对待这清浅的片刻时光。

翠绿的叶片幽静而又富有生命力，紫红的花骨朵是缤纷的点缀，金灿灿的日光倾泻而下，将色彩的交融演绎到极致。

我这才看见，明亮而柔和的光束竟是由许多小人构成的，他们身形渺小，如同一粒随风飘扬的尘埃。他们是光的使者，也是光的一部分。他们背着鼓囊囊的口袋从天空一跃而下，那口袋金光闪闪，像是仲夏时成群结队的熠熠流萤，又像是夜空中遥不可及的闪烁星群。

原来阳光的颜色是如此而来的。

小人们跳跃到我的身上，小心翼翼地解开自己背上的口袋，从口袋里摸索出刷子，蘸满发着光的金色颜料，一个涂抹在我微微翘起的衣角上，一个涂抹在我随意耷拉着的手心里，一个涂抹在我随风轻摇的额间碎发上……他们遍布我的全身，一边柔声哼着摇篮曲，一边用光将我铺满。

袋子里的染料用完时，他们又缓缓升空。似乎他们的使命就是将温暖的阳光赠予大地，而后荣归故里。他们离开后，新的小人们又背着行囊，从光中雀跃而来。

如此往复，纷至沓来，绵绵不绝。

渐渐地，我感到暖烘烘的，不只是我的肌肤，还有我的血液，甚至我的内心都是暖烘烘的。就像是偶遇了一个天真的孩童，他正在用一个糖罐子收集爱意，我被深深感染，心情不由自主地变得晴和。

我似乎真切地感受到了阳光，好像是芒果味的，又好像是椰子味的，而我的灵魂在光的照射下卷起了一个角，于是，我的身体里开始有山川与沟壑产生。

窗外有习习的软风，有枝繁叶茂的树木，有和煦灿烂的阳光，有静谧，有闲适，有惬意，有曲径通幽处的舒畅，有青萝拂行衣的怡悦，有关于温柔和轻盈的一切想象。

窗内，我似乎感觉到了一个柔软的拥抱，毛茸茸的，而后我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她说：“这孩子真疲惫啊，好生歇歇吧。我也做不了别的，只能摇啊摇，要是能将你摇进多彩的梦里，倒也算是发挥了一些用处。”语调温和，像是傍晚时分来自母亲的轻声呼唤。

我意识到这声音来自身下的躺椅。她不知疲惫地摇动着，与地板轻轻摩擦，保持着与树叶、清风、阳光一致的频率。她轻轻抚过我微皱的眉头，袖口带着花香，我察觉到木制的磨砂质感，以及那淡雅而轻柔的善意。

摇啊摇，摇啊摇……

在这安宁清闲的时刻，我的心渐渐舒展，似乎在一望无际的海边拾起一只贝壳，记忆中那些寒冷的画面一闪而过，摇曳着慢慢消散——还没写完的数学试卷，背包里满满的书本，校服口袋里的万托林，体育课上独自坐在阴影里的身影，局促的目光，清冷的白墙……

摇啊摇，摇啊摇……

风不止，树不静，灯火的喧嚣远不及一束摇动的阳光明媚。时光悠长，我约莫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我在追寻自由，像一条鱼，出生便含着海洋。我恍惚看见石斛兰记忆中的八次黄昏，听见在滇池低飞的红嘴海鸥带来西伯利亚的消息。

摇啊摇，摇啊摇……

风和叶，光和月，我明白他们摇曳的意图——他们试图将破碎的我一片片拾起，用最烂漫、温和的方式。

那天之后，我能够感受到万物的生命，我能够听见漫天星辰的呢喃，看见每一滴雨水奔跑的姿态，看见青草多么努力地破土而出……

我慢慢地发现，世间万物是如此竭力为我披上一身暖意。他们不懈地创造美好的事物，在每一个孤独、落寞的时刻，他们拼尽全力慰藉每一个人，即便未必光芒万丈，但始终温暖有光。

傍晚时分，夕阳西沉，云朵在天边向大地倾倒橘红色的晚霞，以及起伏有致的浪漫。

夜色沉沉，月亮与大地肩并肩躺着，泛着点点波光，照亮行人归家的路。

童年的雪，一别经年，跋山涉水，赶来叙旧。

……

曾经，我也觉得无人关爱，可是山海广阔无垠，世界灿烂盛大，每一束微光、每一滴朝露都努力温存着我们，日日夜夜，未曾停歇。他们披月而来，踏星而去，热烈而清澈。他们不知疲惫地演绎美和璀璨，讲述世间值得，劝说少年追寻高山和湖泊。

你看，即便周围景色荒芜，也有世间万物为你奔赴而来，千千万万遍。

一个奔波的午后，我打开门，清幽的景色便映入眼帘，微风轻轻地吹，树叶摇曳，树影斑驳，阳光明媚却不刺眼。几乎是一瞬间，我的疲惫得到释放。我躺到摇椅上，置身于摇曳的闲适中，眼前只剩下关于美好的幻想。

我诧异于优美的风景竟具有如此疗愈的功效，于是我开始想象，世间万物都是有生命的，每一片树叶、每一阵清风、每一束阳光都生机勃勃。风景之所以如此治愈，是因为其中的每一个参与者，都在竭尽全力为我们提供浪漫和力量，而我们每一个人，都被它们的爱意深深包围着—— 世界是多么美好啊。

于是我写了这样一篇柔软的文章。我并不想提及自由，也不想谈论深层的爱，只是想告诉每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总会有世间万物永不停歇地为你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