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鲸航
夏天来了,跟人说话,总想带着清凉的口气。希望是下午刚刚吃过雪糕的时候,课间喝了一口薄荷柠檬水的时候,脸上一点都不油腻的时候,我说的每个句子都能被时间捡走,长出藤蔓,青丝缠结,覆盖棚顶。
傍晚起风了,就想坐在棚底纳凉,看云。即使身边没有什么朋友,我也不难过。只要有微风、暮色和过路的云,我就会傻傻地笑起来,很开心。我一直都不是个黏人的男孩,没想过要把哪个人的时间、空间都圈走。我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很安静,只要站到身旁看看那张侧脸就好,就像是看天上缓慢飘过的云。
孤单的云,像谁手里的棉花糖不小心被大风吹到了高空;厚厚连片的云,犹如天空上的雪地,被自然神秘的力量按在上面。每一朵云,都仿佛一个飘在天上的梦,当我抬头,看见它们,就会想起自己做过的梦。
我从小时候起就迷恋着云,被它多变的外在深深吸引。从它那里,我看到了大鹏、巨鲸、宫殿,以及一张张人的脸,它的每一次变化都让幼小的我惊呼。记得父亲在山间照料果树时,偶尔也停下来望天,久久地看着云,看它们从一个山头翻到另一个山头。我常在想,是怎样的力量让它从远古时代留存到现在?又是怎样的力量让众生对它如此迷恋?
一朵云在不同时候有不一样的美,或稀薄,或浓厚,或缤纷绚丽,或长如丝带,或状如生灵。在浩大无边的天穹中,它演绎着万千姿态,是芸芸众生在天空的投影。
读本科时,我曾约朋友看云。乌苏里江的水可真清澈,晴天里江水的颜色比天空还瓦蓝。大片大片的浮云飘得很低,一副悠闲的模样,飘过了国境线,无人阻拦。朋友说:“它们可真自在。”我说:“对云而言,天空是它的家,在家里,要走到哪个角落,当然都可以。”看着那些云,我想成为其中一朵,再轻再小,也愿意。我想飘往世界的各个角落,看更辽阔的水面,看更高耸的山峰。云给了我对远方的无尽想象。
在雾都重庆的那几年,我看不够缙云山上的云。从学校宿舍窗户往外看,那山,那云,仿佛多年前诗词中描绘的现场。云从山谷间飘出,向着高处的山线飞升,悠缓、从容,似仙人的羽衣轻轻遮盖着墨色的山体。浑然不觉间,羽衣的白与天穹的白交融了,这样的场景宛如是天地交谈。大地开口,呵出白汽,等白汽抵达云间,正像它说出的话传给了上苍。我愿迷失在云山深处,在自然清凉又温柔的身体里,不着急找出路,慢慢前行,红尘在云之外,时间也仿佛在外面。
研究生毕业后的这些年,我过得并不如意,遇见的人不太善良,要做的事都不容易,现实以狰狞的面目看向我。我常常置身于令人啼笑皆非的时刻,失意过,沮丧过,会怀念独坐在故乡溪边的昨天,索性回家。在一年多的日子里,我温习着村庄给予灵魂的宁静,坐在岸上,什么都不想。云像老朋友过来了,借着水色坐我身边,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都问了,一声声安慰也都给了。在它缓慢的移动中,在它洁净的色彩里,我宛如被水洗过一遍。
再次来到都市,在鳞次栉比的建筑密林里穿梭,一朵朵云陪着我度過每一天的清晨与黄昏。我看着它们由赤赭变雪白,再从雪白变金黄,变为绛红,如此绮丽缤纷,真让人开心。
人们获得力量的方式有很多,有人从音乐、电影里找寻喘息的须臾,有人从投资平台增长的数字中得到抚慰,有人从万古山河的辽阔间感受平和,而我是从云身上望见生命变化的喜悦。一朵云越过晨暮,越过疆界,越过风暴,越过一次次艰难,越过一次次聚散,依然在天地间留存着自己。
我也想成为一朵行走在世间的云,经历少年、青年、中年,来到老年,体貌在时间的搓揉下幻化,但依然能找见当初的踪迹,在眼神里,在笑意里。我一次次看云,也是在看自己。我终于在接近中年的时候感受到云的力量,这源于自身的纯粹,内心不空,自己也就坐在内心当中。看不见云的时候,我也知道它时刻都在。总有一朵云在天空飘浮,越过人世的边界,越过光与暗。
肉身或许沉重,人世或许无解,但停下步履看云的人,常会走出生命的围城。仿佛仰望着这世上另一个自身的形象,它从卑微处来,升腾到高空,不被束缚,轻盈自在。有风吹,它就飘,无风吹,就停在原位,没有爱恨,也未曾在意谁的目光。它是自然中最简单的形象之一,却让我觉得崇高。
想在一个夏天,坐在你的身旁,暮色渐起,有风吹来阵阵微凉的水汽和未名的花香,我想跟你说起一朵云的美好。
如果四周足够安静,我愿为你读一首诗,来自佩索阿的那首《坐在你身边看云》:“当我和你一起穿过田野来到河畔/我看到的河流更美丽;/坐在你身边看云/我看得更清楚。/你不曾把自然从我这里带走,/你不曾改变自然对我的意义,/你使自然离我更近了……”
这一刻,水边的柳枝环拥着我们。我们是被人世放归的两只羊,是落在地上的两朵云,和天空的每一朵云,都是这辽阔天地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