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 桥

2023-10-13 11:16凌肆然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23年9期
关键词:姨婆哑巴小鸡

我童年的几个暑假,是在姨婆家度过的。

偏安一隅的南方小镇,溪流纵横交错,石板路油光水滑,龙骨水车与十四孔桥缀连,掩映着白墙黑瓦的水乡人家。夏季多雨,我又贪玩,时常在镇子上疯跑到黄昏还不归家,姨婆便打著伞来寻我。被雨打湿的袅袅炊烟里,传来姨婆苍老而悠长的声音:“阿囡——回家吃饭啦——”

我一骨碌爬起来,收起地上的弹珠和糖纸,和旁边吸着鼻涕的二狗打招呼:“我回去啦!”

二狗愁眉苦脸地跟我挥挥手,他刚输给我三颗弹珠加五块巧克力的糖纸。

我哼着小调,哒哒哒地踩着雨向姨婆奔去,回家的路上不忘和遇到的每一个人打招呼。镇上的每个人我都很喜欢:任我欺负的二狗、炸米花糖的刘伯、幼儿园的秦阿姨、小桥边卖栀子花的朱婆婆……

只有一个人除外。

老师曾经在课堂上教我们,语言是沟通的桥梁。可是,当一个人无法说话的时候,旁人自然无法与他交流,更遑论生出什么好感了。

我经常在和二狗玩耍的时候看到哑巴。哑巴穿一身破旧的衣服,有着一头长长的脏污的头发,我猜那里面一定长满了虱子。作为一个小镇上的异类,他不上学,也没什么正经事做,靠捡些瓶子等废品换钱为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很少有人跟他说话——说了他也无法回应。

出于孩童心性,我和二狗捉弄过他几次,见他没有反应,愈发变本加厉起来——往他身上吐口水,故意把他的瓶子丢进水里,或者在路过的时候故意把他撞倒……次数多了,哑巴终于生气了,他张开嘴巴发出无声的吼叫,然后用力地挥舞着双手,赶我们离开。

我做了个鬼脸,拉着二狗蹿进了别的巷子。

我在姨婆家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暑假时光,直到我妈打来电话,问我的暑假作业做得如何了。我撒谎说做了大半,然后央求姨婆给我在后门口支了张小桌,又摆了个小方凳。我每日看看花,蹚蹚水,逗逗狗,闲暇时才写写作业。

这一日,我正在挠头编一篇作文,突然感觉旁边有人,顿笔一看,原来是哑巴,他似乎已在那里站了许久。

“喂。”我很不客气,“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哑巴虽口不能言,但似乎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他一手提着脏兮兮的蛇皮袋子,一手有些局促地捏着衣角。我向着他的视线看去,恍然大悟——我的作业本旁边摆着一个空了的汽水瓶。

“给你。”我递给他。

谁知他摇摇头,指了指我桌上的另一样东西——语文课本。

这个哑巴竟然会对课本感兴趣。我点点头,示意他可以拿。他把手在衣服下摆上擦了好几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课本。

“看得懂吗?”我问他。

他翻看了几页,对上我好奇的眼神,腼腆地摇了摇头,又把书递还给我。

“那你刚刚在看什么?”

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给我看,那是一篇和杨梅有关的课文,写得怎样我不知道,但插画画得极好——一大盆新鲜的杨梅,饱满深红,鲜艳欲滴,单看一眼就让人垂涎三尺。

“这个呀,这是杨梅。”说着我又趴回了桌上,“我今年还没吃过呢……”

哑巴点点头表示他知道,然后他将手伸进口袋,掏了两个圆圆的东西出来。

“杨梅!”我差点跳起来,但看到是从哑巴口袋里掏出来的,又有些嫌弃,“哪里来的?”

哑巴做了一个采摘的动作。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镇子上有杨梅树?快带我去!”

哑巴看起来有些犹豫,但禁不住我一直缠着他,最后还是放任我跟在他身后,走到镇子的西边。一个不大的土坡上,长着一棵高大、翠绿的野生杨梅树,枝叶间露出红彤彤的果实,硕大饱满,分外诱人。大抵是今年雨水多的缘故,这棵杨梅树成熟得格外晚,因此到了现在还有果子可吃。

杨梅脆甜可口,我坐在树下饱餐一顿后,觉得哑巴也没那么讨厌了。

“喂!”我跟他说,“你不认识字是不是?我有连环画,那个是没有字的,可以借给你看。”

“不过,”我说完又有点后悔,“看之前记得洗手啊……”

哑巴似乎不懂得我在说什么,我让他在姨婆家桥对面等我,回家拿了几本连环画给他。

“这个借给你。以后你可以常来我姨婆家这边捡瓶子,我每天都喝好几瓶汽水,还有一些空的饼干盒也可以给你。”

哑巴傻呆呆地站着,也不知道他听明白了没有。

“对了,别告诉别人我和你认识……算了,你也没法告诉。”我挠挠头,“总之,来找我的时候别让别人看见。”

我猜他最后还是理解了我的意思,两天后,几本连环画整整齐齐地放在姨婆家后门口的石阶上,旁边摆着刚摘下来的两个莲蓬,上面甚至还带着水珠。

我和哑巴的友情在这个夏天飞快而隐秘地增长,哑巴带我捉螃蟹、打石子、折纸帽圈儿、抓蛐蛐……一切都是那样新奇而有趣。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和哑巴相识,这让我觉得丢脸,但哑巴那里总有许多吸引我的物事:精致的草编蚱蜢、光滑漂亮的鹅卵石、晶莹剔透的玻璃块、一束鹅黄色的小野花……这些东西总和我借给他的连环画一起,静悄悄地躺在后门口石阶上,和它们的主人一样缄默。

“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教你写你的名字。”这天我草草写完作业,比画着问他。

哑巴摇摇头。

“你没有名字吗?”

还是沉默。

“那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怎么写吧!”

我一笔一画在纸上写下:于小雨。我用笔点点纸上的字,又指了指我自己:“我,于小雨。”

哑巴好像听懂了,他示意了一下,问我能不能把这张纸给他。

我点点头,又把刚吃完的饼干盒递过去。这时,门里突然传来姨婆的声音:“阿囡——二狗来啦——”

“我走啦!”我站起身来说,“你也回去吧,不要让别人看到你来找我。”

哑巴依旧是那副呆呆的样子,看见我进了门,他也拖着自己的蛇皮袋转身离开了。

二狗來找我,送给我一只嫩黄的小鸡崽,又抱怨我最近都不找他玩了。我扯谎说在忙着赶暑假作业,然后接过了那只幼小可爱的生灵——在城里,妈妈以脏和麻烦为由不让我养宠物,获得小鸡的我简直欣喜若狂。

我一边潜心饲养小鸡,一边继续和哑巴上坡下河,和二狗“打家劫舍”,完完全全把作业抛到了脑后,全然忘记此时暑假已接近尾声。直到有一天,我疯完后带着一身汗回到姨婆家,却在客厅里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妈妈。

“暑假快过完了,我来接你回家。”妈妈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跑哪疯去了?”

“没去哪里。”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你的作业呢,做完了吗?”

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妈妈走进房间,拎出我的书包,然后把里面的作业一本本倒在桌上,她每翻看一本,脸色就更阴沉一分。

“你都干什么去了?”

我哑口无言,看着妈妈再一次走进房间,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大堆小玩意儿。

“弹珠、糖纸、蛐蛐、石头……你这个暑假都玩这些去了是吗?妈妈送你来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你爸爸常年在国外,妈妈工作忙,凡事只能靠自觉,你就是这样自觉的?”她又拿出一个白色的纸盒,“这个里面又是什么?”

是我的小鸡。

我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小鸡在我用茅草和布条铺成的窝里睡觉,此刻惊醒了,叽叽叽地叫了起来。姨婆也醒来了,她站在房门前,满脸担忧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却被妈妈挥挥手阻拦了。

“你连自己都管不好,还养这些玩意儿?”妈妈指责了我许久,越说越生气,直接一反手打翻了盒子,小鸡从高高的桌上摔了下去。

“我的小鸡!”我失声叫了出来。

然而为时已晚,小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虚弱的哀鸣。我急忙把它捡了起来,它还能够动弹,但是已经站不起来了。

我的眼眶里瞬间盈满了泪水。

“我恨你,恨你,恨死你了!”我站起身来冲妈妈大喊,不顾她脸上错愕的表情,握着小鸡直接冲出了门。

我蹲在姨婆家对面的桥边哭泣,远远看见姨婆和妈妈着急地出来寻我,又赶忙藏了起来。不知道哭了多久,手心里小鸡的身体慢慢变得冰凉,我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桥上的月亮渐渐升了起来。

突然,身后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哑巴拖着他的蛇皮袋子,还是那副风尘仆仆的脏兮兮的模样。

看到朋友来了,一刹那千万委屈涌上心头。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我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刚才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听完后,哑巴轻轻地指了指我手里的小鸡。

“怎么了?”

他做了一个挖土的动作,又把两只手贴在一起放在脸边,闭上眼睛,好像睡觉一样。

“你是说要把它埋起来吗?”

哑巴点点头。

“好主意,你来帮我吧,我们一起给小鸡找一个漂亮的新家。”

我们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那里开满了鹅黄色的美丽小花,和小鸡的颜色一样,也许春天来的时候,小鸡也会变成其中的一朵小花吧。哑巴找来两根树枝,我们一起掘了一个小小的坑,然后珍重地把它安葬在里面。

安葬好了小鸡,哑巴比画着问我:要不要,回家?

“不要!”我大声地说,“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不回家,可以去哪儿呢?我突然想起,我从来没有去过哑巴的家。

“我可以去你家吗?”

哑巴看起来有些惊讶,我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去你家,做客。”

这次他听懂了,露出一个有些高兴的表情,看上去又有些局促。我跟在哑巴身后,走过花丛、山坡、小溪、拱桥,又沿着石板路走了老远。原来哑巴的家,在巷子的最后面。

那是一间很矮很旧很小的平房,门和窗户都残破不堪,钉着木条,糊着旧报纸。哑巴打开门,拉了一下门口的绳子,屋里亮起了小灯。

我在屋子里唯一一张摇摇欲坠的长条凳上坐下,打量着这间家徒四壁的破屋子—— 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木桌,一张凳子,角落里搭起的简易的灶台,几乎就是这里的全部了,墙角还堆了一些来不及处理的废品。哑巴四处忙活,过了一会儿,把一些吃的东西放到我面前。

我看着桌上的东西:果汁、饼干、花生、糖果……哑巴大概把他最好的存货都拿了出来招待我。我撕开一袋饼干放进嘴里,有些受潮了,但我还是竖起大拇指,跟哑巴说了一声“好吃”。

当时的我没有想过,妈妈一直找不到我会怎样。我以为等我气消后回家就好了,不回家也没关系——妈妈总会找到我的,要吵架还是要道歉,到时候再说吧。年少的我着实没有想到,自己离家出走,会引起那么严重的一场风波。

妈妈推开哑巴家门的时候,镇上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那扇破旧的门被巨大的力道撞开——来的人不仅有妈妈,还有二狗、秦阿姨、刘伯……不少街坊都来了,看到我坐在屋里,大家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孩子找到就好了。”秦阿姨说。

妈妈的反应却很奇怪,她的衣服被雨淋湿了,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紧张,脸色青白。看到我,她第一时间冲了过来把我抱在怀里,然后从上到下认真打量了一遍。

确认我没事后,她转头看向站在角落的哑巴,问他:“为什么带走我女儿?”

哑巴看了妈妈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当然不会说话。

说话的是二狗,他吸着鼻涕,有些害怕地躲在大人身后 :“就是他,就是他,我看到他在桥那里把小雨带走的!”

二狗只看到了哑巴带我离开,没听到我们之前的交谈。邻居们窃窃私语起来,妈妈警惕地用手臂护着我。

“这是什么?”她突然看到了什么,捡起了放在窗台上的一张纸。我一眼认出那是我的草稿纸,上面写着我的名字——那是哑巴之前从我那里拿走的那张。

只是,现在纸上不止三个字了—— 哑巴笨拙地模仿着我的笔迹,在下面抄写了好多好多遍“于小雨”。

妈妈的手抖了一抖。

“你早就盯上她了,是不是?”她看着那张纸,又看了看桌上那些廉价的零食,憎恶的视线最后落在角落里的哑巴身上。她提高了音量,大声质问:“你想对她做什么?你带走我的女儿做什么!”

“你这个变态!”

我被妈妈的反应吓到了,缩在椅子上开始发抖。哑巴看着我,又看着众人,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他焦急地望着妈妈,手舞足蹈地比画着,努力想要解释,但只能发出“啊—— 啊——”的声音。

我轻轻拉了拉妈妈的衣角:“妈妈……”

妈妈蹲下来,注视着我的眼睛,说:“小雨乖,告诉妈妈,是不是这个坏人把你带走的?”

我张了张嘴,想说不是,但整个人还是无法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我看着妈妈,又看着二狗,看着身后的街坊邻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我没有反应,妈妈换了一种问法:“小雨,是你主动跟他走的吗?”

我的脑海里像装满了糨糊,不知道妈妈问了我几遍,我才终于机械地摇了摇头。

“你认识他吗?”

我依旧摇了摇头。

自始至终,哑巴都站在角落一言不发,安静得像一座石雕。他不会说谎,因为他不能说谎;我也没有说谎,因为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是的吧?

后面发生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又或许,我刻意忘掉了。只记得,妈妈在街坊的劝说下最终没有报警,但哑巴从此背上了“诱拐小女孩”的罪名。

离开小镇的那一天,又是阴雨绵绵,我拉着妈妈的手,站在桥的一端往另一端看,希望看到一个熟悉的拖着蛇皮袋的身影,但最终什么也没看见。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姨婆家。我在大城市读书、升学,又去国外进修、工作。直到多年以后,接到姨婆去世的消息,我才终于回到这个熟悉的镇子,重新走回这一帘雨幕中来。

又是一年雨季,我焚香叩拜,与姨婆告别。仪式结束后,亲戚们告诉我,秦阿姨升了园长,刘伯去了市里开店,二狗现在在北方当公务员……有一个人,他们始终未曾提起。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我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埋藏在心底已久的问题:“镇上的那个哑巴……他之后还好吗?”

亲戚们面面相觑,他们大多知道童年的那场风波,似乎有些奇怪我会问出这个问题。最后,还是姨婆的女儿回答了我:“哑巴死了。”

“死了?”我声音干涩,“怎么死的?”

“也有差不多十年了吧……约莫是你上高中那时候,下了好多天的暴雨,河水溪水都涨了起来,危险得很。有个小女孩,放学回家时不知道怎么掉到河里去了,哑巴刚好在附近捡垃圾,就跳下去救她,最后,小女孩救起来了,他没上来。”

“然后呢?”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然后?然后就没什么了。小女孩的家人想感谢他,可哑巴是个孤儿,无亲无故,他们也没地儿感谢去。市里来了人说要表彰他,结果一查,哑巴没名没姓,连户口都没有,这事便只能作罢。”

雨歇时,我收起行囊,准备离开。路过姨婆家对面的那座拱桥,我惊讶地发现那一块地已经被圈了起来,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忙忙碌碌,拿着工具敲敲打打,我问:“这是在干什么呢?”

一个好心的工人回答了我:“小姑娘,你还不知道吧?这桥要被拆了。”

“好好的桥,拆它做什么?”

“什么好好的桥呀,你是不知道,这座桥其实早已经断成两半了,只是这些年来外部石料支撑着,一直没塌罢了。刚好整个镇上要做旧城改造,这些桥,以后估计都要没了。”

“那,这座桥有名字吗?”

“名字?一座普普通通的桥,哪有什么名字啊。”

我一步一回头,看着断桥逐渐消失在视线里,感觉自己也像哑巴一样说不出话来。最后一眼,只看到碧绿的水与茫茫的天,那座桥隐于雾气中,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语言是沟通的桥梁,那么当一个人不能说话或者不善言辞时,这座桥梁是否就断掉了呢?我认为不完全是这样。比言语更重要的,是心灵上的理解与沟通。

童年的“我”和镇上的哑巴尽管不能用言语对话,依然衍生出了一段珍贵的友情。尽管由于阴差阳错的误会,居民们对哑巴的偏见,以及我缺乏勇气的行为,最后这段友情有了一个遗憾的落幕,但我相信,這段经历始终能给故事中的“我”带来警示与思考:我们应该如何勇敢地承担错误?又应该如何看待与自己不同的人?

希望读者看完这个故事,能记住在一个未知的小镇上,曾经生活着一个善良的哑巴。善良永远是人性中最珍贵的品质。

凌肆然,肆意写作,随然生活,始终葆有一颗童心,相信只要笔耕不辍,梦里的星光都会化作动人的故事;作品发表于《青年文摘》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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