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下去，天会亮

黄熙童

我叹了口气，合上三浦紫苑的《强风吹拂》，把它塞进书桌里。对于既不追动漫也毫不热血的我来说，它没有想象中好看。这本书讲述了一支杂牌长跑队从零开始，经过魔鬼训练，最终完成长跑接力赛“箱根驿传”的故事。

要是能用三言两语把那些黑暗窒息的日子一笔带过就好了，故事的最后能历经艰难险阻，理所当然地变成闪光的传奇就好了。

我戴上耳机，来到操场开始慢跑。晚自习开始之前，是异常可贵的自由时间，一天中紧凑的课程、大大小小的测验已经过去，汹涌无边的题海尚未来临，大家分散在校园的角落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当然，如果手里握着一本背诵的小册子，则会更加心安理得些。

我不喜欢也不擅长跑步，但跑步能提高免疫力，使我得以在忙碌的学习生活中不会因为生病而掉链子。

跑完一圈时，阳光已经从球门处爬走了，跑完三圈后，它打在了彩色的阶梯上，然后我便看到他从柔和的光里朝我小跑过来。我顿了顿，用手拢拢飘起来的刘海，生硬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我们是同一个班的，但并不熟络，我没有想到他会跑过来，此刻坚硬的操场仿佛化作软绵绵的云朵，我的每一步都变得虚幻起来。机械挪动的双脚保持着理智，用不快不慢的速度。

“今天篮球场人太多了！”他在旁边的跑道跑着。

我轻声寒暄着，抓住间隙吸气，好让我看起来没那么吃力。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文章啦！”短暂的沉默后，也许为了找话题，他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这句话像一个深水炸弹，拥有让我马上停下脚步的威力。

“其实是我妈妈先看到的……早上看报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署名我们学校的你，马上让我学學‘别人家的孩子’。”看见我吃惊的样子，他连忙解释。

我不知道回答什么。写作是我的隐秘天地，我欢迎所有人来访，但最好认识的人除外，况且……

八百米体测是我一年一度的噩梦，在那煎熬的三四分钟里我没法悠哉地跑。尖锐的哨声、看起来毫不倦怠的同跑者、围观的人群，无不让我回想起备战体育中考的痛苦时光。

正值回南天，白天也显得迷蒙昏暗，气压低得让人心烦意乱。我拿着水杯挪到了操场边上，身体开始发软，像等待受刑一样。

按照学号顺序，十人为一组，男生先跑，再到女生。每次哨声一响，一批同学就走到起跑线上。

轮到我了，我迈开腿费劲地跑着，等待时的紧张已经消耗了很多能量，喉咙一开始便感到干涩。同组的女生收起了平日的笑颜，摆动着双臂。玥也不例外，她轻快地跑着，漂亮的马尾辫有节奏地晃着。她是班上最好看的女生，她从我身边跑过，留下一股清新的栀子花香。

我恍惚间觉得，这就是“千万人过独木桥”的缩影，而在这一征程中，人们没有表情，没有喜怒哀乐，只剩下一个个沉默的背影。眼前的红色跑道似乎没有尽头，我愈来愈小，艰难地跋涉着。

当我还剩小半圈的时候，玥已经跑到终点了。不出意料，一群同学围了上去，就像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低垂着脑袋时，人们总会忍不住给它浇浇水似的。

我也终于冲到了终点，喉咙仿佛干裂的土地，急需一场畅快淋漓的甘霖。

然而，我的水杯不见了。

我焦急地四处张望，仍然搜寻不到水杯的踪影。我叉着腰俯下身，吃力地呼吸着，犹如一条被甩上岸的鱼。我试图分泌些唾液，好让喉咙湿润一些，但是越用力吞咽，越想干呕。

“哎，还你水杯。”杰把我的水杯抛过来，里面的水已所剩无几，“刚才玥跑完说好渴啊，我就把你的水拿给她喝了。你们不是同桌吗，而且我以为你早就跑完了。”

杰说完耸了耸肩，转身走了。

在我委屈而无力的瞬间，旁边的你听到了，拿走我的水杯跑向直饮水机，接了一大杯温水。

毋庸置疑，我发表在报纸上的那篇文章是写你的。但它是由客观的事实、夸张的联想，再加上大段少女的私语组成的。

有人说：写作不是客观生活的简单复刻。所以我始终认为，要把一个善意的、普通的举动写得精彩，就要混入细腻的想象，这叫虚实相生。

但我仍然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用一个神秘的笔名，或者投给其他的刊物，这样或许就能避免一场尴尬。

“你写得真好啊！”他说道，听起来是一句由衷的感慨。

“瞎写的。”我摆摆手，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还好他没有问类似“你写的是谁”这种问题。

“不过……你可不可以帮忙保密，别让其他同学看到。”我试探性地问。

他点点头，但眼神里流露出不解。

“写这种……不入流的文章，我的作文总是写不好。”我试图挤出一些笑容。

“那些都是应试作文，没意思。”他笑笑。

我的心情轻松了不少，甚至有点得意。这篇无意中被人“窥”到的文章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尘封的门。

蓝紫色的晚霞已经晕染开来，天空还有几条弧形白线，据说那是飞机飞过的痕迹，我掏出手机拍了下来。在我这部没有SIM卡的手机里，图库中除了笔记就是各种各样的晚霞——拍天空，是我高中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

“打不了篮球，跑步好像也挺有趣的。”他大概也对大自然随机生成的礼物感到惊喜吧。

“就这样跑下去，前往更远的地方。就算全身燃烧成灰烬也无所谓。看！另一个世界，在那里闪耀着璀璨光芒……”我把《强风吹拂》放在书堆上，把里面的好词好句摘抄了下来。

教室里没剩几个同学了，我把外套脱下来准备去跑步。

门外折返回一个身影，我恰好和他对视上了。

“跑步吗？”他指了指门外，做了个口型。我点点头，跟上去。

开阔的视野让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了，所有的烦心事都暂时抛到脑后，此刻只需要畅快地呼吸，有节奏地奔跑。跑多少是多少，这是马上就能够见效的——高考可比跑步难多了。

从那天开始，只要不下雨，我们都会去跑步。没有特别的话题时，我们就不说话，只是一圈圈地跑。足球突然袭来的时候，我们灵巧地躲过去然后相视一笑；余晖太过耀眼的时候，他跑在前面，而我踩在那小小的阴影里。

两个月后，我的一篇文章发表在一本杂志上。等教室里的其他同学都出去了，我神秘兮兮地把他叫过来，把杂志拿给他看。

這篇文章写的是一位病人临终前和女儿的故事。“我经常看着对面的医院发呆。”我用手指点了点窗户。

“所以你看到了他们的故事？”他连忙站起来，把脸贴在玻璃窗上，死死盯着对面的医院。“视力这么好！”他不敢相信地说。

“不是，我什么都没看到，是想出来的。”我也凑到窗户前，对面是一个个相同的田字窗，窗后藏着千千万万的故事。

听到我的话，他笑出了声：“你的世界一定特别有意思吧！”

“我是第一个读者吗？”他扭头问我。

“对啊，保密哦。”我小心翼翼地把杂志放进文件袋里。

“我以后都要做第一个读者。”

转眼高三就过去了一大半，摘抄本也快用完一本了。

然而，也许是“用力过猛”，事与愿违，自从他说想成为我的第一个读者之后，我就再没发表文章了。

那些在公交车上打字投稿的碎片时间，被我用来复习古诗词、做数学题，脑子里好像再也没有奇思妙想的位置了。有时候心血来潮也会写一些文字，但这些被我视为珍宝的文章，投稿后就像石头沉入大海，再也没有音信。

几天后，我终于收到了一封回信，迫不及待地点开，却发现上面写着：阅历太浅，故事夸张。我赶紧退出来，用手指向左一滑删掉了这封耻辱的邮件。

“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大口地喘着粗气，愤愤不平地说。

“就是，没眼光！”他在一旁附和，摆动着双臂，“不过，自己写得开心就好啦！”

那天的天空是深灰色的，云朵被分割成块状，光从间隙幽幽地照下来，看上去像是荡漾的水波。也是，一路上的风景已经足够美了，何必在意是否跑到终点呢？我安慰自己。

晚自习开始前，老师让我把全班的摘抄本收上来。我拿出一张名单，开始统计，热点新闻、人物事迹、名人名言……同学们的本子里写得满满当当的，如果能一边登记一边把这些素材记得滚瓜烂熟就好了。课代表乏味的工作总要有些荒唐的白日梦来增色。

“昨夜的风轻轻地/把窗外彻夜零落的雨/卷起/打湿窗前的纸船/留下的水痕/成为铸刻在船上的永恒的记忆。”

“渴望被安慰的愿望无疾而终，剩下的焦虑感也被成沓发下的各科试卷排挤出去，最后在那荷花渐次盛开的池塘里消散了。”

突然，一些熟悉的文字跳进眼睛里。那是我的文字！我惊喜地发现，我已经发表的、尚未发表的只言片语，被人工整地誊抄在了摘抄本上。

而那个摘抄本是他的。

淅淅沥沥的梅雨天终于过去了，六月在逼近，天晴的日子多了起来，我却不再去跑步了。

老师为了检验我们是否将知识内化，建立了一种新的讲评模式：每个小组派一名同学在晚自习开始前去听老师讲评，然后由这名同学在晚自习期间讲给小组的其他同学听。

在这种紧要的关头，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听老师的讲评，所以我“心甘情愿”牺牲掉了晚自习前的跑步时间。

“哇！今天的晚霞太好看啦！”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大家纷纷涌出教室。像这样的放空是必需的，哪怕只有片刻。半晌，夕阳沉没，天空把灯关了，我们又回去继续战斗。

八点整，我戳了戳前桌的背，又叩了叩后桌的桌面，我们组便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楼梯间，开始讲题、听题。

这次文综题很难，大家的卷子上布满了红色的叉叉。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把题目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组员们在卷子上做着笔记，盖上笔盖后纷纷感叹着：“终于懂了！辛苦你啦！”

虽然很累，但我为自己能流畅地讲解感到喜悦。我也准备起身回教室，不料因为蜷缩在楼梯上太久以至于腿麻了。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叹了口气。与其说我害怕辛苦，不如说我恐惧的是辛苦后不能得偿所愿，那些不确定性让我每天都心烦意乱。

“快了。”他从楼梯上站起来，走到我旁边，伸出一只手拉了我一把，“送你一句老土的话：跑下去，天会亮。”

我们相视一笑。

楼梯灯像不灭的星星，无尽的题海像等着被人征服的跑道，用完的一支又一支笔芯是双脚踩过的每一寸土地，成功解题后的畅意是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还有他，是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和我一起跑过一年四季的坚定的同跑者。

况且，我本身就很擅长想象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