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面子的最大实惠,是有面子就吃得开。
面子是中国人社会交往中的“通行证”。有了它,就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化难为易,左右逢源,甚至化敌为友,化险为夷。比如林冲得罪了高太尉,无端地被判发配沧州。初进牢房时,被差拨骂了个狗血喷头。及至亮出柴进书函,差拨立马变成了“哥们儿”,说道:“既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这一封书直(值)一锭金子。”看来,面子也是明码实价的。柴大官人一封书信就值一锭金子,要是亲自出面,那还得了?
其实,不但江湖,便是官场、商界,但凡是人的圈子,面子都是打通关节的法宝。只要面子足够大,那么,别人见不到的,你见得到,别人办不成的,你办得成,甚至刑律王法,也可以通融。往往是,一件天大的案子,有关部门正要雷厉风行彻底查办时,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出“面”了,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千斤化作四两,一阵风吹个干净。实在通融不了,也不会当面硬邦邦地顶回去,或者会多少给点儿小小的通融,比如打板子时打得轻一点儿,分配牢房时分得好一点儿。相反,如果没有面子,那么,你到衙门里去办事,见到的便多半是一张公事公办的“冷面孔”,要办的事也是能拖就拖,先放半个月再说。所以,人们常说“十个公章,不如便条一张”,而中国人一旦要出门办事,谋生啦,求职啦,打官司啦,便总要请有面子的人写几封介绍信(古时叫“八行书”)揣在身上,以免到时候吃瘪。面子如此神通广大,岂能说它不是实惠?
何况面子还能生面子。
面子生面子的事,历史上很多。比如一个人做了大官,那么他的母亲、正妻,便可以讨一个封号,成为“诰命”;他的子弟,则或可以“任子”,或可以“袭爵”。任子,就是可以保举子弟为官;袭爵,自然就是让子侄承袭官位了。即便不能任子袭爵,至少也有光可以沾,这就叫“封妻荫子”。连带已经去世的祖宗,哪怕先前再寒酸的,也大大地体面起来。祭祀的规格,自然跟着升级;家族的祠堂,往往也要重修。这就叫“耀祖光宗”。甚至只要中了秀才,也能“光耀门庭”,不但父兄妻子,便是本家、邻居、乡亲,也理所当然地跟着有面子,如未庄的赵姓即是。
这也不奇怪。面子既然是面子,当然就会有“覆盖面”。一个人的面子越大,其“覆盖面”也就越大。近一点儿的,七大姑八大姨,姐夫妹夫小舅子,都跟着沾光;远一点儿的,族人乡党,后代子孙,也受其荫庇。总之,一个人有了面子,与之有关系的人,也能跟着有面子。当然,反过来也一样。一个人丢了面子,与之相关的其他人,也难免要跟着丢脸。所以,一旦发生“侵面事件”,奋起力争的,也就往往不止于丢面者本人。
面子的这一性质或功能,真可谓“造福全人类”。因为自己没有面子的人,只要有关系,或扯得上关系,也可以借面子来打通关节,或用来做吹嘘的资本。你想,谁还没有个三朋四友、乡里乡亲?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能没有个体面的祖宗?“文价早归唐吏部,将坛今拜汉淮阴”,有韩愈、韩信这一文一武两个大人物,普天之下姓韩的,岂非都很荣耀?赵高的名声不好,就说赵匡胤;李莲英的名声不好,就说李世民。甚至外国人也可以拉扯进来,比如姓高的便可以说高尔基是“吾家尔基”。实在找不到体面的同宗,还可以拿老师和朋友来说事,比如自稱“胡适之的朋友”“齐白石的学生”。没上过他们的课?那总读过他们的书吧?这就可以称为“私淑弟子”。私淑,是只要内心景仰就可以的。比如孟子并不得从学于孔子,仍算是孔子门徒,就因其“私淑”之故。这就没有谱,人人都可以沾光了。结果弄得那些正儿八经的学生,便只好特别声明自己是“亲炙弟子”。
这很可笑,也靠不住。就说凤阳,那可是出了“万岁爷”的。然而怎么样呢?凤阳花鼓有云:“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也不怎么样么!凤阳真正繁荣昌盛起来,还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靠的是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和凤阳人民自己的艰苦奋斗,没朱元璋什么事。
但面子是只讲“面”不讲“里”的。只要扯得上关系,就有面子。鲁迅先生举过一例。一个小人物,忽然有一天很兴奋地对众人讲,某某大人物和我说话了。众人羡慕,问他和你说什么。该小人物答曰:他说“滚!”
这当然也很可笑。但可笑归可笑,揭示的道理却很深刻。那就是:任何面子,都只存在于一定的关系之中。和有面子的人有关系,就有面子;和没面子的人有关系,就没面子。总之,一个人面子的大小有无,要由别人、由他和他人的关系来决定。其中,量级大的一方,总是决定着量级小的一方。所以,一个人,如果面子够大,那么,他就有资格决定别人面子的大小,甚至是否有面子,比如赵太爷之决定阿Q是否姓赵,假洋鬼子之决定阿Q能否革命,等等。也就是说,面子有时也是一种权力,至少是决定面子,或授予、剥夺面子的权力,当然也是实惠。
【选自《闲话中国人》】
插图 / 有面子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