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潇悦
朝代更替和政权更迭是无法避免的历史性规律。在朝代更迭的过程中,总有一批过渡性文人,他们挣扎于旧朝与新朝的对立之中,既对前朝有所眷恋与反思,又难以对新朝完全屈服与顺从,所以他们往往会选择一种避世的心态来面对复杂的生活环境。
元朝就是一个颠覆等级门第的时代。元朝科举时行时缀,大部分文人失去了阶层跨越和飞黄腾达的机会。在蒙古统治者的统治下,原本可以依靠功名改头换面的儒生,在元朝没有了运筹帷幄和施展才华的能力,只能变为流连于市井的浪子,从而创作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坊间文学。这样的严峻形势也让儒生们的地位直线下降。
读书人为了满足日常的生活需要和自己的精神需要,从而投身于戏曲创作之中,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戏曲行业的蓬勃发展。由于高压的政治环境,他们不能直白地吐露自己的心声,只能借助于戏曲作品,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杂剧看似在讲述历史故事和前朝遗事,其实恰恰是作者落寞心态和孤单境遇的反应,从中也投射出作者对于时代和王朝命运的思考。
《汉宫秋》讲述了汉元帝与王昭君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其中表现了小人物在历史面前的迷茫感和苍凉感。即使贵为皇家子弟,也不免遭受命运的奴役和历史的打击。《赵氏孤儿》讲述了赵氏孤儿在程婴的庇佑下,成功为家族复仇的故事。作者借用前朝故事,借古喻今,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款款心曲。其中不难看出作品在背景、主题、人物方面与作者处境有相通之处,本文从这几个方面出发,从中探究当时的文人遗民心态。
马致远和纪君祥所生活的年代,是元朝正式登上历史舞台的年代。宋金两朝已消亡,只留下满目疮痍的故土和心事重重的遗民。历代的读书人们深受忠君思想影响,所以他们本能地会对新政权有着抵触情绪。古来的节义观和伦理观,让众多文人选择终生不仕,为国家守贞。元朝统治者并未妥善安置宋金遗民,这自然滋生了市民们的另一重反抗情绪。
《汉宫秋》中的故事背景与史实并不相符。在真实的汉朝历史上,汉朝与匈奴虽多有征战,但远远不到被匈奴外藩羞辱的地步。马致远改变了胡汉两方的力量对比。汉朝成为了被人奴役驯服的“小国”,而匈奴外藩则成为强大的进攻方。在这样明显的敌我差异下,汉朝不得不委曲求全、卑微求和。楔子借呼韩耶单于来表达:“久居朔漠,独霸北方。以射猎为生,攻伐为事。”①这一历史环境,与宋金两朝历史处境何其相像。自己国土遭受到蒙古族的觊觎,而因为自己实力衰微,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的故土和山河,只能忍受任人欺压的命运。《汉宫秋》中的汉朝,尚可以用牺牲女子来周旋和拖延时间,但宋金两朝已经无法改变将要灭亡的历史命运。虽然《汉宫秋》的故事背景,与作者的生活年代相隔较远,但两者的历史大环境是总体相似的。国家动荡飘摇,忍受着外藩欺压,尚且不能自主;市民们更是面临着动荡不安的生活局面。而在作者实际的生活背景中,自己国家的领土已经被外邦侵占完毕,一大批文人变得茫茫不知所踪,用消沉和避世来麻木自己。
除了历史大环境以外,朝堂环境也与作者的现实生活极其相像。在《汉宫秋》之中,朝堂被奸邪之臣所把控,满朝文武都是庸碌之徒,不能挽救国家于水深火热之中,甘愿牺牲女子以换太平。马致远所生活的年代,也曾受“奸臣误国”的影响,奸臣们只顾着自己的利益与享受,视国家的利益与前途于不顾。可以说,王朝的覆灭,这些奸邪之人难逃其咎。马致远针对历史与现实,也进行了反思与思考。他认清了旧朝已被新朝取代的历史,他只能接受。同时,也对历史进行了考量。他借用历史故事,点明了朝代覆灭的原因之一:君主昏庸,臣下无能,自然会使国家堕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在《赵氏孤儿》中,故事背景发生在春秋战国时期,同样是一个奸臣当道的年代。奸臣误国,屠岸贾为非作歹,肆意残害忠良。赵氏一家都为朝堂忠臣,因与屠岸贾不和,家族惨遭杀戮,只留了一个赵氏孤儿。赵氏孤儿在多位臣子保护下成长,历尽千辛,赵氏血脉终得以留存,这也让“存赵孤”有了更多的现实意义。宋朝王室为赵姓,北宋南宋相继连绵数百年,已经让民众心中有了所谓的正统之念。在这一时代背景下,他们肯定不愿意接受少数民族建立起来的新政权,只愿意一心忠于旧朝。而宋朝王室血脉稀薄,既无护主之人,也无救世之主,赵氏血脉自然也无法留下。从历史角度出发,纪君祥写此剧本,是为了呼唤更多忠贞之士拯救赵氏香火,挽救赵氏家族。他希望能有程婴这样的忠贞之士一心护主,等到大仇得报,赵氏重新复兴的那一天。生为旧朝遗民,纪君祥必然会对旧朝有所怀念,迫于高压政治环境和文人身份,他无法与其他人一般直面抗争,所以借作品之口,表达自己的真实所想,他希望能有更多人,拯救赵氏王朝于水深火热之中,从而尽臣子本分,尽忠义之道。
《汉宫秋》的主题围绕历史上经典的昭君出塞的故事展开,马致远通过汉元帝与王昭君爱恨别离的情感故事,表现了君臣与民族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其中不仅涉及了政治层面的诸多内容,还流露出不少自己对家国衰败的离别之痛,可以让观众直观感受到乱世之中失去美好生活的萧条与苍茫之感。在曲牌【二煞】中,通过“谁承望月自空明水自流,恨思悠悠”②两句,把小人物在命运面前的无力与挣扎,表现得淋漓尽致。马致远所生活的年代,正逢朝代更迭,他自然也鲜明地对家国衰亡有凄凉的感受,并为之沉静痛苦。一切景语皆情语,他把自己所经历的人生痛苦与折磨,全部揉进了作品之中。在《汉宫秋》中,昭君和汉元帝不舍彼此,恰恰反映了当时文人对于故土的追思和留念。生为时代文人,他们身上必然沾染了时代气息,这也注定了他们无法跳脱出历史史观来看问题,只能局限在当时的角度来思考历史和反思当下。
纵观马致远生平,由于他出身于文学之家,所以他努力追求功名。这一性格特点,也决定了他断断不敢与元朝公开决裂,所以他只能假借二人的离合之情来表达国土的缺少之憾。同时,《汉宫秋》作品还改变了真实的历史形势和历史情况,把汉朝塑造成了一个软弱无力、任由人欺压的小国。它在强大的外藩面前,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只能任由外藩欺压和敲打。这其中反映的种种,不仅是当下两国力量的强烈对比,一强一弱,一硬一软,一方主动一方被动,其实还折射出众多文人面对复杂时事的无奈与挣扎。他们被卷入历史的命运之中,毫无改变历史和扭转乾坤的能力。而新的时代对他们来说,是残忍而又冷酷的。以往的入仕道路被打断,他们一下子无法寻求到未来的出口。他们只能任由命运安排调配,而自己并无挣扎与反抗的办法。柔弱的汉王室,像极了当时时代背景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他们只能迷茫在困苦凄凉的当下困局,而未曾有丝毫反抗之力。
而在《赵氏孤儿》之中,更多的是在真实的历史之上敷衍而成,少部分情节进行了加工与处理。关于其中涉及到的反元复宋民族意识问题,其实在学术界早已有过探讨与研究。从历史本身来说,由赵氏所建立的宋朝,一直自认为自己是春秋时期晋国赵氏一支的后代,并且该观点被大多数民众所认可,也成为认可宋王朝正统政权的理论基础之一。为了加深这一理论的深刻性,宋王朝各位君主都对程婴等忠臣进行过追封。而在“靖康之耻”之时,皇宫贵族全被金国所俘虏,赵氏血脉岌岌可危,就在此时,康王赵构作为仅留的汉室骨血,继立为帝,承先祖之基业,缓大宋之江山,这一历史基础,也为“存赵孤”的内容注入了更多的思想内涵。
将春秋遗事与大宋痛事相结合,已经成为宋末元初文人界较为流行的一种思考方式。当时不少文人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故国的追思和惦念之情。著名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就是如此,他曾用诗作,来表达自己对大宋故土的赤诚与忠心,令后人敬仰。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背景下,纪君祥希望用古代之事表述今日之事,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元朝的政治环境虽然不如明清两朝紧张,但统治者依旧对文人有所忌惮。在政治环境如此高压的新朝,纪君祥敢借主人公之口发出如此铿锵有力的大喊,本身就是对时代和历史的一次勇敢突破。这样的表述方式,一方面是表达纪君祥这种遗民文人群体的痛苦和留念,另一方面也是在向赵氏王族表达自己的赫赫忠心。
《赵氏孤儿》杂剧之所以会在当时盛行,不仅在于情节动人,人物塑造鲜明,还在于它迎合了大多数文人当时的真实心态。可见,同时代的大多数遗民文人,都是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与念想,既有不舍,同时也有怨念,所以选择战战兢兢地在新朝求生。
在《汉宫秋》中,马致远把更多笔墨放在了男主角汉元帝和女主角王昭君身上。诉诸于汉元帝更多的,是“不自由”这三个字。把这三个字与位高权重的皇帝相结合,本身就充斥着无可奈何与委曲求全。不过毕竟在倒置的历史环境下,这样的设定也无可厚非,反而与现实的处境极其相似。汉元帝虽为九五之尊,高高在上,但其实众多事情受人摆布和蒙蔽,终身不得自由。其实关于帝王身份与实际情况的讨论,并非马致远首次提出,在唐朝之时,就有许多文人认识到,令人艳羡的帝王之位,其实也有难言的苦衷与怨言。他们不再是凌驾于天人之上至尊无上的存在,相反,他们也有普通人的真实感情,甚至都不如普通人过得逍遥自在。以汉元帝来看,他遭毛延寿蒙蔽,不仅被他延误了朝政大事,甚至也错过了与相爱之人的相遇。这一处境,和当时的时代社会何其相像。宋金两国正是因为皇帝昏庸、朝政腐败、任用奸邪、善恶不分,才导致了国家的衰败与灭亡。而他们的国家,也正如汉元帝一般,看似恢弘壮大,强不可催,其实已是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稍微一个契机,国家就将步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作者借此表明对时事现实的一种无奈与吁叹。
另外一位着力刻画的人物是王昭君。她品行高洁,不与奸邪之人同流合污,在逆境之中也保留着清醒与自重,即便过着清苦不堪的生活,也未曾想过向权贵低头。但性情高洁并不意味着她能遗世而独立,她也受着世俗的牵绊,这世俗自然是为皇帝。她甘愿为国奉献自己与情爱,权当是权宜之计。但她内心其实很清楚,作为品行高洁的清流女子,她要为国为家保留着贞洁与操守。所以她并未真正地嫁去匈奴,而是以死来表清白。这样壮烈而悲惨的行为,与当时许多文人的做法不谋而合。他们作为前朝遗民,内心忠贞于故国,不愿侍奉于新君,所以干脆用退隐或者自尽的方式,来证实自己的忠贞与清白。在真实的历史故事上,王昭君并没有赴死。作者这样处理,也是在歌颂高洁知识分子的品行与操守,表达他们忠贞不二、不侍二君的心境。
而在《赵氏孤儿》之中,程婴这样赤胆忠心、一片赤诚的人物,自然深入人心。他完美符合了儒家经典中对于君子的定义,虽出身卑微,但不忘恩负义,在生死存亡之际,愿牺牲自我而保全恩义。他是个圣明通理的人物,虽然读书甚少,但对于恩义节气四字,他半点也不曾辜负。每个朝代都需要这样的人,他们能置自己的生死与安危于不顾,全心全意为国家和君上谋利益。纪君祥的时代当然也需要,所以,纪君祥塑造了这样的人物,也是希望现实之中能有这样的人物出现,为君分忧,为国担任,拯救国家于危难之际。
与程婴明显对比的,则是奸臣屠岸贾。《赵氏孤儿》中,曾用大量笔墨漫画涂抹这个人物,把人物奸邪丑恶的嘴脸用大量生动的词汇表达出来。他蒙蔽皇帝,扰乱朝纲,肆意残害忠良。为了真正去除敌人,他痛下杀手,可以说毫无善良恻隐之心,最后得此结果也是应有的报应。但这样的奸臣误国,与南宋末年是极其相似的。南宋末年乱臣贾似道当道,把朝政大权揽于自己一人之手,哄骗皇帝,祸乱朝纲,他只顾自己的寻欢作乐,并不把国家的利益放在眼里。与《赵氏孤儿》中的君主一样,宋度宗也被蒙蔽了。在宋度宗偶然得知城池被围困的真实情况之后,依旧被贾似道所哄骗,其中的昏庸无知与作品中的人物如出一辙。这样的君臣,自然无法守住江山。《赵氏孤儿》中,只有赵氏几近全族成为了奸臣的牺牲品与祭奠品,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残忍得多。无数的黎民百姓,何其无辜,都成为了这场祸事的牺牲品和陪葬品。对于旧朝遗民来说,他们从前不得志,并没有劝谏皇上的机会,如今,这国破家亡的山河岁月,却要让他们共同承担,一起陪葬。遗民文人的心态因此抑郁寡欢,所以他们借助作品表达心曲,用古代奸臣对照现实奸臣,用古代忠臣来暗示更多的人为国效忠,成为一代贤臣。
元杂剧为元朝特有的文学形式。因文人地位的下降和时代环境的变化,导致这一文学形式受到市民群众的广泛欢迎。但归根结底,这一文学样式的产生,与文人心态的变化有着密切的关系。文人遗民们经历了时代的巨变,内心一定会有大转折和大波澜,但迫于特殊的时代环境,他们的心迹无法直接诉说,因而借助当下流行的文学样式,来表达自己的心境。
本文从现实与作品之中的共同点出发,勾连故事与现实之间的关系,由此探究元初时期文人们的心态变化。一方面,他们固然有对故土不忘的情思与怀念,并且这种情思,并不能随时间久远而消逝,为了更好地表达这种纠结的情绪,所以他们借人物之口,抒发那种被压抑许久的凄凉痛苦之意。另一方面,他们又对历史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他们把王朝消亡的原因归结为皇帝昏庸,归结为奸臣作恶。作家们并没有因此沦为哀声载道的怨妇,而是进行了思考和努力,分析了王朝覆灭和辉煌再难重回的原因。由此可以观之,元初的这两部杂剧作品,凝结了文人遗民的复杂心态,极富有研究价值和学术讨论价值。
注释:
①马致远,关汉卿,纪君祥著《汉宫秋》《窦娥冤》《赵氏孤儿》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96 期。
②同上,第10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