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宝
生活在21世纪,提到京剧,多数人会不自觉地将其贴上“传统”“小众”的标签,与“年轻”“潮流”划清界限。然而,有这么一位京剧表演艺术家,以饰演男性的“老生”行当出名,她不仅是站在舞台聚光灯下的名角儿,也是镜头前、综艺上游刃有余的焦点人物。
盛夏,我们在上海唯一一座投入使用的古戏楼、拥有逾300年历史的瑜音阁见到了“现任阁主”,王珮瑜,人称“瑜老板”。这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院校培养的第一位女老生,在三十余年的从艺生涯里,将光环视作责任,她是演员,更是传统文化的革新者与推广者。她的才华、努力和天生个性,正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年轻观众,迈入戏曲美学的深巷。
1991年,13岁的王珮瑜技压群芳,凭借曲目《钓金龟》获得江苏省“五一杯”老旦奖。此时,距离王珮瑜改学京剧不过一年的时间。
她的启蒙老师是一位曾供职于已经解散的京剧团的七旬老太。在参加这场比赛之前,选手要经过层层选拔,先是在街道,然后是区级、市级……母亲借来一辆菜场装货的黄鱼车,每逢比赛日,便踩着脚踏板,送倚在后座“货筐”里的一老一小奔赴现场。
舞台表演艺术,但凡能取得成就的,多少承蒙“老天爷赏饭吃”。王珮瑜不否认自己的天赋,但她认为每个人找到自己的天赋所在,并为之努力,是最重要的,“如果你发现自己在某个领域没有天赋,那就不要死磕到底。”
王珮瑜最初遇见的并不是自己的天命。
1988年,10岁的她正研习琵琶和评弹,并已获得多个专业奖项。也是在那一年,她感染了肝炎,独自在传染病隔离医院躺了两个月。在病床上,透过正在播放的电视节目,王珮瑜意外聆听到了京腔京韵的独特感召,“惊为天人,好听得一塌糊涂!”
35年前的1988年,美学教育并未如今天这样得到普及,传统文化也尚未通过公共传媒得到广泛的传播。大众对于京剧的认识尚停留在“样板戏”的年代,而就在那时,纯粹而有力的唱腔,为王珮瑜年幼的心灵带来了最初的冲击,而其圆融与坚定的内核,则构成了此后数年她对这门国粹艺术的痴迷。
次年,王珮瑜由评弹改学京剧。在江苏省内获奖后,一次电台录音时,她与著名的京剧余派艺术研究者范石人(1913-2012)先生相识,并在后者的建议下,由“老旦”改学余派“老生”。回忆起那段旧事,王珮瑜眼波闪烁,“我是小和尚,到半山腰碰到一位扫地僧,他问孩子:你去哪?孩子说:我想到山顶上的庙里去修行。扫地僧说:好,我领你。”
颇具因缘与传奇色彩的桥段,在那个艺术创作狂飙突进、但大众普及程度远不及今天的年代里,是个人艺术生涯获得跃升的路径之一,也是王珮瑜对京剧认知飞跃的起点。而在偶然的际会之外,如今旁人看来命运的必然,则是她主动争取求得。
1991年,面對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学院不接收“女老生”的反馈,王珮瑜提笔上书,写信呈文化局长,为自己争取到了踏入上戏,进行系统化、学院派学习的机会。全班54位学员,她是第54号。言及此事,王珮瑜笑道:“当年,我的字,是很好看的。”
“我立志,把此生奉献给京剧艺术。”当初进入戏校前的“自荐信”中,王珮瑜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此后,在戏台上下,她丝毫没有把此话当戏言。
1993年,王珮瑜首次跟梅葆玖先生同台,替梅葆玥演《文昭关》,她的出色表现得到葆玖先生“太意外了”的惊叹。彼时,王珮瑜15岁,正读二年级,这是她进入戏校后学的第一出戏。少时打下扎实基础,入校后,恩师王思及把她“当自己孩子一样对待”,加之她自己的积极好学,王珮瑜的才华早早显露头角。至于练功时的苦,在她看来,不过是舞台表演者每日须走过的“必经路”。
1996年的一场比赛,王珮瑜再次演《文昭关》,引得台下的谭元寿先生连连称奇:“这不就是‘小冬皇嘛!”“小冬皇”的名声自此流传开来。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16岁名满上海滩、人称“冬皇”的孟小冬先生所处的时期,京剧名角是门面,是商业品牌的宠儿、大众眼中的“流量明星”。但不论业界还是大众,对待舞台演员的性别包容度,仍不能跟如今同日而语。
王珮瑜曾以“我是女生,我唱老生”概括自己。回溯过去百年,京剧行当里,“生旦净末丑”的分类从源头上就有着明确的性别指向。扮演男性角色的“生”,不论老生、小生还是武生等,素来男性演员居多。女性扮演男性,戏曲行当谓之“坤生”,以余叔岩弟子的孟小冬为代表。但在历史上,“坤生”留名的并不多,数量上远不及饰演女性却拥有至高地位的“男旦”—“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都开创了属于各自的京剧流派。这是传统社会以男性为主导的权力结构,在戏曲行当乃至整个艺术界的映照。
1980年代后,社会开放程度越来越高,不同观念包容并蓄,女性不仅在“旦行”名家辈出,在“生行”也频频登台。同时,以王珮瑜为代表的戏曲名家们化繁为简,借助讲座、教育课程、综艺、电影等形式,让更多大众有机会触探京剧艺术的风骨。
在新一代戏曲观众的视野里,随着京剧的频频出圈,演员的性别已然不是新鲜话题。在社交媒体上,听京剧,聊京剧文化,渐渐地和看话剧、音乐剧一样,成为了剧场流行要素的重要部分。
王珮瑜是名角,也是“流量”。年少得志,是传奇的开始,也是责任的引线。在23岁进入上海京剧院之前,王珮瑜已获得过诸多名家前辈的赏识。两年后,她荣升为上海京剧院一团副团长。但她不想拘泥于眼前。她形容自己像“一只单打独斗、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猴子”,离团创办个人工作室,失败后,又鼓起莫大的勇气重新回团,这其中从未改变的,是她反复尝试在大众视野中普及和推广京剧,试图打破传统艺术与大众文化的“次元壁”。
2017年,她登上综艺《奇葩大会第一季》的舞台,现场教学京剧,收获了之后数月在数字媒体上“刷屏”。“感觉很不真实,”王珮瑜回忆,“但很快就进入你要跟自己博弈的阶段,跟传统艺术、传统文化、传统礼仪,跟现代文明和娱乐制度博弈。我当时想,我应该如何快速地去着陆,既不伤自己,也不能伤我的专业。”此后,在《朗读者》《华彩少年》《戏宇宙》《圆桌派》……她将自带跨界基因的中国京剧史融入观点,将戏腔融入演唱、念白。属于王珮瑜的重头戏,从舞台上转移到了镜头前。
如果没有成为京剧演员,王珮瑜“应该会做老师,语文老师”。如今,某种意义上,她也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成为了京剧观众和学生的培育者,“不知不觉地灌溉了一些人”。
2022年,王珮瑜的瑜音社在上海开设“京剧小科班”,针对5至10岁的孩子线下授课,通过唱腔、站姿、坐姿、礼仪等融合性质的课程,让他们在体验中感受京剧的乐趣。在王珮瑜看来,天资有别,她并不是非得把每个孩子都培养成专业演员。她创造的是“见识传统艺术的平台”,让更多孩子从京剧中汲取有益于成长的养分。相较技术的培养,她更看重心性的养成,“我会去鼓励资质不太好,但懂事儿、愿意练、心态比较好的小孩”。
而对自己为京剧传播所做的努力,王珮瑜坦言,“在传播上,我不是专家,我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
今年报名“小科班”的学员中,有一位8岁的男孩,王珮瑜偶然得知,他对京剧的兴趣来自于家庭的影响。而这一萌芽的种子,是9年前,男孩的母亲参加上海京剧院“京昆跟我学”项目,随王珮瑜习《洪洋洞》时种下的。
从京剧演员,到京剧的传播者和教育者,王珮瑜的“实力圈粉”贯穿了她艺术生涯的每一个阶段。
拍摄结束后,王珮瑜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拿起她的相机,穿梭在观众席的座椅之间,为她的小红书内容储备素材。“你是什么样素质的演员,你就会拥有什么样的观众。”她说。
ELLE:这么多年下来,你觉得自己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事情是什么?
王珮瑜:把我学到或者认知到、感受到的东西变成文字,以音频、视频等方式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情如果我不去做,也没有人会责怪我,但是如果我做了,它整个效果就不一样了。我们现在发现有很多家庭、年轻人,是看到了某个我们的课程或节目,然后发现京剧跟生活并不是那么遥远,他们就有可能去探索更广的世界。
ELLE:你如何看待自己做的很多京剧“跨界”的事?
王珮瑜:跨界这个事情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因为京剧本身也是跨界的产物,只是说变成京剧以后,相对自我的东西会多一些。曾经我也经历了这个过程。后来,因为跨界,我再回去通读中国京剧史,通读梅兰芳《舞台生涯四十年》。今天我们看起来大惊小怪的事情,梅兰芳全做过了,谭鑫培全做过了,为什么还要大惊小怪?无非就是个轮回,轮回的核心是你是否拥抱这个时代,跟时代同在,你知道这个时代人要走红的一些密码,然后把你的专业,往里一放一融,有个性,对吧?
ELLE:以“京剧小科班”为主的课程,培养方向是让他们成为职业演员,还是成为文化的传承者?
王珮瑜:我们目前招的小孩是5至10岁,为什么只到10岁,而且我不开成人班?我这不是个机构,我不是做生意的。我觉得4岁太小了,5岁也就是中班,稍微有点行为规范,你跟他说站好,他能站好。而到了11岁,专业戏曲学校就开始招生了。我们是给专业的学校做人才储备—戏校与其盲目地到全国各地的少年宫去找,不如就在有基础的孩子当中挑选人才。再者,我们是一个让小孩见识传统艺术的平台,我不培养专业演员,因为专业演员必须是封闭式的,必须是家长不能旁观的,因为一旁观:“孩子走,咱们吃不了这苦”—家长看了,受不了孩子哭。我在学校9年,父母来了不超过3次,不让你看的。我们这里更像一个沉浸式的场景让你来体验,在过程当中我看这孩子确实有资质,稍微施点压力,能吃苦,进步很大的,我就跟他父母谈,“这孩子有点专业天赋,自己也很热爱,可以往这个方向试试看”。所以说到目标,实际上,我们就是让更多的小孩有机会接触京剧艺术和京剧背后的文化,如果有人愿意从事专业,我们也可以进行专业的培训,但是这个培训,我做不了那么全面的,肯定是往戏校去推。
ELLE:你日常会结交怎样的朋友,你身边的朋友之间有什么共性吗?
王珮瑜:首先是要在专业上有共识,艺术观如果差不多的话,谈话不会太累。第二个就是在专业以外的其他认知上面,是可以有来往的,你说的他能明白,他说的你也能懂,尽管说的可能不是一个话题。比如他可能在讲一个芯片、一个信息的事情,讲宇宙的事情,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知道那个东西跟京剧在某个地方是可以交融的。人的认知其实不一定需要通过“术”的层面来完成,对吧?认知,我觉得是能够成为朋友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基础。
ELLE:你认为自己更多是创作者还是传播者?
王珮瑜:这是个好问题。传播我不是专业的,我只是因为需要去做傳播;然后做演员是本分,是我擅长的,但是我也没有那么喜欢—不是说不喜欢,我不是那种很有表演瘾的艺术从业者,你让我演我也可以演,不让我演,我觉得也没有关系,我也不会说,我觉得很失落。
ELLE:假设有一个超能力可以让你穿越,你最想去哪个时代?
王珮瑜:回到余叔岩的时代,他出道的时候。我想跟他讲,你要珍重,让自己活到80岁,因为他52岁就去世了,以至于他很多好的戏都没有留下来。我会穿越到那个时候,想一些办法,让余叔岩的身体不要那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