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

2023-10-10 21:27KIRA音俞
ELLE世界时装之苑 2023年10期
关键词:锦华

KIRA音俞

人生第64载,治学41年,学者戴锦华在这条她认定了的思考批判之路上,获得自我,观照世界。以她为镜,亦折射出中国高校、理想主义、文化分层在过去数十年间的演变浮沉、来而往复。

纯粹的提问

7月中,美国广播电视艺人联合工会(SAG-AFTRA)与掌控着实际权力和资本的制片人联盟(AMPTP)谈判破裂,继编剧工会(WGA)后,宣布加入罢工。这是63年来两重头工会首次联合罢工,使好莱坞进入历史性的全行业停摆。在AMPTP提出的协议中,他们要求启用“一项突破性技术”扫描群演容貌,自此拥有一个数字化演员可供随意使用。整个过程中,人类演员仅收到一天的劳务薪资—也就是扫描日那天。

人工智能干预管理最终成为此番角力中最大的诉求之一,有媒体也因此称其为“人类抵抗AI的首次集体行动”。尽管它终会以某种形式的“afair deal(条件谈妥)”收尾,毫无疑问,一场关于通用人工智能的全球化危机正在暗自形成一种新的秩序。未来已至。

京城酷暑,天如空镜,太阳毫无遮蔽地炙烤地表的一切,热得反常。但戴锦华感到了远处蛰伏的黑云,“我觉得已经太晚了,但是至少,我们现在该开始反省这种‘科学崇拜和技术进步一定会造就人类福祉的坚信。”

她今年64岁了。执教第41年,其中,有30年在北京大学,是一半的人生。如果从她在北大读书时算起,她已与大学校园打了45年的交道。

在北大,戴锦华的所属院系是中国语言文学系比较文学教研室,任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然而,她的视线所及超越学科自身,对泛文化场域内的事件始终抱有猎隼般的热忱、警醒和精准。

她以电影为支点,撬开洞悉大众文化的线隙,以谱绘女性主义为立场,体察革命的磷火焚过的广大第三世界,她关注的议题发散得仿佛有即兴的志趣,即兴之中,她坚守反思的阵地。离她最遥远的一个词是“迂腐”。

她吸纳着发生在各个角落或严肃或娱乐的文化景象,比如疯狂流传的AI孙燕姿仿真翻唱、特朗普被逮捕的假新闻照片、德国摄影师BorisEldagsen的AI生成图问鼎今年索尼世界摄影大赛而无一评委察觉……在戴锦华看来,这些都是新技术革命的冰山一角,而人类社会则如同一艘罔顾警示、全速前驶的巨轮。“原来我一直以为人类社会有基本共识,就是在让通用人工智能进入社会生活之前,我们会有一个严肃的讨论,一个从公共政策、国家和社会出发的应对预案,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人工智能的应用就已经进入我们的生活了。”

问题之切肤,同问题之遥远。当一部分人热切讨论着人工智能,乃至思忖起职业或人的本质,另一部分人将此作为时髦的谈资,还有一些,于生活里沉浮,没有余力去关心最新的测试中模型又拥有了几岁心智。人类群落之间,早无共识。

这种时刻,戴锦华心中那股自青年时期起盘桓不散的无力感又涌上来了。然而变革在她身体灵魂上留下的灼痕余痛未消,令她对介入所谓社会现实的行动充满警惕。“ 我不能够提出一个我对于理想社会、理想生活、理想价值的确定无疑的选择。当我内心浮现出一个图景的时候,我自己会有太多的怀疑和批判。我可以肯定我要反抗什么,但我不肯定这个反抗,把我们带到了哪里。”

她习惯让思考走在前面。

多年来她不断解构、言说的命题,生长在同一个谱系上,在阶级、性别、性向、种族、媒介等名词下面,是“人的尊严,比如说对他人差异的尊重,比如说如何能够超越我们的躯壳,抵达被我们囚禁在躯壳中的个体生命,这也包含了无条件反对战争,以及我们有没有可能完成关于正义和平等的实践”。

这个她或许将探索终生的脉络核心,戴锦华说,是“如何尊重生命”。

弄潮

戴锦华出生于1959年的北京,赶在震荡、激烈、自决的1960年代到来前。

1978年,戴锦华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文学,班上51人,13个状元。她身高1米75,鞋码42,常穿长款的衣服,烟不离手,在人群中显得出挑。更出挑的,是她在课堂上逻辑清晰、犀利、强势的声音。

1987年,戴锦华28岁。这一年,她与钟大丰、李弈明一起将电影史论学科化,从课程设计、教材编撰,乃至奔走在不同考区面试学生,一应亲为,北京电影学院自此拥有了中国第一个电影研究专业。

自19世纪末电影诞生之初,围绕它的教育就开始了。20世纪第二个10年,莫斯科电影学院的学者们便在课堂上分享对于影片的种种思辨。随着制片厂制度的兴起,电影从业者沿袭学徒制,美国西海岸的大学亦开始为电影设立学位,教授技艺。至20世纪后半叶,理论研究在高校电影教育中被逐渐侧重,并清晰划分出来。尽管有所滞后,电影研究的种子终是落进了中国的土地。那时,电影学院还在朱辛庄,望不见头的草野连着田地。戴锦华是拓荒者。

她同样也是最早将女性主义研究引入国内的学者。这似乎是某种必然,“某种意义上我是那种早熟或者性别意识觉醒得早的人,然后就一直非常困惑,这种困惑形成了我此后用半生的时间去跟它内耗的自卑。”“我记得特别明确,我会觉得我在事业上要更加努力,因为我在人生的意义上是一个有问题的女人。内心会有一种悲哀。”她说完,有短暫的停顿。

因此,当她与女性主义相遇,它为她的个人生命带来了直接的救助。“对我来说,女性主义与学术的关联是最松散的,但和生命的关联是最深刻的。”

往后这些年,她的学术脉络发生过两次重大变化。在确定影像研究范畴和方法后,却在中国电影与世界会合时感到一种语言的失效,她进而将审视扩宽至更大的文化场域;她曾拥抱过西方思想资源,也曾以为自己从理想主义的冲动中痊愈,这种笃信又在世纪之交中国社会商业化的激变中几近沉没。一场出走随之发生,她走向了第三世界的田野,开始了持续数年的访问考察,足迹遍及巴西、古巴、秘鲁、埃及、委内瑞拉、墨西哥、肯尼亚、印度等地。

被需要、被想象与持续坚守

千禧年后,戴锦华保持着每两年出版一部著作的频率。近几年,媒体采访、文化活动之外,戴锦华参与录制了数门电影课,编撰了片单,在新媒体平台上激起巨浪。仅《戴锦华讲电影》,如今已有近2500万播放量。电影之外,她在B站、豆瓣、公众号上对人们时下迫切关心的问题一一做出回应:逃离北上广、年龄焦虑、亲密关系、两性对立、内卷……多年前在电视上的节目片段,也被挖出来“翻红”。她并非是近几年才进入公域发出言说,但声量借由网络放大,超越了高校的壁墙,被越来越多人熟识。

在大众眼中,她已近似一个精神领袖、人文学科的智识偶像,这种结果未必是戴锦华的本意。社会对于文化现状和未来的彷徨之情,以及大众对知识分子的眷恋和理想投射,均参与了其中塑造。

在中国电影史上,内地票房排位前10的影片,9部为国产,均来自过去6年。观影前所未有地成为一种集体的狂欢。网络上,戴锦华的观点,常被冠上些颇为令人惊骇的标题二次传播:“只有看完她的影评,才能说是看懂了电影”、“×××吗?听听戴锦华怎么说”、“最专业的电影评论家告诉你该如何看电影”……这些题目,担负着夺人眼球的功能,某种程度,也揭示了大众对于权威的渴望,一种对严肃的饥渴。“不是因为我能够成为一个解惑者,而是这个社会的困惑太深刻,以至于一些我以为非常朴素的道理,人们会觉得震惊。这只是证明我们整个社会的精神匮乏。”

数字媒体改变了在公众层面产生影响的途径,在一个人人都可以言说的时代,接收众多聲音带来空前的消耗和无知,个人认知又在重复信息的拥簇下愈发坚固,大众究竟需要怎样的话语,权威又承担着怎样的意义,这是ELLE持续消化与探索的命题。同样思考它的还有戴锦华。

当戴锦华在讲台上、讲桌后、镜头前、屏幕后……这似乎是话语权发生古典式归位的时刻,那声音天然有一种感召力,繁复深奥,却清晰明了。说完某些句子后,她会放置一个气口,仿佛留时间让声音落在地上或落进学生心里。在那里,人们所有的迷茫和脆弱都可以被接纳,所有问题皆有答案。这多少是一种甜蜜的幻觉。然而,即使戴锦华相信“人只会在社会性的互动当中相互影响”,无法被改造,她终究没有彻底放弃与大众沟通的工具,期盼着“能够留下些什么”,也愿自己的言说得以走到大学课堂之外。

每个时代的情境唯有属于它的个体能够体认。“每一代人只是曾经来过,而人生这么短,这是基本事实。我们的生命经验无法在基因中传递,人类社会的迷人和悲哀都在于此。”

我辈孤直

数十年间,戴锦华浏览过成千上万部电影、文学、理论著述,省思人类继承、新筑的生存系统。解构使人孤独。戴锦华毫无疑问是孤独的。

她想念她刚到电影学院时的系主任、后来的沈嵩生院长,他的包容是一种简单,替她消化了许多学院内外的复杂。还有在中国创立了比较文学学科的乐黛云。少女时的戴锦华,黑亮的直发,眼尾柔和微垂,戴着大框眼镜,在台下做乐黛云伶俐的学生,在乐家做羞涩的常客。后来,乐黛云成了她一辈子的老师,是她“生命中最为具体和直接的一个榜样性目标”。

最初同行出发的人,在时间中凋零或失散。1990年代,身边许多人选择出国,留下的,各谋出路。有学界的老友打来电话,开口就问能不能弄到50 吨钢板材的批条,甚至“把苏联的军舰倒到非洲”。她说起去台北时常会拜访的阅读沙龙,有朱天心、朱天文,还有其他作家与导演,大家互相安利作品,一起刷小说。但她的路上,再难有人与她共鸣。

2023到来前的最后几天,母亲去世了。在哀痛老年人在病毒攻击下群体性死亡的同时,她意识到一直将自己锚定在现实中的“羁绊”没有了。1989年她的父亲去世于南非,那之后,戴锦华和母亲长久相伴,和母亲共同度过的具体的生活,“使我必须要面对在现实中一个普通人要面临的种种。”

过去,戴锦华很少想到老,因为上面总有一个比自己更老的人。现在,时间拖拽她站上前线。对死亡的思考反而更早浮现,这被她视为“一个人文学者的常规命题”。她喜欢一句用来描述戈达尔的话,“虽然精疲力尽,依旧随心所欲”。她希望自己也能最后选择一次尊严,盼望她的思想拥有更长久的生命力。

纵观戴锦华多年来出版的著述,标题里有意象反复重现:船只、岛屿、斜塔、镜、镜像、雾。这些当然来自于她的语言体系,然而字眼之中,她的身影也逐渐清晰:一个孤身一人在混沌与遮蔽间环顾,穿行、尝试求真的人。

汉娜· 阿伦特曾为孤独作出颇有意味的论述,她写道,“在孤独中,我和‘自我共处,因此合二为一。”在这个维度上,孤独又或许是戴锦华主观的选择,也因此获得了和自我的可贵的亲密。

大学本就是一个充满选择的地方,正如学院高墙外的世界一样。下课了,台下的人走出去,投入了各自的生活,其中有多少会走上人文学术的道路,又有多少能够毕生奔走于此,戴锦华或许没有做过计算。她只是又走回了她的书斋。

在英文中,大学University一词,来源于拉丁语“universitas”, 意为“师生一体”,它由“unus”(一)和“versus”(转向某一方向)组合演变而来。这似乎是戴锦华的写照:在认定了的道路上获得自我、观照世界。她是不会离开这条路了,思考和工作即是她的生活,她那在旁人看来难免晦涩、深邃、曲折的学术,于她而言源自不同生命时期的游戏:摄影、玩手机摄影、看尽天下吸血鬼电影、嗑耽美、看同人、挑精油、集石、设计首饰……她放纵自己做姿态各异的沉溺,真正地游戏人间,以至到今天,她仍在体认,仍在好奇,仍在不服,仍在博弈,仍在对抗,仍有信念。

她也只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与她的电影、书籍、历史现场一起。正如她已在太多场合引用过的电影《一代宗师》的台词:“大时代,无非是一次选择。我选择留在属于我自己的时代。”在一个成熟、急迫、坚硬的当下,做一个荒唐的人。她教了一辈子书,心里却知道,人无法被教育。她选择尽可能地活成自己主张的样子,期冀有学生看到会乐意去效仿,“一个老师的禁忌是,别成为一块太低的天花板。”

Q&A

ELLE:工作状态之外,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更偏感性的还是更偏理性的人?

戴锦华:我自以为是个很感性的人,非常情绪化,到了这个年龄还是诸事形于色,我觉得自己还不够成熟,不够理性。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通常我会被人们认为对所有事情的反应过度理性。

ELLE:在很多年轻人眼中,你是一个文化、精神偶像,你怎么看自己?

戴锦华:这种热度是一个错位。它不是说明我的影响力,而是证明了我们整个社会的精神匮乏、彷徨和困惑。是各种各样的偶然把我推到现在的状态上,我原本非常忌惮和抗拒流媒體平台,因为我很恐惧网络上的非理性暴力。另外我一生拒绝好为人师,我害怕成为精神领袖或者人生导师,一是我不认为自己有这种资历,其次我一直告诉自己要记住自己年轻时的感受,当时的我拒绝别人的告诫,所以老了之后也不要因为自己更智慧就试图去告诫年轻人。人只会在社会性的互动当中相互影响,无法被改造。

ELLE:你觉得自己身边的朋友,有什么共同点吗?

戴锦华:我的朋友们都会在某一个时期有强烈的共鸣,会分享非常接近的价值观和情感结构。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相互欣赏,且这种欣赏只有女性之间才会有。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欣赏和赞美才是最真切、真诚的,她对你的鼓舞是别的关系不能给予,也无法取代的。

ELLE:你认为跨越代沟是可能的吗?

戴锦华:我曾经努力去和年轻人交流,为了能更准确地把握当下的文化现实。但后来我在一次公开演讲中承认,代沟是不可跨越的。其实与其说是我承认,不如说是我没有跨越代沟的愿望。一是我发现我们不再共享情感逻辑和情感结构。更重要的是,坦率地说,我不想与他们共情,因为我强烈地意识到,他们更成熟,我更幼稚,他们更理性,我更荒唐。就像《一代宗师》里说的那样,大时代,无非是一次选择。我选择留在属于我自己的时代。我的选择是一种坚持,而不是一种保守或者拒绝。这并不妨碍我继续去观察。只不过我不再试图改变我自己来和他们相遇。

ELLE:你有没有想过,单纯之人可能会快乐,如果无知就没有这些困扰?

戴锦华:拉康有一种说法叫“无知的激情”,但我认为无知或者不问的最大问题在于以为自己有知。不追问其实就是把已有的知识当做答案。如果那个答案真的能够令人满足,那没有问题。但其实人之所以会去追问,并不是追求真理,而是那种不满足和不安,在迫使你追问。所以我不认为如果我们不问会更快乐,通常其实是我们问才会更快乐,因为寻找答案的过程本身是快乐的。很多时候提出问题并不以获得答案为重心,提出问题和寻找答案的过程,也许就是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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