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志锋
(丽江文化旅游学院 外语学院,云南 丽江 674199)
国内外许多著名翻译家在文本作品翻译实践中都会对翻译形成个性化的看法或比较系统化、理论化的认识,这些看法与认识不仅是他们进行文本翻译的经验与指导原则,也是能够为其他译者提供宝贵思想借鉴的重要翻译学理论观[1]。马克·本德尔作为美国著名翻译大师,翻译了《勒俄特伊》《苗族史诗》等十多部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经典,形成了极具特色的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翻译理论观,即万物志翻译观。在万物志翻译观的基础之上,本德尔又提出了读者责任这一观点,旨在期许读者在对少数民族口传文学译作进行阅读时应承担一定责任并作出相应努力。
本德尔在2015年由中国江南大学举办的第九届全国典籍翻译学术研讨会上首次提出“万物志翻译”的概念。本德尔指出,“要从多维视角来开展,除了从人类的视角,也要站在其他生物群的立场来考虑”,从而更好地进行翻译实践。本德尔认为,在对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进行翻译的时候,必须摒弃人类中心主义的翻译传统,不能只关注文本中的人,还要关注更广泛的事物,例如植物、动物,甚至地理环境等物质文化意象,进而更精确地传达原始文本语言的信息,尤其是语言背后的文化语境信息等。在万物志翻译观的指导下,本德尔在翻译实践中不单单追求语言层面上的语义对等,还会通过巧妙、灵活的翻译技巧和加注等方式在译文中植入原文本中物质文化意象对应的文化语境,从而向西方读者清晰地解释这些物质文化意象的深层内涵[2]。本德尔主要基于以下两方面的因素提出万物志翻译观。
其一,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自身的特殊形态。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的特殊之处在于其具有十分丰富的物质文化意象。本德尔通过对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经典的翻译实践发现,苗族、壮族、彝族等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文本中具有包罗万象的自然意象,例如花草树木、鸟虫鱼兽、山川河岳等,它们被少数民族赋予象征意义,成为一种刻铸在少数民族生存、发展历程中的文化符号,能够反映少数民族的精神追求、文化传统、风俗习惯、生活方式等[3]。这些自然意象群构成了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的语言外文本。如果不能确保从它们自身的文化语境出发进行语言翻译,就必然无法还原文本的本来文化语境和真实意义。本德尔通过对中国广西、贵州、云南等地的考察,对少数民族口传文学中各种自然意象的文化语境有了直观的切实体验,真正意识到少数民族口传文学中的万事万物并非简单的语言符号,更是少数民族精神图腾和精神谱系的象征。例如,苗族的“枫树”即是苗族的神圣图腾,对苗族人而言,“枫树”能守护家园,护佑种族生生不息;“杜鹃花”是彝族的族花,寓意着吉祥和希望[4]。总之,在本德尔看来,只有立足于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的自然意象文化语境,才能在翻译实践中将少数民族的文化、历史和精神观等有效传达出来[5]。
其二,本德尔自身的文化考量。本德尔认为,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扩张以及现代科学工具思维的不断渗透,少数民族的自然生态环境逐渐遭受破坏,包括文学在内的心口相传的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发生嬗变,尤其在现代文化语境下传统自然意象的人文意义正被科学工具思维消解,这使少数民族口传文学翻译面临着巨大挑战。少数民族口传文学翻译必须承担起保护人类传统文化资源、储存人文记忆的文化使命,而不能停留于对语言形式的替换与表面意义的传达[6]。万物志翻译观正是基于这样的文化考量被提出和倡导的,在万物志翻译观的指导下,中国少数民族地区特有的自然意象等符号借助文学翻译被完整地保存下来,并得到了广泛的传播。
本德尔在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的翻译实践中,以万物志翻译观为指导原则,对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中由动植物、山川、河流等组成的“万物”自然意象进行有效的再现,在最大程度上保留了“万物”的文化原型。
本德尔曾翻译过讲述以世界起源、万物诞生、民族史迹为主要内容的《苗族史诗》。苗族人民自古生活在茂密的山林中,以农业、林业为生,对自然界的动植物有着极为特殊的感情。在苗族传统文化中,动植物等一切万物被视为和人类平等的存在,与人类一样有自己的命名体系。正是如此,《苗族史诗》才会有许多极具特色的动植物文化意象[7]。
苗族人民将许多动物视为精神图腾。动物文化意象不仅出现在苗族人的口传文学中,还出现在苗族人的服饰、饰品上[8]。在对《苗族史诗》中的动物文化意象进行翻译时,本德尔运用了意译加注和音译加注的翻译技法,如表1所示。由于民族文化背景不同,动物在各民族人民内心中的形象会表现出差异性,指涉不同的文化意义。为了在翻译中尽可能地保留《苗族史诗》中动物文化意象的本身意义,本德尔在万物志翻译观指导下使用了极为灵活的翻译策略:通过意译加注来翻译词义一致而联想意义不同的动物文化意象。比如,在对《苗族史诗》关于世界起源章节的翻译时,本德尔将其中提到的动物牯牛(水牛)翻译为“buffalo”,而没有用英语常见的“bull”“ox”等单词进行替代,这是因为苗族的牯牛具体指的是当地多见的水牛,而不是西方读者经常见到的奶牛、黄牛。为了让西方读者能够更清晰地理解牯牛在苗族文化中承载的文化意义,本德尔特地用注释指出牯牛自古就被奉为苗族的动物神灵,对苗族的农耕经济意义非凡。除了“牯牛”,本德尔在对《苗族史诗》中的松鼠意象进行翻译时采取了同样的策略。另外,本德尔通过音译加注的方式翻译《苗族史诗》中的一些独有动物。如在《寻找树种》的章节中,他灵活地利用苗语发音将其中提到的高柳鸟直译为“ghot lies bird”,又借助注释向西方读者介绍这种鸟的体态和承载的文化意义。这种翻译方式让本德尔很好地保留了原词语的本来风貌,向西方读者展现了其独具特色的翻译风格,还将外族文化神秘、深邃的气质带进了英文语境之中,折射出万物志翻译观所倡导的对民族传统文化进行保存和传播的要求。除了“高柳鸟”,本德尔对《苗族史诗》中的“偷嘴鱼”意象也采取同样的方式进行翻译。
表1 《苗族史诗》中动物文化意象翻译
苗族生活的地区森林资源丰富,许多植物都是苗族人民重要的物质生活资源,成为苗族文化中的典型符号,被给予了特殊的情感或情怀。例如,蓼蓝草不但是苗族人民用作蜡染的主要原料,还是用于治疗一些身体炎症的天然消炎药,所以苗族人民非常钟爱蓼蓝草,《苗族史诗》中有很多关于蓼蓝草的美好描述[9]。对于蓼蓝草这类较为常见的自然植物的翻译,本德尔直接进行语义上的对等翻译。然而,除了蓼蓝草,《苗族史诗》中还出现了一些苗族文化中独有命名的植物意象。为了有效、准确地通过翻译传达这些植物意象的文化内涵,本德尔在万物志翻译观的指导下巧妙、灵活地采取音译加注与直译加注两种翻译策略,如表2中所示。在《苗族史诗》的《运金运银》章节中,本德尔通过音译加注,用“lead was born on a mountain where xib nis grass grew”这样的描述性语句和对植物名的直接保留,向西方读者解释“细尼”这一植物。在阅读词句的时候,西方读者能够清晰地了解这种神秘的植物是苗族人民借以发掘矿藏的。对原文植物名进行保留的音译方式,会有效激发西方读者的好奇感,加深他们对这种神秘植物意象的文化印象。这事实上也反映出万物志翻译观重视保留原文本意象的文化本征。除了“细尼”,本德尔对《苗族史诗》中的化香植物意象进行翻译时也采取这样的策略。
表2 《苗族史诗》中植物文化意象翻译
在《苗族史诗》的翻译过程中,本德尔还通过直译加注的翻译技巧翻译一些植物意象。在《射日射月》章节中的“He quickly climbed up a horse mulberry tree”这句中,本德尔将苗族的马桑树翻译成“horse mulberry tree”。可以发现,他巧妙地运用造词法,把“马”(horse)和“桑葚树”(mulberry tree)这两个字词直译为“horse mulberry tree”,从而用极为生动、传神的方式将马桑树的意象展现在英语语境中。为了让西方读者避免因文生义,将“马桑树”理解为和马有关的植物,本德尔又对“马桑树”进行了详细的批注,对“马桑树”进行了文化溯源,并附上其拉丁文学名。这让西方读者能够更精确地理解马桑树这一苗族文化语境中的植物意象,反映了万物志翻译观在翻译实践中极为注重文化真实性的再现。本德尔对《苗族史诗》中的喇叭秆植物意象进行翻译时,也采取这样的策略。需要强调的是,本德尔在对《苗族史诗》中的山河日月进行翻译时,也是基于万物志翻译观的指导进行翻译的。
除了苗族口传文学《苗族史诗》中出现了大量的动植物文化意象,彝族口传文学《勒俄特伊》中也体现出类似的特点。本德尔在对《勒俄特伊》中动植物意象的翻译中,同样遵循万物志翻译观,运用了意译加注、音译加注等翻译技巧。如在翻译《勒俄特伊》的前言时,本德尔通过音译加注翻译彝族地区较为多见的植物木荷。另外,在对《勒俄特伊》中独有命名的动物意象水鹿进行翻译时,本德尔使用了意译加注的方式。总之,本德尔在苗族、彝族口传文学的翻译过程中,一直以万物志翻译观为指导原则,通过成熟、灵活的翻译方式尽最大可能将原文本中的物质文化意象的本征传达出来。这能够让西方读者准确地理解外域源语言的文化内涵,并确保这些具有悠久历史的文化意象符号系统得到保留和传承。不可否认,本德尔在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的翻译实践中对动植物等自然物质意象的格外重视,有助于推动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的传播[10]。
与通俗文学相比,少数民族口传文学作品在文学市场上处于边缘位置,更何况是少数民族口传文学的翻译作品[11]。所以,本德尔对自己译作的读者群体有着极为清晰的认识。他曾说过:“我的译作常常有很多注释、简介以及序言,很多人不喜欢读,但我觉得挺正常,我的译作不可能收获所有的读者,也许仅仅有几十、几百个人会对我的译作抱有阅读上的期待。”这种阅读上的期待,即是本德尔所强调的读者责任。本德尔还指出:“读者在阅读的时候不可以太过轻松,他们如果想要和译文真正实现交流,就一定要承担起一个责任,要学会花点心思。”正是基于这种责任,读者才会带着饱满的阅读热情真正融入译本。在万物志翻译观指导下,本德尔必然会在译作中频繁加注,而读者要想真正理解译本中蕴含的文化内涵,就必须细细品味密集的注释和长篇幅的序言,而这正是读者责任的体现。
本德尔希望读者在阅读中能够承担起一定的责任,强调读者群体有义务从看似枯燥乏味的注释和序言中把握源文本的本征。所以,他在对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作品的翻译实践中不会一味地取悦读者,而是在万物志翻译观的指导下通过密集的注释、序言等向读者阐释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语言中的物质文化意象及呈现出真实的本土文化语境等,期待读者能够通过耐心阅读理解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的真实面貌,进而切实承担起读者责任。
本德尔在《苗族史诗》与《勒俄特伊》的翻译实践中所附注释数量都将近300条,其中许多注释长达几百字。这么多的详细注释能够将源语言中的物质文化意象的涵义有效地传达给读者,以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比如:
例1:七妹思恋蛇郎,七妹想着儿女,变成一只画眉鸟。(《苗族史诗》)
译文:Seventh Sister pined for Serpent Prince, Seventh Sister pined for her son and daughter; She turned into a painted-brow thrush.
注释:The painted -brow thrush is often a symbol of love, especially in Yunnan and Guangxi.
本德尔将此句中的“画眉鸟”翻译成painted -brow thrush(会画眉毛的鸟)。为了防止西方读者误解词义,本德尔特地用注释向读者说明画眉鸟在东方文化语境中象征爱意,女主人公七妹正是由于太过想念自己的丈夫、孩子才变成了画眉鸟。这样的注释解除了读者的误读、疑惑,增长了读者对东方文化的见识。
总而言之,本德尔的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译作中的译文注释内容充实,涉及的范围较广。本德尔正是通过大量、详实的注释,为西方英语读者构建了极具文化内涵的中国少数民族物质文化意象。所有的注释都是本德尔通过查阅文献、实地考察等方式获得的,是帮助读者进行有效阅读的重要辅助资料。当然,庞杂而密集的注释也会在很大程度上成为读者的阅读负担。读者对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抱有热情和期待,必然会深入理解注释的内容,从而真正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和义务[12]。
在本德尔的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翻译作品中,本德尔会亲自书写长篇序言,向读者阐述整部译作源文本的文化背景及重点内容,帮助读者更全面、更好地体会译作源文本的本土文化语境。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会仔细阅读、品味长篇序言,而这正是读者与源语言进行交流并承担读者责任的过程。在对《苗族史诗》的翻译中,本德尔写了将近20多页的长篇序言,阐述了《苗族史诗》所根植的苗族文化背景,对《苗族史诗》中苗族文化风俗及其反映的价值观等作了大概介绍。这为愿意承担读者责任的读者深入了解《苗族史诗》的文化内涵提供了重要的帮助。序言对苗族文化背景的介绍主要涵盖苗族生活历史、苗族村寨家族体系、苗族婚俗、信仰体系等诸多方面。比如,对苗族婚俗进行了大致介绍,指出苗族人民倡导恋爱自由的爱情观,很多地区的苗族年轻人会通过“游方”的方式寻觅爱情。所谓“游方”,即在大树下或者村寨广场上等公开的地方,异性年轻人通过对歌或跳舞等活动增进彼此认识,以结成恋爱关系。在这类介绍中,本德尔会重点突出对苗族文化中独具特色的文化风俗概念进行介绍,以方便读者在后面的译作阅读中更好理解与其相关的内容。本德尔在序言中对一些大型节日活动及其渊源也作了极为具体的介绍。读者通过这些内容,能清晰地理解译作第四章节涉及的祭祀文化内容。例如,序言提到的“追寻牯牛”“寻觅木鼓”等都是苗族节庆中的重要祭祀活动,有着特殊的文化内涵。另外,本德尔在译作《俄勒特依》中,通过撰写将近80页的长篇序言,对彝族的风俗习惯、饮食传统、家族谱系、物质文化等进行了详细阐述。这么长篇幅的序言就像一本彝族文化的百科全书,能够帮助读者有效理解译作中的许多内容。总之,本德尔在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翻译中,往往会用长篇序言向读者详细阐述与译本相关的本土文化内容。读者在阅读译作之前应认真细读序言,承担起读者责任,从而更精确地捕获源文本的文化特征。
本德尔是一位具有浓厚中国情缘和高超民俗素养的著名翻译作家,其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翻译作品体现的万物志翻译观和其中所强调的读者责任,有助于推动中国少数民族民俗文化的传播,对加强东西方文化交流具有重要意义。毫无疑问,本德尔的理论主张为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学跨文化传播提供了重要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