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小说的影视改编与“白莲花”形象的性别转换

梁湘鸥,刘颖慧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 ,吉林 长春 130032)

中国网络文学发展至今,无论在人物形象塑造还是在情感叙事方面,都体现出一定的性别意识觉醒。尤其是“女性向”网络小说,为女性群体提供了远离“男性凝视”、重新审视两性关系的新视角。“‘女性向’一词源自于日语,原本是指以女性为受众群体和消费主体的文学和文艺作品的分类。狭义的‘女性向’是指女性在逃离了男性目光的独立空间里,以满足女性的欲望和意志为目的,以女性自身话语进行创作的一种趋向,是网络空间的产物。”[1]“女性向”网络小说中最初的性别结构是典型的“男强女弱”模式。随着性别意识的转变和媒介的发展,网络文学中的性别强弱秩序发生了转变,这一点从“白莲花”形象的性别转换即可窥见一斑。

一、“白莲花”一词的出现及其与女性的关系

莲花本指“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荷花,被视为花中君子。“白莲花”一词最初来源于泰剧《白莲花》,剧中的女主角就像莲花一般单纯善良,甘愿为别人牺牲奉献,所以“白莲花”就成为这一类女性形象的代称。随着各类影视剧的热播及该词使用频率的提高,它所指代的范围也逐渐扩大,成为不同形象特点的代名词。

(一)“圣母白莲花”

在网络文学及其影视化热潮中,“白莲花”一词出现了新的含义,它开始被用来称呼那些过度善良、常常因同情心泛滥而导致同伴无辜牺牲的女性,或称“圣母白莲花”。这样的人物形象在大众文艺作品中经常出现,琼瑶作品中就有许多典型的“白莲花”式人物,例如《还珠格格》中的紫薇,即使在入宫后经常遭受皇后和容嬷嬷等人的虐待,但她依然做出了替坏人求情、甚至去看望她们等令人不解的行为。再如《又见一帘幽梦》中的女主角汪紫菱,她和楚濂最初的彼此相爱致使热爱舞蹈的绿萍失去了一条腿。楚濂出于愧疚和绿萍结婚却并不爱她,绿萍逐渐变得扭曲疯狂。而后紫菱嫁给了成熟稳重的费云帆,她因为善良又富有道德感受到多数观众的喜爱。又如《情深深雨濛濛》中的陆如萍,她在明知书桓与依萍彼此相爱的情况下多次对书桓示爱,借别人之口说出依萍为了贴补家用而做歌女和梦萍被强暴等秘密,自己却表现得懵懂无辜。

“圣母白莲花”总是将“爱”或“道德”挂在嘴边,带着无条件的宽容心原谅别人的过错。哪怕是罪大恶极的人,只要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悔改之心,就会变成“圣母”们想要感化的对象。在早期的网络言情小说中,这些集真善美于一身的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形象一度占领了几乎所有女主人公的席位。她们是人们于现实生活中难以实现的完美道德在文本中的投射,寄托着人们对理想人格的向往和追求。[2]

(二)“恶毒白莲花”

“白莲花”也被用来讽刺外表看起来单纯善良其实内心虚伪阴暗的人,也称“黑化白莲花”。这类人习惯弱化自己的外表,表面看起来善良纯洁,实际城府颇深,甚至常常因为嫉妒心强或想要实现自己的目的而做出损害他人利益的事情。例如网络小说改编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的素锦,在天君和其他众仙眼中她是善解人意的太子妃,却在背后多次伤害素素,导致素素被挖掉眼睛后跳下诛仙台。《甄嬛传》中的安陵容因出身卑微,一直是妃嫔中的边缘人物。这导致她不断“黑化”,先后陷害多位嫔妃,在皇帝面前却永远是一副柔弱无辜的样子。宅斗文经典作品《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中的林氏也是典型的“恶毒白莲花”形象,她心机颇深又会示弱,犯错之时总会做小伏低、装哭、装晕以博得盛纮的同情,她和女儿墨兰为了嫁入高门而不惜牺牲盛家所有女眷的声誉。

“恶毒白莲花”和“圣母白莲花”不同,她们往往不具备道德感和包容性,而会为了个人的利益或情感伤害他人。在“恶毒白莲花”的世界里,装单纯只是实现自己目的的手段,给旁人营造善良的假象,用“弱者”形象掩饰内心的本质。

(三)“白莲花”形象形成的原因

无论是“圣母白莲花”还是“恶毒白莲花”,其本质都是用男性的审美眼光塑造自己的形象,甚至可能牺牲原本的自我。“她们都回避着她们自己——或她们自己的舒适,或自我愿望,即她们的主要行为都是向男性奉献或牺牲,而这种献祭注定她走向死亡,这是真正的死亡的生活,是生活在死亡中”[3]。无论是经典文学还是网络文学,在大多数以爱情为叙事核心的文艺作品中,男性在两性关系中占有绝对主导权,他们要求女性单纯美好,把自己的审美理想寄托在女性身上,甚至牺牲女性的鲜活生命力,将其变为男性审美的牺牲品。女性在遵循男性话语的过程中,不由自主地用这种审美标准约束自己,实现对男性审美的“献祭”,而“白莲花”式女性形象正是这种创作传统下的必然产物。

二、“反白莲花”浪潮下的性别转换

“白莲花”一词自诞生起,似乎就代表着固定的性别标签——女性。但随着女性意识的不断成熟,女性读者和观众对自己的性别身份有了更多的思考。她们希望看到更多在爱情中保持清醒独立、勇敢追求个人理想和价值的女性形象,显然“白莲花”的形象不能满足女性的诉求。随之而来的,是网络小说界和影视界的“反白莲花”浪潮。2013年,随着《白莲花,滚粗》《黑女配、绿茶婊、白莲花》等著名的“反白莲花”小说的出现,网络小说界和影视界都出现了“反白莲花”热潮。经典的“白莲花”形象开始受到批判,越来越多的女性形象打破刻板的性别认知,宫斗女主角、宅斗女主角、职场精英女性和女将军等形象愈发受到喜欢。在女“白莲花”逐渐淡出人们视野的同时,男“白莲花”开始不断出现,这既是对“女性向”审美的迎合,也是对“白莲花”都是女性这一刻板印象的重构。

(一)从女“白莲花”到“大女主”形象

女频小说及其影视化的阵地一直以来都是女性读者“圈地自萌”①的书写场域,甚至被认为是新世纪女性的“私语化写作”场地,女频小说为新世纪以来女性话语的传达开辟了土壤。“白莲花”女性形象的塑造是男性话语主导下的必然产物,但随着女性意识的转变,这种“女白莲”与“男霸总”的固定模式逐渐不被受众接受。女性渴望挣脱对男性的依附,不再幻想危难之时男主角从天而降的拯救,而更希望自身迸发出无限可能。女性小说不再把爱情作为全部的叙事主题,自然也不再塑造“白莲花”式女主角。作者们开始更多地关注女性在摒弃依附后的生存及生活境遇,随之而来的是“大女主”形象的热潮,这些“大女主”是对“白莲花”的反抗与背离。

《甄嬛传》中的甄嬛就是“大女主”形象的典型代表,但她和许多女性形象一样,也经历了从依附到独立的成长过程。从进宫伊始的的单纯美好、渴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到最后的杀伐果断、成为“宫斗冠军”,这样的情节让不少观众大呼过瘾。这正说明观众不再渴望看到互相原谅的HE②,而希望看到主角在被陷害、算计后对反派进行反击的成长历程。《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中的女主角盛明兰也是“反白莲花”形象的代表人物,作为庶女的她有着清醒的婚恋观。她虽然希望自己是夫君心中的“第一要紧之人”,但她并不把爱情作为生活的全部。比起爱情,她更关心怎么在大宅院中平安地生活下去,同时也关注婚姻和家庭中女性的生存境遇。由人气作家尾鱼的小说《司藤》改编的同名电视剧更是开辟了“大女主”剧的新战场,加入了科幻悬疑元素,在爱情叙事上更是一反常态——女主角是拥有超能力的外星生物司藤,男主角是误打误撞将女主角“复活”的人类设计师秦放。司藤强迫秦放帮助自己解锁身世真相,从此司藤负责“貌美如花”和“打打杀杀”,秦放则负责“赚钱养家”,男主角从伊始的“被迫妥协”到心甘情愿地帮助女主角,在共同经历成长的路途中两人收获了甜蜜的爱情。可以说,女主角和男主角是以全新的“女王+忠犬”模式实现了性别转换。逃离了男性书写的目光,女性不再是被他者、被弱化的人群,而以平等甚至反抗的姿态实现平等的对话;女性角色不再是刻板印象中那类拖后腿、同情心泛滥的人,而以全新的独立女性形象出现在读者和观众的视野中。

值得关注的是,在女性群体不再以爱情为叙事核心后,“女性向”网络文学开始流行“无CP”式小说。这类小说不把爱情作为叙述中心,而更关注女性的个人经历和成长历程,在此基础上加入科幻、悬疑、权谋、异世界等元素,增加了小说的创新性和可读性。男性角色往往只是女主角成长路上的“过客”或“见证者”,渐渐成为网络女性文学中的“他者”。

(二)“白莲花”的性别转换

随着“白莲花”形象的污名化,善良隐忍或外表单纯的“白莲花”逐渐失去了创作过程中的中心地位,女“白莲花”不再是作者创作时的首选,男“白莲花”开始频繁出现。男“白莲花”同样拥有“白莲花”形象的典型特质,拥有极强的道德感。《琅琊榜》中的靖王萧景琰就是男“白莲花”的代表人物,他的夺嫡之路艰险坎坷,却从不伤害无辜之人。霓凰郡主因为没有防范越妃被下了情丝绕,靖王硬闯昭阳宫将霓凰救下,他恼怒梅长苏不应该步步为营,险些把霓凰作为铺路的垫脚石。即使参与夺嫡,靖王也不肯将忠良贤臣作为棋子。卫峥被捕后,靖王明知这是针对自己的圈套,依然迫切地希望梅长苏帮助自己救出卫峥,即使这可能导致自己目前的大好局势都被断送也不改执念。

同样被改编为电视剧的《将军在上》讲述了一个武功高强的女将军和废柴③王爷之间的爱情故事。与传统的男尊女卑思想影响下的 “男强女弱”模式不同,女主角是16岁披挂上阵的女将军,男主角是出身显赫、备受宠溺的柔弱王爷。女主角被塑造成传统情节中的男性角色,收获了其他女性的喜爱。她心怀天下,在怀孕后依然选择披挂阵前保家卫国;男主角一事无成,但坚韧善良,最终因“替妇出征”成为取得胜利的关键一环。再如《鹤唳华亭》中的男主角萧定权,他深受老师卢世瑜的儒家思想熏陶,行事光明磊落,即使与父亲之间有巨大的隔阂,又经常遭受哥哥齐王的陷害,但他始终不愿抛弃父子和手足之情,不愿对父亲做出反抗,也不愿对兄长进行反击。萧定权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他并不追求权力和帝王之位,而是以天下为己任,追求“万民之福”。即使最亲近的人渐渐离自己而去,他也始终遵循儒家礼法,用悲壮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许多男配角也被塑造成“白莲花”式形象,比如影视改编剧《传闻中的陈芊芊》中的男配角苏子婴,在女主角面前表现得乖巧柔弱,但在男主角面前就丝毫不加掩饰;又如《下一站是幸福》中的男配角叶鹿鸣,虽然个人条件优异,却被认为是为了爱情“不择手段”。再如《嘉南传》中的赵啸,在爱而不得后便一直破坏男女主角的感情,陷害男主角,为了拆散他们用尽浑身解数。越来越多的男性配角被塑造成男版“白莲花”,他们大多时候会取代“白莲花”女配角的位置,为男女主角之间感情的升温起到了不小的推动作用。

这样颠覆性的性别转换是“女性向”审美策略下“男性凝视”向“女性凝视”的转换,女性成为审美的主体,男性成为“被凝视”的对象。同为“白莲花”,男“白莲花”却被许多人认为是赤子心肠、坦率可爱,不似女“白莲花”一般被强烈批判。当男性形象的塑造向女性审美需求屈服时,女性读者和观众不仅享受作为两性关系中主导者的身份,而且幻想更多男“白莲花”的出现,满足女性对男性的“传统期待”。

三、性别转换的成因

(一)性别观念的重构

因受儒家思想文化的长期影响,传统性别观念一直是“男尊女卑”模式,“男性牢牢掌控着判断女性价值的标准和话语权,只有符合男性审美和利益的女性形象及其话语才能够在公共空间中得到认可。”[4]在文学作品中亦是如此,在两性关系或权力利益划分上,男性都占有主导地位。女“白莲花”形象就体现了在遵循男性话语的前提下,女性对自身完美形象的幻想。随着女性主义理论的发展和女性意识的觉醒,女性读者意识到多数文学作品主要展现男性的理想和智慧,女性话语长期缺失。女性群体试图通过拥有话语权来表达自身的需求和意愿,因此女性群体需要书写的场域。网络文学在受众广、影响力大的同时,兼备一定的“私语性”,因此承担女性话语书写的空间。女性不再渴望依附男性,而试图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与男性进行沟通。网络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开始从边缘位置向中心靠拢,成为独立、有思想、追求个人价值的新形象,“大女主”成为一段时期内网络小说女性形象的代表。

但“大女主”似乎依然需要依附男性才能进行女性话语的表达,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在遵循传统性别观念。网络女性小说不再满足于简单的话语表达,而试图通过女性主体性的建构实现“女尊男卑”的反向倾轧。“女性向网络小说试图打破性别刻板印象,使男女角色的性别气质分别从两极向中性靠拢,甚至直接对调男女形象。在这种性别重构中,男女在两性关系中的地位逐渐趋于平等甚至反转。”[4]创作者不再遵循传统的性别观念,女性成为两性关系中的审美主体,用女性审美对男性群体进行“反向凝视”,男“白莲花”成为迎合女性审美意识的产物。

(二)“粉丝文化”盛行的反馈

2015年,邵燕君在《网络文学的“网络性”与“经典型”》一文中提出,网络文学的“文学性”要从其“网络性”中重新生长出来,而网络文学的“网络性”是“根植于消费社会‘粉丝经济’的”:“粉丝”既是“过度的消费者”,又是积极意义的生产者。他们不仅是作者的衣食父母,也是智囊团和亲友团,和作者形成一个“情感共同体”。[5]因此,“粉丝”的反馈甚至可以直接影响作者的写作。从接受美学角度来看,作品就是在理解过程中作为审美对象而存在的,“文学作品从根本上注定是为这种接受者而创作的”[6]。在网络小说的热门网站晋江文学城、起点中文网和红袖添香等网站中,都有打赏区和评论区。“粉丝”出于对作者或作品的喜爱,会在打赏区奉上礼物;也会在评论区和作者以及其他“粉丝”进行互动,对作品进行评析。这种沉浸式阅读增强了读者的接受和反馈意识,读者反馈机制可以帮助作者及时掌握当下流行的趋势,使作者创作出最符合大众审美的作品。女性群体意识觉醒下“反白莲花”浪潮的推动,以及“粉丝”群体的审美疲劳,导致多数“粉丝”开始排斥“白莲花”式女性角色。当作者再次创作出女“白莲花”形象时,读者会对此表示反对或发表“差评”。“在网络文学的生产过程中,‘粉丝’的欲望占据最核心的位置,‘粉丝经济’决定了网络文学只能以受众为中心。”[6]不被“粉丝”接受的女“白莲花”形象,在特殊的评论反馈机制作用下开始走向创作领域的边缘。

反馈机制的影响并不都是正向的。“一个作品可以由原创者与网民共同完成,不同的网民可以参与同一作品的创作,也可以对不同的作品说三道四,甚或按照自己的意图修改作品,从而实现网民之间的交互化。”[7]“粉丝”将角色的经历带入自己的心理,从角色身上寻找共鸣,以此体验不同的人生经历。“粉丝”的心理随着角色的经历而跌宕起伏,这种“情感共同体”使“粉丝”狂热地给予“爱的追捧”。创作者为了得到“粉丝”的支持,可能会根据其审美偏好将“白莲花”形象转换成男性。女性群体沉溺于这种“反向倾轧”的美好幻想,却忽视了这种颠覆是否具有现实意义,致使网络文学中的女性意识觉醒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一种孤独的狂欢。

四、结语

随着女性意识的逐渐觉醒,女性群体尝试挣脱男性话语的束缚,为实现男女两性的话语平等寻找新的出路。“白莲花”形象的性别转换就是基于此作出的一次尝试,即使这种试图转变性别话语的尝试被认为有一定的极端性,是女性出于自身审美偏好的“反向凝视”,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性别特征的转换使女性群体在虚拟空间中实现了对男权制度的颠覆。网络女性主义者应该在“反抗”与“报复”间寻找一种平衡,使“女性向”网络书写摆脱乌托邦式的理想色彩,将平等话语从网络空间延伸到现实社会,继续实现女性思想的解放。

[注 释]

①圈地自萌,指对于一些非大众的、个性化的观点和爱好,不在公众平台争论或宣扬,而将话题讨论控制在有相同爱好的圈子内部的行为方式。

②HE:happy ending的缩写,指幸福的结局。

③废柴,或作“废材”,源于粤语,在ACG文化及网络中指百无一用、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