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阿坤老师师专一毕业就被分到我们班,那时的他才二十歲,而十四五岁的我们一见到新来的年轻老师,便顿感羞涩。阿坤老师站在讲台上,穿着牛仔裤,白色T恤,神清气爽,好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杨。
冬天的早晨,我们在黑黢黢的马路上跑步。天冷得出奇,我们呼出的热气很快成了冰,挂在空中。我们每跑一步,就觉得在与空气里的冰撞来撞去,将肌肤割得生疼。田野里空无一人,麦子正在冬眠,大地一片萧瑟,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呼唤着即将醒来的晨曦。
阿坤老师昂首挺胸,跑在我们前面,像对抗寒冬的一股暖流。他尚未恋爱结婚,有充裕的时间每天陪我们晨跑,他是我们心里永恒的动力。晨光熹微,冻僵的大地在嘹亮的口号声中发出轻微的震动。睡眼惺忪的我们,慢慢被热烈的气息唤醒,在寒风中缓缓舒展开身体,像一株梅花,靠着阿坤老师,在凛冽中徐徐绽放。
小城里喜欢睡懒觉的人,一定在梦里听到过我们的口号声。这声音在暗夜中遥远而又清晰,像一束温暖的光,穿透黑夜与白日的边界。蒙眬中被唤醒的人们,隔着挂满霜花的窗户,侧耳聆听一会儿,便在温热的被窝里翻一下身,重新滑入梦中。
有时,阿坤老师也会从“领头羊”变成“牧羊犬”,跟在人群后面,为那些落在队伍后面的学生加油助威。3000米的晨跑,总有一些人想要偷懒,装作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他们涨红着脸,轻咳着,还想趁阿坤老师不注意,一扭头溜回教室里去。阿坤老师发现后既不训斥,也不生气。黎明已从地平线破壳而出,绚烂的朝霞将朴素的乡间公路变成耀眼的金光大道。阿坤老师的脸上,洒满了明净煦暖的光。这光让想要偷懒的人,重新鼓胀起风帆,将一颗想要逃逸的心,用力地摁回胸腔。冰冻的大地在阳光的照射下,现出清寂明亮的色泽。道路两边的梧桐树,每一棵都熠熠闪光,仿佛那里正集聚着所有冲向春天的火焰。
春光正好,每晚的班会,更是我们期待的。阿坤老师总有各种新奇好玩的主意,让短暂的半个小时,成为一天中最迷人的时刻。
作为文艺青年,阿坤老师喜欢在班会上念我们的作文。作文是他督促我们去写的,他每周收上去批阅一次,并将精彩片段读给大家听。为了能被阿坤老师选中,大家都拼命地搜肠刮肚,将那些生活中的小事,尽可能写得惟妙惟肖。一时间班里好像人人都成了作家,一下笔便如滔滔江河,洋洋洒洒,止也止不住。
有一次班会开始之前,忽然停了电,大家纷纷点起蜡烛。摇曳的烛光中,阿坤老师俊美的脸,在墙上落下漂亮的剪影。他那长长的睫毛,仿佛飞蛾透明的翼翅,轻巧地扑闪着,让人屏息凝神,怕一不小心,它们就飞离了视线。
正是春天,窗外的小花园里,桃花、樱花、牵牛、月季,每日都在忙着争奇斗艳,整个校园便浸润在浓郁的花香里。一墙之隔的郊外,麦子正在热烈地拔节,万物散发勃勃生机。这春风沉醉的夜晚,让人如何能够辜负?
于是,阿坤老师抽出一个作文本,烛光昏暗,我却一眼认出那是我的。阿坤老师读的是我新近写下的一首诗歌——《我在花园里种下整个的春天》。那是一首幼稚的小诗,我为自己负责照管的一株月季迟迟不肯绽放而满怀忧愁,并祈祷即将逝去的春天能够听到我的呼唤。就是那样一个虫鸣声此起彼伏的夜晚,消融的蜡烛,昭示着春夜的逝去,一首稚嫩的小诗,让一切变得舒缓而又神圣。仿佛时光暂停,永恒将至。
那个夜晚将阿坤老师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读完诗,觉得还不够,便弹起吉他,为我们唱他刚刚学会的《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那遥远的地方,没有车来车往/那安静的地方,小河在流淌/那洁白的地方,命运没有方向……歌声在春天的夜晚飘出安静的教室,穿过馥郁的花园,越过高高的围墙,飞向广袤的原野。
那里,麦浪暗涌,命运的车轮轰隆轰隆地向我们驶来。一切都将相聚,一切必将分离。而年轻的我们,却相信那一刻,永远不会到来。
(编辑·谢奇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