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强 谢建国
和平与发展是当今世界的两大主题,同时也是世界各国人民的共同心愿。二战结束以来,世界整体环境相对和平,但是局部地区仍然冲突不断、战火频繁。这些冲突的发生,除了受到参与方内部因素的影响,还离不开外部因素的干预,尤其是来自美国的干预,往往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甚至导火索的作用。2022年2月,俄乌冲突爆发,直接原因就是美国主导的北约背信弃义、一再东扩。而在冲突爆发后,美国还通过向乌克兰提供武器装备、对俄罗斯进行经济制裁等方式进行了公开干预,导致战事延续,降低了俄乌双方通过外交途径化解争端的可能性。此外,为了合理化自身行为,美国政府在插手他国内政时,还常常伪装成“和平使者”的角色。例如,美国前国会众议长佩洛西窜访中国台湾地区时,给出的理由就是此行能够“促进这个地区的和平”。然而结果却是,台海紧张局势升级,地区和平进程蒙上阴影。
事实上,除了采用出售武器、经济制裁、插手内政等公开干预手段,美国还通过中央情报局对其他国家实施了大量的隐蔽干预。一直以来,每当隐蔽干预行动败露时,美国政府总是巧言否认,然而随着相关档案资料逐渐解密,这些不为人知的历史真相开始浮出水面。Berger et al.(2013b)搜集整理的数据显示,在冷战期间(1947—1989年),美国政府的隐蔽干预目标涉及全球50个国家和地区,平均每年有24个国家和地区正在经历美国政府的隐蔽干预。本文的关注点是,美国隐蔽干预是否影响了被干预国的内部冲突?如果这一因果关系成立,背后的作用机制是什么?上述问题的回答,不仅有利于把握美国外交政策的全貌,而且能够揭示美国政府长期奉行的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对全球和平稳定带来的严重危害。
本文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从隐蔽干预视角探究了外国干预对被干预国内部冲突的影响。已有研究主要关注了公开干预行为对被干预国内部冲突的影响,本文基于隐蔽干预视角补充和丰富了已有研究。二是解决了可能存在的内生性问题。本文根据联合国大会上的投票行为,构建各国与美国的投票相似度指标,以此作为美国隐蔽干预的工具变量进行估计,使得实证结果更加稳健。三是探讨了美国隐蔽干预影响内部冲突的潜在机制。本文识别出颠覆政权和恶化政府治理能力两个中介渠道,这为增进对美国隐蔽干预影响被干预国内部冲突的深入理解提供了有益补充。
内部冲突是国家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重要现象,学者们对此进行了深入研究。内部冲突的主要参与方通常局限于一国边境之内,因此大量研究试图从内部环境中挖掘冲突爆发的原因。在这类文献中,学者们主要聚焦了三类因素。第一类是经济因素,这类因素直接影响个体参与冲突的意愿。当经济机会或者收入下降时,个体参与冲突的可能性就会上升(Collier &Hoeffler,2004;Hirshleifer,1995)。第二类是自然资源因素。大量研究发现,包括石油、天然气等在内的自然资源会激发各方的争夺,从而增加冲突发生的概率(熊易寒和唐世平,2015)。第三类是种族因素。多数研究认为,种族多样性增加了冲突的风险(Cederman &Girardin,2007)和内战的持续时间(Collier et al.,2004)。但是也有学者持不同意见,认为影响冲突的不是种族多样性(Fearon &Laitin,2003),而是种族两极分化(Abu-Bader &Ianchovichina,2019)。此外,也有文献考察了收入不平等(Cramer,2003)、政治不稳定(Hegre et al.,2001)等因素对内部冲突的影响。
上述研究成果有助于理解内部冲突的发生,但忽视了外部干预。事实上,外部干预已经成为二战后国家内部冲突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特征。从1946年到1999年,近五分之三的内战受到了第三方干预(Regan,2002)。因此,随着研究的深入,不少文献将研究视角从内部因素转向了外部因素。但在这类文献中,研究结论并不一致。其中一种观点认为,外部因素尽管可以扮演多种角色,但均延长了冲突时间,不利于冲突的和平解决。首先,外国干预降低了参与叛乱的机会成本(Collier &Hoeffler,2004),并使得被援助方对冲突前景有较好的预期,进而加剧冲突。其次,多个外部国家干预可能均衡冲突参与方的实力,从而造成僵局,使每一方都难以获胜,冲突因此持续不断(Balch-Lindsay &Enterline,2000)。最后,如果一国干预他国冲突并不是为了结束冲突,而是为了追求其他目标,就会使得冲突持续时间更长(Cunningham,2010)。但也有文献持肯定意见,认为外部干预有利于冲突的解决(Hartzell &Hoddie,2003)。一方面,单边外部干预可能通过强化冲突双方的实力不对称性,增加一方彻底赢得冲突的可能性。另一方面,第三方的存在会使得交战双方的承诺更加可信(Walter,2002),并可以解决信息不对称问题(Lake &Rothchild, 1998),从而使冲突得以和平解决。
关于美国隐蔽干预的研究,由于档案资料的保密问题,相关文献屈指可数。在仅有的涉及这一领域的实证文献中,无论是基于微观企业的研究,还是从宏观层面的考察,均认为美国隐蔽干预与其谋求自身经济利益密切相关。Dube et al.(2011)研究了美国隐蔽干预计划前后,在伊朗、危地马拉、古巴和智利的美国公司股票价格的变化。他们发现,由于绝密计划被泄露给了投资者,那些与美国中央情报局有关联并从政变中获利的公司的股票收益率在当局授权后立即增加。Berger et al.(2013b)的研究则发现,在美国隐蔽干预的影响下,被干预国从美国的进口显著增加,但是对美国的出口没有明显变化,也就是说,美国隐蔽干预被用来为美国产品创造海外市场。除了上述基于美国视角的分析,还有学者从被干预国视角进行了研究。Berger et al.(2013a)发现,尽管美国隐蔽干预对被干预国的政治体制没有长期影响,但是被干预期间的民主水平显著降低。谢建国等(2022)发现,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海外行动通过减少被干预国资本和劳动投入以及逐渐拉低被干预国全要素生产率,严重危害了被干预国的经济增长。
总之,内部冲突长期以来都是学者们关注的重要议题。在讨论内部冲突的起因时,现有文献已经从内部因素逐渐扩展到外部因素,尤其意识到外国干预在其中发挥的重要作用。但是现有研究外国干预的文献均是基于公开干预的视角,缺少基于隐蔽干预的视角,因此无法全面、完整地解释一国内部冲突的爆发,这是此类文献的不足之处。同时,随着相关档案资料的逐渐解密,关于美国隐蔽干预的实证研究开始涌现,这为本文的研究奠定了基础。但是,这类实证研究尚未找到合适的工具变量以解决被解释变量和核心解释变量之间可能存在的内生性问题,因此回归结果可能仅仅反映了两个变量之间的相关关系,而不是因果关系。本文从美国隐蔽干预视角考察外部干预对被干预国内部冲突的影响,并根据联合国大会上的投票行为,构建各国与美国的投票相似度指标作为美国隐蔽干预的工具变量进行估计,从而弥补已有文献上述两个方面的缺陷。
二战结束后,美苏两国在国家利益和社会制度上的矛盾日益加剧,逐渐由战时盟友关系转变为竞争对手,两极对峙格局从而形成。为适应冷战局势,美国政府根据1947年时任总统杜鲁门签署的《国家安全法案》,正式创建了和平时期第一个中央情报机构——美国中央情报局。在功能上,美国中央情报局不仅承担了情报的搜集、整理和评估等基础性工作,更被赋予了执行隐蔽干预行动的职能。在美苏主导的两极对峙格局下,由于双方都拥有毁灭性的核武器,过度使用军事手段很容易导致直接的军事冲突,进而造成灾难性后果;而外交手段又过于软弱,在事关双方各自国家利益、集团利益的一些关键性问题上,很难通过外交斡旋达到目的。作为“第三种选择”,美国中央情报局执行的隐蔽干预行动能够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效益,即使暴露,也能巧言否认和掩盖,避免被指责干涉别国内政、违反国际法准则,从而起到了军事对抗和外交手段不可替代的作用(白建才,2012)。正因为此,美国历届总统上台后,对其中央情报局都极为重视,频繁使用隐蔽手段对他国政府进行干预,以实现外交战略目的。
冷战期间,美国隐蔽干预的活跃度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不同时期表现出较大的波动性。20世纪40年代末至50年代中期,美国隐蔽干预战略实施的重点在欧洲。战后初期,东欧各国的共产党开始执政,苏联与东欧国家组成了强大的社会主义阵营,与此同时,西欧的社会主义力量也在迅速发展。面对这一局面,美国在欧洲相关国家迅速开展了一系列隐蔽干预行动,一方面力图在苏联集团内部打开缺口,分化瓦解对方阵营,另一方面则是试图通过阻止共产党掌权,遏制社会主义阵营的进一步扩张。因此,这一时期的隐蔽干预行动数量急速攀升。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期,随着欧洲政局逐渐稳定,美国和苏联在这一地区的竞争趋于缓和。但与此同时,一大批亚非拉地区的前殖民地国家通过民族解放运动走向了独立,成为美苏争夺的“中间地带”。在这种情况下,美国隐蔽干预战略的目标开始调整,从欧洲转向发展中国家。由于发展中国家在独立之初政局脆弱,易于控制,美国的隐蔽干预行动变得更加猖獗,并在20世纪70年代初达到顶峰。1972年“水门事件”爆发,美国中央情报局卷入其中。美国国会对中央情报局在海外采取的大量非法隐蔽干预行动进行调查,并公布了调查报告,导致中央情报局声名狼藉,受到国内外舆论的强烈抨击,同时美国政府的国际形象也因此大为受损。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美国国会通过立法加强了对中央情报局的监督,中央情报局从事隐蔽活动的职能受到了严重削弱,海外干预行为因此骤减。这种局面直到1981年里根上台才得到逆转。面对苏联在发展中国家的扩张,里根认为隐蔽干预活动的缺失影响了美国外交战略的实施,因此他签署总统令,重新赋予中央情报局执行隐蔽干预行动的权限。在中央情报局重新成为遏制苏联扩张的急先锋后,美国对外隐蔽干预数量一度明显增加。然而,随着1984年尼加拉瓜港口布雷事件以及1986年伊朗门事件被媒体披露,美国国内舆论对里根政府产生强烈不满,在这种不利的局面下,美国隐蔽干预次数大大减少。
隐蔽干预作为美国政府的一种特殊手段,目的是秘密干涉他国事务以寻求实现美国对外政策目标。而在冷战两极对峙格局下,取得意识形态体系内多数国家支持甚至归附及对世界政治地图重新划分的掌控权,是美国外交政策的内生需求(陈翔,2017)。因此,苏联共产主义的“威胁”为美国隐蔽干预披上了一层合法又正当的外衣,亲苏国家或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国家成为美国隐蔽干预的主要目标。值得注意的是,遏制国际共产主义威胁的口号有时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美国隐蔽干预背后还存在难以向世人昭示的目的,即维护美国的地区霸权,保证美国跨国公司的经济利益不受损失(高慧开,2011)。美国对危地马拉的隐蔽干预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1951年,民选的阿本斯政府开始推行民族主义改革,试图把危地马拉从一个半殖民地经济的依附性落后国家变成一个经济独立的现代化国家,但是这一改革触及了美国联合果品公司在该国长期享受的特权利益。为维护本国跨国公司的经济利益,时任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莫须有”地将阿本斯政府的改革看作国际共产主义的渗透,从而将两国间普通的经济纠纷升级为严重的政治问题。经过缜密的考虑,美国政府最终策划了代号为“成功行动”的隐蔽干预。
总之,自二战结束至苏联解体前,美国政府对外实施了大量隐蔽干预。这些行为不仅重塑了国际政治格局,同时也对被干预国产生了巨大影响。那么,美国隐蔽干预是否引发或者加剧了被干预国的内部冲突?本文将使用理论分析和经验研究相结合的方法对此进行探讨。
从上文的背景介绍可以看出,隐蔽干预是一国政府通过秘密影响和操纵被干预国事态以维护自身利益和集团国利益的特殊海外行动。在这类行动的计划与实施过程中,要确保干预国政府的作用不被暴露或公开承认。因此,与外交对话、经济制裁等公开干预相比,间接性、非归属性和秘密性是隐蔽干预的主要特点。隐蔽干预是美国对外战略的构成要素和美国对外政策的重要工具。一般而言,美国隐蔽干预的主要表现形式包括隐蔽的宣传行动、隐蔽的政治行动、隐蔽的经济行动以及准军事行动(舒建中,2022;Lowenthal,2006)。本文认为,美国隐蔽干预显著加剧了被干预国的内部冲突,颠覆政权和降低治理水平是相应的两个作用渠道。接下来,本文通过逻辑推演的方式梳理美国隐蔽干预影响被干预国内部冲突的具体机理。
1.颠覆政权
在美国隐蔽干预的四种表现形式中,准军事行动对被干预国政治进程的影响最为直接明显。因为美国这一隐蔽行动的目的是寻求颠覆被干预国的现有政权(Treverton,1987),扶持亲美独裁政权上台。在美国隐蔽干预的具体实践中,借助准军事行动颠覆政权的方式可以分为三类:一是政治暗杀。这是准军事行动最基本的方式,同时也是美国政府最声名狼藉的隐蔽干预行动。无论是1961年对时任刚果民主共和国总理卢蒙巴的暗杀事件,还是持续了近半个世纪的对古巴前领导人卡斯特罗的一系列暗杀阴谋,都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二是支持叛乱力量或反政府武装。在实施路径上,美国政府会首先物色目标国具有亲美倾向的叛乱力量或反政府武装,将其作为实现自身利益的代理人,然后秘密施以人员培训、武器装配、资金支持、技术咨询等手段,协助代理人推翻现有政权。三是策动政变。作为准军事行动与其他三种隐蔽干预方式交互配合、相互策应、有机联动的综合结果(Lowenthal,2006),策动政变是隐蔽干预的最高表现形式。Godson(1995)指出,军队在国家政治体系中占据重要地位,秘密诱导军队发动政变是美国制造政权更迭的最有效方式。
美国借助隐蔽干预尤其是准军事行动方式,寻求削弱乃至颠覆被干预国政权,对被干预国的内部稳定性具有显著影响。首先,暗杀严重扰乱了国内政治,激化了政治矛盾。同时,暗杀为重新分配政治权力创造了机会,当不同的党派团体为了最大化自身利益竞相争夺国家权力时,冲突爆发的可能性就会急剧增加(Peic &Reiter,2011)。其次,为叛乱力量或反政府武装秘密提供援助抹平了反叛势力与政府军之间的军事实力差距,迫使政府投入更多的资源用于镇压,这将加剧冲突的激烈程度。最后,策动政变有可能直接引发不同派系(比如支持旧政权的安全部队与政变发动者)的暴力冲突,造成一定的人员伤亡。而在政变成功后,新政权的执政合法性和权威性会受到质疑,诱导不满的政治团体与之抗争(Hegre et al.,2001)。
2.降低治理水平
如果一国政府不听命于美国,美国可以通过隐蔽方式加以颠覆,扶持亲美政权上台。事实上,美国隐蔽干预的内容并不局限于此。如果扶持的亲美政权遭遇了国内抵抗运动,美国政府还会通过隐蔽方式协助镇压,以维持和巩固亲美政权(舒建中,2022)。例如,20世纪60年代,东部地区的反政府武装成为秘鲁当局面临的最大威胁,为支持秘鲁政府,美国不仅出资在秘鲁丛林中建立秘密基地,招募、培训、武装当地人员,同时还利用技术和经验优势,向秘鲁政府传授反叛乱技巧,最终反政府武装运动被平息。可见,对于被干预国的亲美政权而言,其稳定自身执政地位的关键政治资源不是本国民众的满意度和选票,而是背后美国政府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被干预国的亲美政权将缺乏提供高质量政府服务、控制腐败的政治动机(Adseret al.,2003)。因此,可以预期,被干预国的治理绩效会因美国隐蔽干预而降低。
事实上,干预方本身也不偏好被干预方实行高质量治理。一方面,在高质量治理下,行政人员的权利受到了制约,干预方的经济利益无法得到有效保障。另一方面,在选举中,干预方扶持的政权有可能被敌对候选人击败,导致干预方利益受损。而干预方要想避免这种情况,只能选择再次进行代价高昂的隐蔽干预确保友好候选人获胜(Levin,2019)。因此,尽管美国一向自诩“民主灯塔”,装扮成世界的“民主楷模”,但是在冷战期间其所扶持的亲美政权多是实行专制独裁治理。例如,1953年美国在伊朗实施代号为“阿贾克斯”的隐蔽干预计划,打断了伊朗的高质量治理进程,重新建立起巴列维国王的专制统治。紧接着,在第二年,美国又通过隐蔽手段推翻了危地马拉的民选合法政府,将该国重新推向了独裁统治的深渊。Berger et al.(2013a)基于全球156个国家的实证研究发现,在美国隐蔽干预期间,被干预国的治理水平显著降低,而在美国隐蔽干预结束后,这种影响会迅速消失。
随着被干预国治理水平因美国隐蔽干预而降低,其内部冲突爆发的可能性将显著增加。第一,低效的治理将加剧资源分配不平等,催生“怨恨”。具体而言,在专制独裁统治下,由于政府部门行政效率低下,本国资源将难以实现均衡分配,按照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分配资源的可能性大大增加。此时,不同地区和群体的收入不平等进一步加剧,具体表现为富裕地区和高收入群体的经济收入相对上升,落后地区和低收入群体的经济收入相对下降。解释国内冲突起因的“怨恨”理论指出,在一定政治秩序下,由经济不平等产生的相对被剥夺感,会增加民众被动员的可能性,成为暴力冲突的源头(Lessmann,2016)。因此,治理水平的降低不利于国家内部稳定。
第二,低效的治理将降低民众参与冲突的机会成本,侵蚀政治凝聚力。根据西方经济学观点,市场机制并不完美,存在垄断、外部性、信息不对称等失灵现象,治理水平低下的政府无法制定和执行有效政策进行干预,从而导致资源无法实现最优配置,经济无法实现持续稳定增长。不仅如此,Solow(1956)认为,外国直接投资是推动经济增长的重要因素。随着治理水平的降低,法治状况恶化、政府效率降低等问题将逐渐凸显,这将影响被干预国的营商环境,导致外资外流,经济走向衰退。此外,治理能力与经济发展的正相关关系还得到了众多经验研究的证实(文雁兵等,2020;Jalilian et al.,2007)。解释国内冲突起因的机会理论指出,收入水平的增加会提高参与暴乱的机会成本(Collier &Hoeffler,2004;Hirshleifer,1995)。那么,当低效的治理水平导致经济下滑、民众收入水平下降时,民众对本国政府的支持率将显著下降,放弃收益更低的经济活动转而参与叛乱成为一部分民众的选择,国内冲突爆发的风险从而增加。
根据以上理论分析,本文提出以下研究假设:
假设1:美国隐蔽干预加剧了被干预国的内部冲突。
假设2:就影响机制而言,美国隐蔽干预不仅通过颠覆政权直接提高了一国内部冲突的可能性,还导致被干预国治理水平显著降低,进而使得内部冲突加剧。
为了评估美国隐蔽干预对被干预国内部冲突的影响,本文构建了1947—1989年全球166个国家和地区的面板数据集。其中,内部冲突数据来自美国系统和平中心发布的全球重大政治暴力事件(Major Episodes of Political Violence,MEPV)数据库。该数据库将重大政治暴力定义为团体组织系统、持续地使用致命暴力,且造成500人以上的直接死亡。针对符合上述定义的重大政治暴力事件,该数据库根据冲突的激烈程度,在事件持续时间范围内进行了跟踪赋值,赋值范围为0—10。其中,0表示没有发生重大政治暴力事件,10表示暴力程度的最高级别。全球重大政治暴力数据库区分了多种冲突类型,考虑到本文的研究主题,参考杨攻研等(2019)的做法,选取内战和种族冲突作为衡量一国内部冲突的代理指标。
本文的核心解释变量为美国隐蔽干预,数据来自Berger et al.(2013b)的研究。基于相关文献和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历史资料,Berger et al.(2013b)构建了美国隐蔽干预的“年度—国家”二维数据集,并在数据集中区分了扶持反对派和支持现有政权两种干预方式。由于相关资料具有一定的保密期,Berger et al.(2013b)构建的数据集仅限于冷战期间,即1947—1989年,涵盖了除美国和苏联之外的166个国家和地区。在该数据集中,美国隐蔽干预(Interveneit)用二元虚拟变量表示。具体而言,如果国家i在年份t受到了美国隐蔽干预,则Interveneit取值为1,否则为0。此外,作为冷战期间美国的主要竞争对手,苏联同样对其他国家进行了大量隐蔽干预。Berger et al.(2013b)搜集整理了相关数据,并使用与美国隐蔽干预相同的方式构造了变量:苏联隐蔽干预。由于苏联隐蔽干预同样可能影响被干预国的内部冲突,本文在基准模型中将此作为控制变量。
此外,为了减少异方差的影响,本文对人均收入、人口、贸易开放水平、人均石油价值、自然灾害进行了取自然对数处理(2)限于篇幅,未展示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结果,备索。。
为考察美国隐蔽干预对被干预国内部冲突的影响,本文将基准回归模型设定为:
Conflictit=α+β×Interveneit+δ×Controlsit+γt+λi+εit
(1)
其中,i表示国家,t表示年份。Conflictit是被解释变量,表示国家i在年份t的内部冲突等级。Interveneit是核心解释变量,表示国家i在年份t是否受到了美国隐蔽干预,系数β衡量了美国隐蔽干预对被干预国内部冲突的总体影响。Controlsit表示控制变量的集合。
此外,为了缓解遗漏变量导致的估计偏误问题,本文同时考虑了年份固定效应和国家固定效应,在基准模型中分别用γt和λi表示。其中,年份固定效应用于控制样本国家共同面临的宏观冲击、共同时间趋势(比如宏观经济周期)等因素的影响,国家固定效应用于控制特定国家不随时间变化的可观测因素(比如地形、气候)和不可观测因素。εit表示随机扰动项。
表1报告了基准回归结果。可以看到,美国隐蔽干预的估计系数始终为正,并且在1%的水平上通过了显著性检验,这说明美国隐蔽干预显著加剧了被干预国内部冲突。进一步,本文将被解释变量更换为二元变量,即如果一国发生了内部冲突,则Conflictit取值为1,否则为0。基于这一变量设置,本文在表1列(5)和列(6)分别使用普通最小二乘(OLS)方法和评定(Logit)模型进行了回归,结果均显示,受到美国隐蔽干预的国家发生内部冲突的概率更高。以上回归结果验证了本文的假设1。
表1 基准回归结果
在冷战期间,美国对一国的隐蔽干预时间不尽相同。其中,最短的干预时间为1年,最长的干预时间为43年。为考察不同时长的美国隐蔽干预对被干预国内部冲突的影响是否存在差异,本文构造了如下计量模型:
(2)
其中,Intervene_timeit,j是一个虚拟变量,用于刻画美国对一国的隐蔽干预时长。具体而言,本文将美国对一国的隐蔽干预时长划分为1—10年、11—20年、21—30年、31—40年及40年以上共计5个区间。当美国对一国隐蔽干预时长处于上述第j个区间时,Intervene_timeit,j取值为1,否则为0。其他变量设置与模型(1)相同。在模型(2)中,本文重点关注的是不同时长的美国隐蔽干预的系数大小,即βj的估计值。
基于模型(2)得到的βj的估计值呈现在图1中,其中竖虚线表示的是95%的置信区间。可以看到,美国隐蔽干预存在累积效应,即一国受到美国隐蔽干预的时间越长,其内部冲突越严重。本文的上述分析进一步表明,在对外交往过程中,美国始终扮演着“冲突制造者”的角色。受霸权利益的驱使,美国政府通过隐蔽行动对他国内政进行干涉,不仅给被干预国家带来了巨大的政治动荡,同时也对世界和平与发展构成了巨大威胁和严峻挑战。
图1 不同隐蔽干预时长的影响
为了确保基准回归中美国隐蔽干预和被干预国内部冲突因果关系的可靠性,本文从不同角度进行了稳健性检验,具体如下(3)限于篇幅,未呈现稳健性检验结果,备索。。
1.替换被解释变量数据来源
除了全球重大政治暴力事件数据库,乌普萨拉冲突数据项目(Uppsala Conflict Data Program,UCDP)也提供了各国的内部冲突数据。基于UCDP数据,本文构造了被解释变量——“是否发生冲突”,并使用Logit模型进行回归。结果显示,美国隐蔽干预的估计系数显著为正,这说明即使替换被解释变量数据来源,本文核心结论也不受影响。
2.剔除特殊国家
本文样本存在两类特殊国家。一是一些国家存在合并或者解体的情况。例如,越南共和国和越南民主共和国在1976年合并为一个国家;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原本是一个国家,1971年解体为现在的两个国家。二是冷战初期,美国为维护其在欧洲的主导地位,联合部分西欧国家成立了北约。随后,苏联为了对抗北约,联合东欧社会主义国家成立了华约。两大军事同盟的互相敌视和对峙,无论是对美国的隐蔽行动,还是对全球武装冲突,都可能产生影响。出于稳健性考虑,本文剔除上述两类特殊国家。相应的回归结果显示,核心结论依然成立。
3.更换估计方法
一方面,对于面板数据而言,虽然通常可以假设不同个体之间的扰动项相互独立,但同一个体在不同时期的扰动项之间往往存在自相关关系。为确保基准结论的可信度,本文采用国家层面的聚类稳健标准误进行回归。另一方面,本文内部冲突数据中存在较多零值,而泊松伪最大似然估计(PPML)可以处理被解释变量中普遍存在零值的问题。更换估计方法后,本文核心结论依然成立。
4.选择性偏误
受个体特征影响,美国是否会对一国进行隐蔽干预不是随机发生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直接使用基准模型进行回归可能会产生选择性偏误。为解决这一问题,本文首先选取控制变量作为协变量进行最近邻一对一匹配,并用Logit模型估计倾向得分,然后以满足共同匹配条件的样本为对象,使用基准模型进行回归。结果显示,基准结果不受选择性偏误影响。
5.考虑更多控制变量
6.安慰剂检验
为排除随机因素对基准结果的影响,本文通过从两个维度构造“伪美国隐蔽干预”进行安慰剂检验。首先是截面维度,在保持控制变量与一国内部冲突数据正确匹配的前提下,随机选择某一年份任意国家的美国隐蔽干预数据与该年份内部冲突数据进行匹配,然后基于基准模型(1)进行估计。其次是时间维度,在保持控制变量与一国内部冲突数据正确匹配的前提下,随机选择一国任意年份的美国隐蔽干预数据与该国内部冲突数据进行匹配,然后基于基准模型(1)进行估计。上述两种安慰剂检验分别执行1000次,最终得到“伪美国隐蔽干预”的估计系数分布图。此图显示,估计系数基本呈现以0为中心的正态分布,这说明前文的主要结果并未受到随机因素的干扰,因此是可信的。
为克服内生性问题对基准结论带来的干扰,本文使用工具变量法进行检验。首先,将内生变量滞后一期作为工具变量进行估计。由表2可以看到,此时核心解释变量的估计系数依然显著为正,说明美国隐蔽干预加剧被干预国内部冲突这一因果效应是稳健的。
其次,本文使用一国在联合国大会上的投票与美国投票的相似度作为美国隐蔽干预的工具变量。具体而言,各国在联合国大会上的投票有赞成、弃权和反对共三种选择,根据一国与美国都投赞成票的次数除以两国同时参与投票的次数计算得到该国与美国的投票相似度。该指标有两分类和三分类两种测算方法,这里选择了两分类法,即只考虑赞成票和反对票,不考虑弃权票(6)三分类法是指计算各国与美国的投票相似度时同时考虑赞成、弃权和反对三种情况。笔者也使用这一方法构造了工具变量,相应的检验结果与本文结果一致。。选取上述工具变量的理由是:一方面,一国内部冲突主要受本国经济、社会、政治等内部因素和外部大国干预因素的影响,而受联合国大会上与美国投票相似度这一微观行为聚合结果影响的可能性较小,因此本文选取的工具变量具有较好的外生性特征。另一方面,美国在被干预国扶持的政权对美国往往存在较强的依赖性,甚至完全被美国控制,从而在联合国大会上两国的投票行为将趋于一致。因此,联合国大会投票相似度与美国隐蔽干预之间具有较强的相关性。
表2联合国大会投票相似度的回归结果显示,一方面,工具变量的估计系数显著为正,说明一国在联合国大会上的投票行为确实受到了美国隐蔽干预的显著影响,受到干预的国家与美国的投票相似度更高。另一方面,美国隐蔽干预对被干预国家内部冲突仍然存在显著的正向影响,说明即使考虑到内生性问题,本文核心结论依然成立。
表2 工具变量法
在理论分析部分,本文提出颠覆政权和降低治理水平是美国隐蔽干预影响被干预国内部冲突的两个作用渠道。为验证这一研究假设,此部分将进行详细的回归分析。
首先考察美国隐蔽干预对被干预国政权更迭的影响(7)表3中“是否存在领导人更替”数据来自Bruce et al.(2004)的研究。其他被解释变量数据均来自Archigos数据库。。表3分别以是否存在领导人更替和领导人更替次数对核心解释变量进行回归,结果显示,美国隐蔽干预显著促进了被干预国政权更迭的可能性和频率。进一步,领导人更替分为正常更替和异常更替两种情况。领导人按照明确规则或既定惯例而下台,属于正常更替范畴,比如自愿退休、任期限制或选举失败。领导人因政变、暗杀等特殊原因而下台,属于异常更替范畴。从表3领导人正常更替和异常更替的结果可以看到,美国隐蔽干预对领导人的正常更替没有显著影响,但是显著促进了领导人的异常更替。根据以上分析,本文认为,在被干预国领导人的异常更替方面,美国隐蔽干预起到了关键作用。
如果颠覆政权是美国隐蔽干预影响一国内部冲突的作用渠道,那么被干预国领导人的异常更替将更加频繁。同时,在美国隐蔽干预对一国内部冲突的回归中,如果进一步控制领导人异常更替,美国隐蔽干预估计系数的显著性或者数值大小应该有所降低。本文在表1列(4)的基础上进一步控制了“是否存在领导人异常更替”。由表3内部冲突的结果,当存在异常的领导人更替时,内部冲突级数更高,且美国隐蔽干预的估计系数由基准回归的0.303降至0.277。上述回归结果说明,在美国隐蔽干预影响一国内部冲突的过程中,颠覆政权确实发挥了中介效应。
此外,如果颠覆政权是美国隐蔽干预影响一国内部冲突的渠道,那么美国隐蔽干预对不同类型内部冲突的影响是不同的,同时不同类型的隐蔽干预方式对内部冲突的影响也应该有所差异。一方面,在颠覆政权的过程中,被干预国必然发生以夺取国家领导权为目的的内战,但是不会产生种族冲突,因为种族冲突主要是由领土、资源、文化等因素引起,并不涉及国家领导权的争夺(8)美国也有可能通过挑起种族矛盾导致种族战争的发生,并且通过支持其中的某一种族实现颠覆被干预国家现有政权的目的,但是种族冲突一旦上升到夺取国家领导权就演变为了内战。。为此,本文将内战和种族战争作为被解释变量进行回归。由表4可以看到,列(1)的估计系数显著为正,列(2)的估计系数不显著,这一结果与本文的推测一致。另一方面,美国隐蔽干预包括安插新领导人和支持现有领导人两种方式。颠覆政权必然是由安插新领导人引起的,这意味着美国秘密为被干预国现有领导人提供支持不会引起内部冲突,但是在被干预国安插新领导人会引发内部冲突。为此,本文分别进行安插新领导人和支持现有领导人对内部冲突的回归。由列(3)和列(4)可以看到,前者的估计系数显著为正,后者的估计系数不显著。根据上述不同类型冲突和不同类型隐蔽干预方式的对比分析,本文认为,颠覆政权这一机制是成立的。
表4 不同类型冲突和干预方式的对比分析
表5检验了美国隐蔽干预对政府治理能力的影响(9)表5中政府治理能力的四个代理指标均来自V-Dem数据库。。首先,治理能力低下会滋生腐败,而腐败又会进一步侵蚀治理能力,因此腐败程度是政府治理能力的重要体现。鉴于此,本文将政治腐败作为政府治理能力的代理指标,指标取值为0—1,数值越大表示腐败越严重。表5结果显示,在美国隐蔽干预期间,腐败问题更加凸显。其次,均衡分配本国资源,保障贫困人口基本生活,甚至完全消灭贫困,同样体现了政府治理能力。因此,本文使用资源分配均衡度衡量政府治理能力,指标取值为0—1,数值越大表示资源分配越均衡。由表5可以看到,美国隐蔽干预导致资源分配显著失衡。再次,治理水平高的政府往往能够形成强大政治凝聚力,提高各地方、各派别武装力量的向心力,减少地区分裂可能性,进而牢牢掌控国家领土。鉴于此,本文以政府能够有效控制的领土比例衡量政府治理能力。表5结果显示,在美国隐蔽干预的国家,政府对领土的控制力显著降低。最后,在现有政府的治理下,如果国家经济社会发展成果能够惠及更多人口,国民安居乐业,就会得到国民的认可和拥护,促使反对现有政府的人口减少。因此,反政府人口比例也能够反映政府治理水平。由表5可以看到,美国隐蔽干预导致民众对政府产生不满和抵触情绪,反政府人口比例显著增加。综合以上回归结果,本文认为,美国隐蔽干预确实对被干预国的政府治理能力产生了负面影响。
表5 美国隐蔽干预与政府治理能力
既然美国隐蔽干预显著削弱了政府治理能力,那么政府治理能力是影响内部冲突的必要条件吗?本文使用中介效应模型回答这一问题。表6列(1)重复了基准回归结果,列(2)至列(5)在列(1)的基础上分别控制了政府治理能力的上述四个代理变量。可以发现,一方面,政治腐败和反政府人口比例的增加显著加剧了内部冲突,资源分配均衡度和对领土的控制比例的增加显著降低了内部冲突。另一方面,美国隐蔽干预的估计系数相对于列(1)均明显下降。因此,可以认为,美国隐蔽干预通过降低被干预国的政府治理能力进而导致了内部冲突的增加。
对外干预是美国外交政策的一个重要特征,本文从隐蔽行动视角考察了美国干预对被干预国内部冲突的影响及其作用机制。实证结果显示,美国隐蔽干预显著加剧了被干预国的内部冲突,并且一国受到美国隐蔽干预的时间越长,其内部冲突越严重。经过一系列稳健性检验后,上述因果关系依然成立。进一步的机制检验发现,一方面,通过实施政治暗杀、支持叛乱力量或反政府武装、策动政变等准军事行动颠覆被干预国政权,美国隐蔽干预直接导致了内部冲突的发生;另一方面,美国隐蔽干预还降低了被干预国治理绩效,导致资源分配严重失衡,政治凝聚力不断降低,从而内部冲突爆发的可能性增加。
长期以来,为了维护霸权地位、牟取霸权利益,美国政府不顾基本的国际法准则,无视他国主权,频繁采取武装干涉、经济制裁、煽动骚乱等方式,肆意介入其他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内政。而为了让自身行为合理化以逃避国际舆论的谴责,美国政府在对外干预时,还时常打着“自由、民主”的幌子,伪装成“和平使者”。本文基于隐蔽干预视角的实证研究表明,美国政府长期奉行的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不仅给被干预国家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同时也破坏了全球秩序,成为威胁人类社会文明进步与和平发展的最大障碍。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样作为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常任理事国之一的中国,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创造性地提出包括互不干涉内政在内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这一处理国际关系的基本准则超越了意识形态、社会制度、发展水平的差异,以其开放性和包容性得到了国际社会的广泛认可和普遍遵循,并且在国际政治经济格局发生深刻变化的新形势下,仍然具有强大生命力和广泛适用性。作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倡导者和推动者,中国没有走一些国家依靠发动战争、干涉内政、制造动乱等方式攫取他国利益、实现自身现代化的老路,而是以互相尊重、合作共赢为基础,开辟了一条和平发展的新路。从推动构建新型国际关系到倡导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观,从提出全球发展倡议、全球安全倡议到推进共建“一带一路”,新时代的中国将继续发挥负责任大国作用,为破解全球和平赤字贡献新理念、提供新思路,进而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走深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