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渝 郑倩
摘要:在“本体论转向”的过程中,英戈尔德提出的“栖居视角”(dwelling perspective)对突破自然与文化二分对立的认识模式做出了重要探索。文章将“栖居视角”引入到桃坪羌寨灾后家园营造的在地化研究,试图拓展民族地区传统村落开发和保护的研究领域,以栖居的视角来测绘传统村落保护与开发在具体的生活场景中的嵌入,进而认识和理解传统村落“家园”营造的走向与变化。
关键词:传统村落;羌族;桃坪羌寨;栖居;发展
文章编号:1674-7437(2023)08-0107-04 中国图书分类号:F592.7;F327 文章标识码:A
随着全球化与城镇化进程的加快,地方文化面临着地方性缺失的困境,一方面是旅游景观同质化,“空间压缩”甚为明显;另一方面是“讲好故事”诉求下文化景观的创设追求标签化和符号化,看似书写地方性,实质忽视了地方社会的文化脉络。传统村落蕴藏着丰富的历史信息,承载着各民族的族群记忆与传统文化,因其历史性与边界性而激发了现代社会对原真性的渴求,然而经济结构的转型为一些传统村落带来明显的负面影响。传统村落走向何处是当前面临的重要问题之一,有关民族地区传统村落开发的讨论方兴未艾,其中,主张以旅游业带动民族地区传统村落开发的呼声最为强烈。
桃坪羌寨因其完善的地下水网、四通八达的通道和碉楼合一的迷宫式建筑而于2012年被列入首批国家传统村落名单。文章选取民族地区传统村落的典型——桃坪羌寨为田野点,从栖居视角出发探索传统村落灾后重建后的旅游开发与家园营造路径。
1 相关研究梳理
在传统人类学自然与人文二分的表征主义认识的背景下,一些学者为突破自然与人文的分野、化解表征危机而做出重要探索,当代人类学“本体论转向”(ontological turn)的一个矛头便指向了“自然-人文”二分框架下的表征认识论[1]。英国人类学家英戈尔德(Tim Ingold)在“栖居”(dwelling)视角下探索自然与人文的弥合路径,他关于栖居的系列理论被贴上广义的本体论转向的标签[2]。英戈尔德区分与对比了“筑造”(building)与“栖居”两种视角作为理解人与世界关系的进路与意涵,他认为“筑造”视角的假设是世界在居住之前就已经被创造,而“栖居”意味着一种“能动者-在-环境中”(agent-in-environment)的存在方式[3]。“栖居”视角关注环境中的能动者,环境不局限于人们活动的背景而存在,其功能(affordance)被整合进人们的活动模式,在与能动者相互渗透与形塑中呈现意义[1]。正如朱晓阳(2015)[4]指出,以栖居的视角观测世界如何浸入人们的周遭,有利于理解“家园”何以作为“人身”与栖居之所的相互“长入”。可见,具有“本体”意义的家园指向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嵌入贯通,人类行动与生存环境的交互能动性正是身心交融状态的呈现。
英戈尔德所主张的“栖居视角”对于突破“自然与文化”二元对立的认知框架,理解和揭示不同社会中自然与文化的同构贯通以及拓展社会科学的领域做出了重要探索。文章借鉴英戈尔德关于生态环境研究的“栖居视角”理论,以栖居的视角来测绘传统村落保护与开发在具体生活场景中的嵌入,进而认识和理解传统村落“家园”营造的走向与变化。
2 重建:桃坪羌寨的家园在地化营造
2.1 家园重建与栖居关系认识
桃坪羌寨的旅游开发肇始于1996年,其依山而建、累石为室、屋舍相通以及巷道纵横的建筑形式成为了旅游开发的突出特点,被誉为羌式古堡。隨着游客的来访,桃坪羌寨的村寨生活空间被划为景区,桃坪乡民也越来越多地参与到旅游经营之中。为了接待到访的游客,乡民们重新规划与利用居住空间,集中经营餐馆或民宿。
在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中,桃坪羌寨的基础设施受到破坏,整个村落百废待兴,其旅游业一度陷入停滞状态。在国家文物局的支持下,桃坪羌寨在震后被列入“羌文化抢救保护性工程”。修缮实施过程严格遵循文物修葺的修旧守旧原则,沿袭传统的材料、风格与修缮工艺。同时,为解决旅游开发和羌族传统民居建筑保护的矛盾,桃坪羌寨在理县政府以及湖南省对口援建的支持下,开展了增建居住空间的浩大工程。灾后重建的民居住址位于羌寨旧址东侧的平坦阔地,占地80 000m2、建筑面积高达45 000m2。为以示区分,当地乡民世代居住的地方被称为“老寨”,地震后重建的地方被成为“新寨”,二者统称为“桃坪羌寨”。
房屋与住宅作为人们栖身的场所,与人们的生产生活关联,而非一个客观的物质空间。灾后重建的新寨村落形制沿袭了老寨传统建筑的整体风貌,遵循了羌族乡民“白石崇拜”的精神信仰。在修筑过程中参照传统羌式建筑本土经验的同时,结合了现代技术的优势,重点关注建筑的抗震效能。为了更好地帮助桃坪羌民重建栖居的家园,政府在新寨建设中追溯了桃坪羌寨的历史记忆与民俗文化。通过口头传统与历史文献,挖掘当地与“羌”有关的文化符号,在寨内相应地点修建大禹雕像、羌绣、羌笛、咂酒等文化符号景观。
家园在不同语境下呈现出多层含义,一方面“家园”指向物理意义的住房建筑与空间位置;另一方面关乎人们的精神依恋与情感链接[5]。为顺应当地乡民建设栖居家园的要求,重建的新寨依循传统的羌族村落文化兴建了羌族文化研习所、莎朗广场以及释比祭坛作为乡民集会与开展仪式的场地。村庄的社会生态以及民众的信仰方式在新寨实现了重构。在“再造的新寨”中,乡民们以舞台化的形式将羌绣、羌族传统美食、羌族萨朗、仪式与节日等羌族特有的内容呈现给游客,以达到唤起和强化群体记忆的目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重建了桃坪村民的精神“家园”。
2.2 空间流转与生境变迁
随着桃坪羌寨的保护与重建,老寨因传统的羌式民居建筑被保护与开发成了展演“羌族建筑文化”的活态博物馆。大部分原住乡民在新寨竣工后搬离老寨,老寨的主要功能不再是满足居住意义,而是作为羌族生活风貌本体的集中展示。新寨的兴建使得桃坪羌寨的空间格局重新组合、村落空间重新分配。正如列斐弗尔所说“如果未曾生产一个合适的空间,那么‘改变生活方式、‘改变社会等都是空话”[6]。
在新寨修建以前,桃坪乡民主要在老寨的家中从事旅游接待。由于空间、装修与配套服务等条件的限制,符合民宿要求的家庭极为有限。除了门票收益以外,大部分乡民向游客提供具有当地特色的羌餐,通过家庭饭店的形式获得收益。新寨所修建的民居建筑在沿袭羌族建筑传统风貌的同时,在空间规划与功能设计顺应“家居“与”商用”相契合的复合性要求。搬迁至新寨的乡民,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向政府购买住宅,按面积大小不等,将家中空间规划出9至12间客房。新寨的修建使得桃坪乡民经营民宿的条件得到大幅度提升,由此吸引了更多的乡民转向旅游接待,将其作为生计的主要来源。自给自足的传统小农经济朝着商业化、市场化的方向变迁,进而促进了桃坪羌寨的进一步开发,使得乡民的栖居世界更大程度地走向开放。同时,栖居“家园”的在地化营造,刺激了大量外出打工的桃坪乡民回归本土发展,其自我认知也发生了相应的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发生了从务农、打工到经商、成为民宿老板的身份转变。这种变迁既是乡民自我发展意识与需求的体现,也凝结了乡民们超脱于经济因素的“乡愁”与家园情节。
随着新寨的落成、老寨功能的变迁以及空间再分配,桃坪羌寨形成了全新的景区社会。依托灾后重建、旅游配套设施升级等因素,更多汉族商人慕桃坪羌寨之名而来此经商。为了更好融入当地以及与桃坪乡民建立良好关系,作为羌族少数民族聚居区之外的汉族商人群体,主动地了解羌族的传统习俗与和社会文化,积极参与当地的羌族传统节日、村寨集体活动与红白喜事,与桃坪乡民展开族际间的交流与互动。在这一过程中,当地人曾经由于行政划分与羌族身份认同的形成“边界”在这一系列互动中被打破,进而触动了村落社会结构的变化。
3 共度:栖居与发展的调适
3.1 人与环境互嵌:乡民生活的整体性
传统村落开发的重要内涵是借用传统文化的独特价值实现改善民族地区经济、社会、政治等多重效益的目的[7]。在灾后重建与推进民族地区传统村落发展的大背景下,政府积极扮演出资者、引导者与控制者的角色,各种资源与社会关系以新的历史条件为转移,被重新整合、分配。新寨的空间生产与景区的规范化管理为当地创造了更多的就业岗位,村寨中的基础设施更加完善,村民居住条件得到很大程度提升。然而,具体的实践往往由市场的力量为导向,难以与政府最初的规划完全契合。为追逐个体利益的最大化,不同的经济主体在桃坪羌寨添加不适应地方文化的商业元素,存在着迎合年轻游客的行为。这些与羌寨地方秩序格格不入的商业形式正侵蚀着当地原有的特色,在这一过程中,羌族特色村寨的原真性与商业化张力明显。
虽然早在1996年,桃坪乡民已开始投身于旅游业。但早期的乡民集中在老寨居住,以自家的宅基地作为餐饮经营、特产零售以及民宿等旅游接待的空间。因为规模、经营条件等限制性因素,他们对旅游业的依赖程度有限。在旅游接待之外,他们也将家中的劳动力分配在农产品种植、外出务工等其它谋生途径。自集中搬迁至新寨后,桃坪乡民因转向了规模化的餐饮与民宿经营,而将家中的主要劳动力、时间与精力都集中在旅游接待的相关事宜中。曾经依赖栖居种植农作物的重要生计类型被置于了边缘地位。同时,由于当地乡民大都是农户出身,受教育程度有限,缺乏与时共进的知识与经验,在其分散经營模式下,存在着游客住宿体验不佳、商户恶性竞争的情况。当地乡民的生计方式向旅游接待与生产旅游产品集中,规模、同质性资源的生成不可避免地损坏了整体的利益。尤其是在地震、疫情或是其他不可抗因素出现的现实背景下,当地的旅游接待难以抵御市场需求变化所带来的风险,最终使农民成为整个收益链中最大的受害者。
栖居家园的营造依赖于居民的日常生活创造,在特定空间下的真实社会生活中,才能培育和延续真正的在地文化。若单纯以经济收益作为依据和标准,忽视乡民与其生活世界之间的“垂直性”互动与整体性关联,民众容易被抽象为简单的、具有同一性的个体集合,与栖居家园在地化营造的的初衷相违背。从地方维度上看,容易导致“乌托邦”式社会工程的推行。
3.2 “适应”与“共度”:栖居的意涵
通过人们与环境具体、深入且持久的互动,人们与生活世界的连贯性与整体性才得以实现,呈现出人们“栖居在特定的世界中”的意涵[8]。一方面,可以看到更多的桃坪乡民为了融入当地的旅游事业发展而发挥能动性,为了由农民身份向商人身份过渡而不懈努力。在乡民的实践过程中,新的制度文化影响了他们对环境的感知方式,他们不可避免地将旅游接待的经济效益与农作物种植收益相对比,以抽象化的市场价值衡量土地与农作物种植。另一方面,个体的行为与所处的文化紧密关联,长期耕种的过程形塑了桃坪乡民的习惯,他们对土地具有特有的依赖与情感依恋,使他们难以持有绝对理性的经济心态,成为纯粹的商人。
为减少桃坪羌寨旅游主导下均质化的生计模式所带来的风险。政府提倡、鼓励当地乡民根据栖居世界中的优势条件发展“特色经济林木种植”,积极拓展以旅游接待为主,叠加特色农产品种植为辅的兼业型经济模式。在政府的积极宣传与大力支持下,其中经济价值较高的车厘子成为了当地乡民规模化种植的首选。
由于车厘子的养苗与丰收期正好与桃坪当地旅游业的淡(春季)、旺(夏)季相调适,有益乡民协调出充分的时间用于车厘子的种植与培育。依赖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与气候条件,桃坪羌寨乃至于整个桃坪镇成为了车厘子种植的最佳栽培区之一。
車厘子等特色水果的规模化种植促进了桃坪镇的产业结构调整。同时,为克服农户销售渠道有限、“果贱伤农”的难题,政府牵头推进了农民专业合作社建设的相关工作,为经销困难的乡民拓展分销渠道。随着电子商务的迅速崛起与繁荣,车厘子的销售由川内市场向全国辐射。为进一步拓宽车厘子的销售市场以及拉动当地的整体经济,桃坪羌寨每年会定期举办“车厘子节”吸引大批游客前往。在车厘子节举办期间,政府积极组织羌族释比传人队伍抵达桃坪羌寨表演羌族特有的羊皮鼓舞,夜晚会在莎朗广场举办群众性的篝火锅庄。此外,让游客有机会亲手采摘车厘子、身临其境感受桃坪羌寨果树生长地的风土与物候,切身参与当地的民族文化活动以及感受特有的羌族风情。
桃坪羌寨提供了一个有益的思考,在推进传统村落开发与栖居家园营造时,关注农民的现代性转换、旅游所带来的经济效益与当地栖居自然环境系统是否适应,在描绘新农村建设蓝图时,用栖居视角感知当地人与周遭环境的相互影响与嵌入,探寻什么才是乡民真正向往的新农村生活与栖居家园。
4 结束语
故土作为人类精神栖居的容器,恢复与重置其栖居条件可以使乡民在重建的家园中获得持续生活的可能。在桃坪羌寨的灾后重建与进一步开发过程中,政府对其栖居家园的营造以专家所提供的羌族族群文化、历史记忆、宗教信仰与村寨传统等理性的科学知识为工具的同时,尊重当地乡民非反思的、地方化的实践知识,并以此作为新寨建筑形式规划的重要参照。
传统村落的保护与开发理应关注其与周遭世界的互动,关注“栖居”的意涵与自身的文化肌理。通过“在地”的研究来参与完成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的知识实践,看到地方的栖居世界与现代化发展之间的嵌入与贯通,从而为传统村落的家园营造构建起一个协同机制,实现栖居与发展的调适与共度。
基金项目:阿坝师范学院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国家视角与地方策略: 一羌族传统村落开发进路的人类学观察”(S2023106460089)。
作者简介:杨晓渝(1997-),女,汉族,重庆南川人,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为文化遗产与景观人类学。
郑倩(1986-),女,汉族,湖北荆门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为中日文学比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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