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玮生
传承至今的古老文明各种符号往往暗藏着古老文明的深层精神结构。作为重要符号之一的神话,是古老文明母亲孕生的第一套完整的符号系统。中外学者对神话与文明的紧密关联性有着精辟的论说。德国哲学家谢林(Friedrich Wilhelm Schelling)说:“一个民族是有了神话以后才开始存在的……他的思想的一致性——亦即集体的哲学,表现在他的神话里面;因此,它的神话包含了民族的命运。”(1)威廉·夏伊勒:《第三帝国的兴亡》,董乐山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79年,第102页。德国学者卡西尔(Ernst Cassirer)在《神话思维》中也说,“一个民族的神话不是由它的历史确定的,相反,它的历史是由它的神话决定的……印度、希腊等民族的全部历史都暗藏于他们的神明之中”。(2)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6页。中国学者何新曾说:“在神话的深层结构中,深刻地体现着一个民族的早期文化,并在以后的历史进程中,积淀在民族精神的底层,转变为一种自律性的集体无意识,深刻地影响和左右着文化整体的全部发展。”(3)何新:《论远古神话的文化意义与研究方法》,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33页。谢林这里所说的“集体的哲学表现在他的神话里面”、卡西尔的“全部历史都暗藏于他们的神明”和何新的“神话左右着文化整体的全部发展”都生动地言说了神话在文明奠基中的重要作用——神话不仅决定了历史,建构了哲学,而且影响着文明的命运。可见,神话深刻地反映着古老文明的精神基底与走向。
作为神话中最直观符号的神祇形象(即神象),藏载着古老文明精神世界的重要信息。一个古老文明的神祇形象均需经历兽形神、人兽神(即人兽同体)、人形神三个相态(4)“相态”一词在物理学上是指同一物质在不同条件下的变化形态,因为神象三态的递变也类似这种物理变化,故用“相态”一词。参见林玮生《“动态筝形说”:比较文学的另一种界说》,《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23年第2期。的递变演进。在这三个相态中,总有一个相态表现得更为饱满、更为凸显,这一相态即为神象的“主调相态”。主调相态隐藏着一个古老民族于神话时代重要的自我意识特征,也即是人类早期“主客分化”模式,这一模式与该民族日后形成的文化样式走向密切相关。
神象是原始人借用强者形象表达自然力的不自觉集体性符号。《论“神象”的生成机理》(5)林玮生:《论“神象”的生成机理》,《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一文较为完整地揭示了神象的发生机制。该文指出,神象发生的动因是原始人对恐怖、强大的“无象”自然力的“具象”图说。在文明黎明期,原始人抗击自然的能力还非常弱小,他们时常受到难以言状的自然力的折磨与奴役。面对这些可怕“无象”的自然力,原始人还不能用抽象的形式去言说,只能用具象的方式去表述,他们用什么具象去表达呢?只能借用身边熟悉的物象去表达。因此说,神象在本质上是“原始人在神的时代,借用身边熟悉的强者形象(有形)去表达强大自然力(无形)的不自觉集体性符号。”(6)林玮生:《神话变形的式样及其发生的原理》,《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根据“借用强者形象”的原则,当人类的力量总体上还逊色于动物时,他们便用强大的动物形象去指称自然力,从而形成了兽形神。当人类的力量与动物平分秋色时,原始人便用优化两个“强者形象”——人与强兽的合体去表达,而形成人兽神。当人类最终成为百兽之王时,原始人便用人这个最强者的形象去表达,而形成了人形神。绝大多数文明的神象均表现为兽形神、人兽神、人形神三个相态。(7)在神话时代的黎明期,某些民族存在一个短暂的历史片刻,原始人将某些强大的无机物、植物作为神祇形象,例如山丘、巨石、河流、大树。一旦原始人能够区分无机物与有机物、植物与动物,那么,以无机物、植物作为形象的神祇,便逐步退出神话舞台。
但现实告诉我们,这三个相态总是不平衡的,其中一个相态总是得到更为饱满、更为凸显的呈现,本文把这一相态称为神象的主调相态。“主调”是音乐学的一个术语,指一部音乐作品的多声部中最重要的、反复出现的一个声部。该声部是全曲的主旋律,其它声部都作为它陪衬和协奏。一个文明的神象也类似一部音乐作品的声部,常常凸显一个主调相态。与主调之于曲子一样,主调相态聚集、沉积、反映着一个文明重要的精神结构,是一个文明精神向度的流露与表白。
在五大古老文明中,我们从大量典籍中发现,埃及、中国、希腊神象基本上可以代表三个典型主调相态。美国威廉·麦克高希在《世界文明史》中提出了著名的“世界五文明说”,他将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古中国、古希腊视为世界五大文明发源地(Five Epochs of Civilization)。当我们以麦克高希的五大文明神话为中心,去审视它们的主调相态时,发现以兽形神为主调相态的典型代表为古埃及,以人兽神的为古中国,以人形神的为古希腊。以上三大主调相态的再组合,可以构成了一幅基本完整的世界神象“全豹”。
作为五大古老文明之一的古埃及发源于北非尼罗河流域,是一个原生性文明。我们很荣幸今天依然可以见到古埃及在神话时代遗留下来的大量神象。这些丰富的形象是继古埃及图画文字之后的另一套完整的原始符号。
古埃及堪称一个神祇国度,神祇的名字可以构成一本厚厚的字典。在这个神话舞台上,常常可以见到二三百个形态各异的神象。但均不例外地归为三个相态,其中最为常见的是兽形神。古埃及历史告诉我们,公元前3100年左右,随着国家的诞生与南北的统一,神象出现逐渐从“兽本”转向“人本”现象(8)“兽本”指动物、或动物头部+人的身子的神象;“人本”指人或人的头部+动物身体的神象。,有些兽形神开始渗入了“人形”的元素,而演化为“兽首人身”或人形神。例如,太阳神原初是圣甲虫的兽形神,名为“赫普里”。接着,演变为具有人的双脚的“隼头人身”,名为“拉”。最后,太阳神呈现为人形,头上戴着上下埃及的白红两王冠,这时被称为“阿图姆”(Atoum)。再如,哈托尔女神最初原形为母牛(有时为狮子),后来这一形象开始融入了人的身体下半部,变为母牛头+人身,最后变为苗条的少女。可见,古埃及神象在演进过程中,与其它文明一样上演了从“兽本”到“人本”的三个相态。
然而,这三个相态极为不平衡,其中数量最多、最丰富的相态是兽形神,它构成了古埃及的主调相态。例如,天之女神哈托尔(Hathor,意为“荷拉斯的屋子”)通常现形为或母牛、或母狮、或蛇等;旭日初生的太阳神凯普里(Khpéri)为圣甲虫;王权守护者荷鲁斯(Horus)外为鹰;心灵天平的护祐者安普或阿努比斯形为犬。古埃及以兽为形或“以兽为本”的神象数不胜数。(9)我们发现,古埃及的兽形神有时以“兽首+人身”的形貌出现,例如哈托尔凯普里(Khpéri)时而为圣甲虫头+人的身体,荷鲁斯(Horus)时而为鹰头+人的身体,阿努比斯有时为犬首+人的身体。这一现象可以被视为兽形神向人兽神转化的初期阶段。但这些“兽首+人身”的神象仍然属于“兽本”的范畴。
古埃及兽形神在外形上与动物原型无二。作为神象的甲壳虫、老鹰、青蛙、鳄鱼等直接取之于自然,未经任何加工、改造、提升或修饰,与原生态动物没有根本的区别,它们不同于经过人工改造而变形的中国龙凤等形象,可见古埃及兽形神的原始性。此外,虽然有部分兽形神有了“人化”的微弱趋向,例如在动物中融入了人的身子或人的双脚而成为“兽首+人身”形象,但这些形象依然具有强烈的动物特征,在本质上还归属于“兽本”的大范畴。
历史悠久的古中国文明发源于黄河流域。该文明与古埃及文明一样,在其童年的神话时代创造了丰富多彩的神象。古中国神象同样历经了兽形神、人兽神与人形神三个相态。但神象的特点与众不同:兽形神、人兽神两个相态都先后发展得充分、完满。在神话舞台上虽说也偶尔出现了人形神,诸如噎呜(时间之神)、后羿(射日之神)等,但数量极为稀少、零星。如果将混同于神祇的传说中的帝王和英雄排除出神界范围,那么古中国的人形神几乎是一个“缺项”。
在古中国神象的三个相态中,兽形神数量不菲。诸如精卫(鸟)、大蟹(蟹)、穷奇(狗)、旋龟(龟)、肥遗(蛇)、啸天犬,以及精卫、混沌、瑞狮、睚眦、青龙、白虎、狻猊、狴犴、朱雀、螭吻、椒图等。还有组合性的兽形神,例如龙、凤、麒麟、饕餮等。
“人首+兽身”的人兽神更为丰富、更加生动。(10)人兽神中有两个相态:一为“人首+兽身”,一为“兽首+人身”。中国的人兽神多呈现为前者,古埃及多呈现为后者。人兽神的首部是否为人或兽,关系到一个文明背后是“兽本”或是“人本”的文化底蕴。例如,女娲、伏羲“人首蛇身”,共工“人面朱发,蛇身人手足”,蚩尤“人身牛蹄,四目六手”,句芒、禺强“鸟身人面”等等。在《山海经》中,我们可以看到众多的“人首+兽身”形象,例如,河神“冰夷”、水神“天昊”、沼泽神“相柳”、海神“禺京”、 园林神“英招”、时令神“陆吾”、昼夜神“烛龙”、昆虫神“骄虫”、玉神“泰逢”等等。这些数量丰富的人兽神构成了古中国的主调相态。
古希腊文明发源于爱琴海诸岛。这个海洋文明在其神话时代创造了大量无与伦比的优美神象。与其它古老文明一样,古希腊文明的神象也存在三种相态。兽形神有如勒耳那(百头水蛇Lernaean)、喀迈拉(狮头、羊头、蟒头三个头的怪物Chimaera),刻耳柏洛斯(三头蛇尾的恶狗Cerberus)等;人兽神有如厄喀德(半蛇半人Echinda)、肯陶洛斯(人头马身 Centaurs)、斯芬克斯(美女头、双翼和狮身的妖怪Sphinx)。以上两个相态屈指可数,数量零星。
古希腊的人形神则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赫西俄德在《神谱》中将古希腊诸神系谱化为四个辈代。当到了第四代即奥林匹斯神族时,诸神摇身一变成为地道的人形神。诸神曾经的动物形象和特征被内化为“神格”。例如,赫拉(Hera)有时被称为“牛眼的赫拉”或“母牛的赫拉”等;宙斯(Zeus)有时被赋予鹰的特征;阿西娜(Athena)被作为猫头鹰的象征。而诸神在外表上已变为一个个无与伦比的高、大、美的人体。例如太阳神阿波罗(Apollon)、海神波塞东(Poseidon)、战神阿瑞斯(Ares)、爱与美神阿芙洛狄忒(Aphrodite)、火神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智慧女神雅典娜(Athena)、锻造神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葡萄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炉火女神赫斯提亚(Hestia)等等。即使瘟疫之神哈得斯(Hades)三兄弟都有着令人惊叹的魁梧的身躯。在古希腊这个神话舞台上,奥林匹斯神族的魁伟人形神理所当然成为主调相态。
神话时代也即神象三个相态——兽形神、人兽神、人形神——所经历的时代,正是人类初期自我意识从酝酿到第一次觉醒(11)目前学界有人类自我意识三次觉醒之说。第一次觉醒是人与自然分离。第二次觉醒是人与神分离。第三次觉醒是人与自然的重新统一。参见杨寿堪《人类自我意识的惊醒——人与自然关系的哲学反思》,《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5期。本文指的是人类第一次自我意识的觉醒,即在神话时代的觉醒。的时代。我们可将这一漫长的人类童年时代在理论上设定为:始于原始人与动物的辑别之际,止于雅斯贝尔斯所谓的轴心期精神觉醒运动。
与神象三态相应,人类初期自我意识也可分为三个阶段性形态。自我意识是人对自己身体、心理、智力等的感知与认知。原始人的自我认识与自我力量存在着密切的互动关系。随着原始人征服自然日渐壮大,以及原始人自身力量的客体对象化,他们越来越清楚地从劳动工具与劳动成果中看到自己力量的物化形式,就如在一面铜境中模糊地看到自己力量的影子。吕爱兰曾说,“原始人类的自我意识的发展以原始人类劳动实践水平的提高为前提”(12)吕爱兰:《论人类自我意识的发生和发展》,《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可见,原始人自我力量对自我意识起着重要促进作用。
从原始人在整个神话时代的心智发展过程看,其自我意识出现三个较为明显的阶段性特点。这三个阶段可从婴儿自我认识的三阶段得到类比。
在阿姆斯特丹(Amsterdam, 1972)的“点红鼻子实验”基础上,国内学者根据婴儿镜像反应提出了婴儿“自我”认识(即自我意识)五阶段说。(13)“12个经典的儿童发展实验,让你更懂孩子”,简书,https://www.jianshu.com/p/2ad9ed7630f5,访问日期:2023年3月4日。第一阶段(5至8个月)为“无我状态”。婴儿认不出镜像是自我形象。第二阶段(9至12个月)为“模糊自我”。婴儿时而以动作引起镜中随动的动作影像,但对影像不感兴趣。第三阶段(12至15个月)为“半晓自我”。婴儿对自己动作与镜像动作之间的联系有了进一步认识,但还不能完全清楚两者的关系。第四阶段(15至18个月)为“初步自我”。婴儿开始认识到自己鼻子上的红点与镜像中的红鼻子存在某种关系。第五阶段(18至24个月)为“客体自我”形成。婴儿肯定镜像中的他(她)就是我,并开始使用代词“我”来区别自己与他人。
在上述婴儿自我意识形成的五个阶段中,第一阶段对应原始人与动物未分时代,其自我意识处于“无我状态”。第五阶段对应于人类轴心期的精神觉醒时代——神话开始退出历史舞台,其自我意识处于“客体自我”。在这两个阶段之间,“模糊自我”“半晓自我”和“初步自我”三个阶段,正好用来类比人类在神话时代自我意识的三个发展阶段,本文将之大略上概括为“微我”“半我”和“准我”(14)微我:镜中的“他”有一点可能是我,半我:镜中的“他”似乎是我又似乎不是;准我:镜中的“他”很可能就是我。“三我”。这样一来,我们便可确立这样一个观念:神话时代的神象的三态与初期自我意识“三我”在阶段性上形成基本的对应。兽形神、人兽神、人形神分别对应自我意识的“微我”“半我”与“准我”。
兽形神是神象的第一相态。在这一相态阶段,原始人的总体力量还敌不过强大的动物,他们不如虎豹的体力,不如马鹿奔跑的速度,不能象雄鹰一样飞翔于高空。他们仰视、敬畏这些本事高强的动物。根据上文神象的生成机理,原始人便选择本事高强的动物去指称强大的自然力。因而产生了最初的第一批神象,诸如犀牛、大象、老虎、狮子、鳄鱼、猛蛇、雄鹰等兽形神。
与兽形神对应的是原始人自我意识的“微我”阶段。“微我”是原始人自我意识的萌发阶段。这时原始人在强大动物面前还是自卑的,“自我”概念处于微弱、模糊的状态。“微我”的特征可从远古遗留下来的岩壁涂画中得到某种程度上的印证。朱狄说:“史前艺术中人的形象总的来说,无论数量与质量都无法与动物形象相比,有些学者认为出现这种现象和原因是由于史前人对塑造自己的形象非常‘胆小’(timidly),而且‘缺乏实践’(1ack of practice)。”(15)朱狄:《原始文化研究:对审美发生问题的思考》,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280页。从遗留下来的岩画符号看,旧石器时代艺术最重要的对象、主题是动物,而不是人或其它,有学者认为它可以被称为“动物艺术”(animal art)。学者朱存明说:“从世界范围来看,人类对自身形象的自觉,是晚于对动物形象的自觉。人类的历史有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在漫长的几百万年里,没有发觉人类对自己形象作详细描绘的遗物。一般认为艺术产生在几万年前,从原始的洞穴壁画看,人类也很少在对动物作栩栩如生的描绘时,画下人的形象”。(16)朱存明:《灵感思维与原始文化》,上海:学林出版社1995年,第216页。从朱狄和朱存明的这两处论说可以推测,在初期原始人心目中,有可能动物比人占有更为重要的位置。
实际上,兽形神与“微我”都源于原始人因为力量的弱小,源于对强大动物的崇拜。
神象的中间相态是人兽神,大约产生于原始人与动物力量处于平分秋色的时代。虽然,原始人没有强兽的体力,但他们能制造工具、借助工具延伸自己的器官,从而抗衡强猛的动物。凭借工具,原始人成为自然界中强有力的勇者,他们不再怯生生地生活在动物周围,而是与强兽平起平坐,与强兽共同成为自然界的王者。根据神象生成机理,在“一国二王”的情况下,原始人便把人与兽这“两王”形象进行优化辑合,构成“人兽同体”的人兽神。(17)关于“人兽同体”神象的构图原理,在林玮生的《“人兽合体”符号之谜的人类学破译》一文将有具体的介绍,该文待发表。
与人兽神对应的是原始人的“半我”阶段。“半我”是原始人自我意识的中间阶段。随着原始人使用工具能力的提高,他们征服自然的力量逐渐增强,与此同时,他们对“自我”的认知也走上新的台阶,从“微我”上升到“半我”。“半我”是指原始人在半知半觉中感知到渐强的自我,它位于原始人在神话时代自我意识的发展历程的中间阶段,与人兽神形成了对应。
人形神是神象的最后相态,也是神话时代最后阶段。随着工具的改进、语言的发展,原始人最终成为自然界的百兽之王。他们对动物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从一开始的仰视动物、到平视动物、再到藐视动物。根据神象的生成原理,强大的自然力便由人这个最强者的形象去指代。
与人形神互相对应的是原始人的“准我”阶段。原始人最终成为自然的霸主,他们的自我意识从“半我”上升到“准我”。顾名思义,“准我”就是准备靠近“有我”——第一次自我意识的觉醒。“准我”的重要标志是原始人对百兽的超越而产生“人的类意识”。所谓“人的类意识”也即是人与动物的区分意识。拥有这一意识的人从此不与动物纠葛在一起了。在神话舞台上,诸神蜕变为一个个高大的人形神。
从上述的分析与推理,我们基本上可知:神象的递变与人类初期自我意识的演进,存在阶段性的对应性关系。或者可以说,兽形神、人兽神、人形神在很大程度上是原始人于神话时代自我意识“微我”“半我”“准我”的自画像。
原始人自我意识“三我”的演进,在另一个维度上表现为主体与客体的分化。所谓分化,是指统一的事物分裂为不同的事物。在原始人与动物还未区分之前,他们如动物一样与自然融为一体、是同一个统一体。这时原始人与婴儿一样处于“无我状态”,就如布留尔所说,“主体和客体完全合并”(18)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429页。。通过使用工具、劳动实践,原始人逐步由主客体的合一走进了主客体的分化。根据神象与“主客分化”的阶段对应性,我们可从埃、中、希的主调相态——兽形神、人兽神、人形神,大略推演出其中蕴含三大文明在神话时代所形成的低位、中位、高位三种“主客分化”模式,以及在这三种模式基础上形成的文化样式走向。
从上文已知,古埃及的主调相态为兽形神,人兽神和人形神均是弱项,与弱项对应是“半我”和“准我”的贫乏。它们的兽形神直接取材于自然界的动物,形貌极为原始,可谓“原封不动”。尽管在神话舞台上出现一定数量的“兽首+人身”形象,但这类相态在本质上依旧属于“兽本”范畴。除丰富的兽形神外,古埃及的人兽神(人首+兽身)和人形神的数量较为单薄。这使其欠缺了应有的“半我”与坚实的“准我”。浓厚的动物情结使古埃及滞留、徘徊在“微我”状态,这一状态可用儿童的心智进行比拟:它接近于皮亚杰认知发展中的“前运演阶段”,使用具体化的“物物联结”方式进行思维。古埃及的图画文字——从实物到绘画的“一次抽象”便是这一儿童心智思维的生动写照。
古埃及的兽形神所蕴含的“主客分化”低位模式,暗含着古埃及倾向于“主客互渗”的文化样式。兽形神所暗藏的“微我”是指原始人在自我意识的演化上走上了第一级台阶。从主客和客体分离的角度看,已在“主客分化”上走出了歪歪扭扭的第一步,但主客体依旧藕断丝连,互相交感、纠缠、互渗。“互渗”一词在英语中为participation,意为主体和客体“共同参加”。它通常包含了两层含义:一是主体将自身的情感、想象、意识注入到客体之中,使客体分有主体的灵魂;二是投入到主体的客体符号,与客体一样具有实体性、物质性。这一“既分又渗”的低位分化模式使古埃及充斥着泛灵论、神秘主义、万物有灵、灵魂崇拜等,以及原始神学的逻辑。布留尔说:“客体、存在物、现象能够以我们不可思议的方式同时是它们自身,又是其他什么东西。它们也以差不多同样不可思议的方式发出和接受那些在它们之外被感觉的,继续留在它们里面的神秘的力量、能力、性质、作用。”(19)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第69-70页。古埃及未能彻底超越原逻辑或前逻辑,以冷静的主客分离的思维方式来认识、改造世界,尽管它的文明规模庞大,并且对人类文明做出了重要的奠基贡献,但却难以到达人类第一次精神觉醒运动的思想高度。雅斯贝斯在《历史的起源及目标》中把古埃及文明划归为前轴心期阶段。雅斯贝尔斯说:“在埃及仿佛是突破就要开始,接着又什么也没有发生”。(20)卡尔·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63页。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历史》中曾讽刺性地指出古埃及的力量在于它稳如泰山。(21)罗德霍顿、文森特霍帕:《欧洲文学背景》,房炜、孟昭庆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8页。雅斯贝尔斯这里所指的“没有发生”、希罗多德的“稳如泰山”与古埃及倾向于“主客互渗”文化样式不无关系。
古中国的兽形神、人兽神较为发达,但人形神极为薄弱,与该相态对应的是“准我”的贫乏。在世界古老文明中,唯有古中国出现了连续两个突出的神象相态,自律地实现了从第一相态到第二相态的蜕变。这使古中国拥有了一个坚实无比的“半我”。但在最后的人形神相态中,几乎是一个“空项”。这意味着古中国失缺一个重要的“准我”,缺少一个“主客分化”高位水平的历炼。因此,即使古中国发生了轴心期的精神运动,但内心深处依然遭受着缺乏“准我”的结构性煎熬。从发生认识论角度看,古中国的“半我”属于皮亚杰认知发展中的“前运演到具体运演初期”,这一阶段的儿童喜爱使用简象进行思维。古中国的形象文字体现了这一心智特点。与埃及图画文字相比,形象文字符号属“二次抽象”。
古中国的人兽神蕴含的“主客分化”中位模式,在后神话时代分化为一种倾向于“主客合一”的文化样式。中国较为丰富的兽形神使它在稳固的“微我”上,继而构筑起坚实的“半我”。这告诉我们,古中国文明就如一棵深根性的植物,它根深蒂固、自强不息。从主客关系角度看,这一坚实的“半我”意含着古中国人在神话时代拥有一个充分的“主客分化”的中位模式,这一模式使之走向“主客合一”文化样式。但我们不能简单化地去理解“主客合一”中的“合一”,它并不是指混沌地合一,而是区分后的合一。我们从“主客分化”模式已知道,古中国在神话时代的主体与客体已分离、分化至中位水平。这一中位模式,经过了轴心期精神觉醒运动的洗礼,被格定于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之中,成为深刻的文化情结。使中国文明在日后的历程中,无法回避这一中位模式的文化返祖冲动。当“客”被扩大为天地万物的“天”,“主”被视为“人”时,“主客合一”便上升为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天人合一”哲学思想。该思想强调在主客分离的基础上,超越主体自身的局限,让主体再度与客体合为一体。这就是人与道合的“万物与我为一”境界。如金岳霖所说:“最高、最广意义的‘天人合一’,就是主体融入客体,或客体融入主体,坚持根本同一,泯除一切显著差别,从而达到个人与宇宙不二的状态。”(22)金岳霖:《中国哲学》,《哲学研究》1985年第5期。同样,作为思维方式的“主客合一”,不是主客之间的浑圆合一,而是在主客、物我二分之后的再度融一。
古希腊主调相态为典型的人形神,但其兽形神和人形神均极为单薄,与其对应的是“微我”和“半我”的贫乏。在希腊神话世界中,虽然也出现兽形神与人兽神,但这两个相态非常稀少。众所周知,古希腊文明是建立在原生文明母体(主要古埃及与两河文明等)之上的派生文明。据说,古希腊神话中的兽形神与“人兽同体”神,大多是从他族中引入的(23)德国历史学家兰克曾把两河流域和古埃及文明同样看成是西方文明。古代米利都的赫开泰乌斯也指出,希腊人长期以来就是古埃及文明的子孙。参见希罗多德《历史》,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340页。。这两个在希腊神话舞台上匆匆过场的相态,意味着古希腊缺少两个基础性的“微我”与“半我”。然而,古希腊的人形神发展到超群绝伦的地步。它告诉人们,在人形神的背后有着一个充实的“准我”。“准我”在皮亚杰发生认识论中,属于“具体运演到形式运演初期”,表现为抽象的形式思维,使用的是字母文字。该文字系统是既古埃及图画文字、中国象形文字之后的“三次抽象”。
古希腊的人形神蕴含的“主客分化”的高位模式,在古希腊历史语境中使其走向倾向于“主客二分”文化样式。古希腊虽然缺少兽形神和人兽神,缺少“微我”与“半我”的基础性锤炼,然而,他们的人形神却发展到无与伦比的高度,这使它们拥有坚实的“准我”,使其“主客分化”到达高位模式。一旦神话时代谢幕,这一高位模式便沉淀成为难以磨灭的集体心理结构。这种倾向于“客体二分”文化样式明显地表现在西方哲学思想上。成中英先生认为西方思想的起点是“主体自我与客观世界的分离”,“要求对客观世界有一主客的分辩”(24)张世英:《论中西哲学精神》,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1年,第11页。。我们知道,从古希腊开始,西方哲学家在很大程度总是在主体和客体的对立关系中阐述他们的思想,思考天人之际的关系,强调天人之间的相分。这些实质上都是古希腊主调相态——人形神所铸塑的“主客分化”高位模式,在希腊/西方历史语境中的自律衍伸。
神象的主调相态聚藏着一个古老文明在神话时代的“主客分化”模式,预示着该文明在后神话时代的文化样式倾向。在世界古老文明中有三大代表性的典型主调相态:古埃及兽形神(如荷拉斯)、古中国人兽神(如女娲)与古希腊人形神(如宙斯)。借助神象三相递变与自我意识演进的阶段性对应规律,我们发现这三大主调相态蕴含着低位、中位、高位三种“主客分化”模式,该三种模式相应地影响着日后文化样式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