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与文学

2023-10-05 19:23尹晶
外国语文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伊格尔顿事件文学

关键词:事件;“事件”文学;西方当代哲学家;阿特里奇;伊格尔顿

作者简介:尹晶,北京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外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目前主要从事西方文论、印度当代英语小说等领域的研究。

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各种后理论大行其道,沉迷于解构无法自拔,多重“破”而不重“立”,令人无所适从。然而,在知识与真理、道德与伦理、历史与现实、民族与身份等等宏大叙事均被解构之后,我们应如何阅读文学作品,如何重新理解其意义、功能和价值?文学是否已变为纯粹的文字游戏,无法再对现实进行烛照和干预?事实上,西方许多学者早已开始反思各种后理论,希望通过重新思考上述宏大问题,引领当代文学文化理论走出解构之迷境。在这些学者的深刻反思中,“事件”(event)这一概念得以凸显。而当代围绕“事件”建构的种种文学理论,大多借鉴了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等当代西方哲学家关于“事件”的论述。尽管这些哲学家对“事件”的理解各不相同,但基本都强调“事件”具有的不同寻常性、断裂性、偶发性、独异性等特征,认为事件非同寻常,超越或中断了正常事态(Totschnig 1)。

海德格尔曾在《存在与时间》(Being and Time, 1996)中区分过“本真性”和“非本真性”这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非本真生活是泯然于“常人”(the they)的生活,是常人沉沦于其中的“普通”生活,即像芸芸众生一样接受既定的社会习俗和规则、价值观念和礼节习惯等。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在《追忆似水年华》(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1913-1927)中描绘的维尔迪兰夫人、戈达尔大夫妇所属的那个世俗群体所过的便是这种生活:所有人都人云亦云,表达同样的陈腐观点,信奉同样的陈旧价值观。而本真生活则是摆脱常人的常规陈腐生活、回归“本己”的生活。那么个体如何才能回归“本己”?个体在某一时刻突然预见到自己的死亡,感悟到人生有限,这会促使其脱离常人的非本真生活,开始按照自身的意愿规划人生,选择成为“本己”,向生活的本真状态复归。从这个意义上说,“死亡”是个事件,因为直面死亡中断了“此在”的常规生活,使之与往日的生活和所有的现存关系彻底决裂,开始根据自身的潜能重新安排生活(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232)。伽达默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理解海德格尔关于艺术作品本质的阐述:文学作品之所以存在,并不在于成为读者或观者的一次体验,而是在于通过其特有的“此在”成为一个事件,对读者或观者形成一次撞击,从根本上改变他们的“习以为常和平淡麻木”(105)。如此理解,文学和艺术中的“陌生化”手法正是要将常见之物变成这样一个事件,如杜尚在“美国独立艺术家作品展览”上展出的小便盆,托尔斯泰(Leo Tolstoy)在《战争与和平》(War and Peace, 1863-69)中用“一小片白面包”指“圣餐”等,以对读者和观者造成这种冲撞,使其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促其回归本真状态。

雅克·德里达同样认为“事件”是非同寻常之事。事件的出现会让人颇感意外,让人一时无法理解,因而会延迟其理解。在这个意义上,事件首先是人们开始无法理解之事,会压倒人们理解或认识所说问题的能力。因此事件具有与过去决裂并开创新事件的潜力,拒绝被纳入现有的认识、解释和描述体系,抵抗所有现有的表现方式(Derrida, “Autocommunity: Real and Symbolic Suicides” 90)。2002年发生的“9/11”恐怖袭击事件中,恐怖分子采取的自杀式袭击行为,世贸中心双子塔轰然倒塌的巨大冲击,罹难者亲人的巨大悲痛及其给美国和世界其他地方的民众造成的极度心灵伤害和恐慌,都超出了人们当时的认知和理解力,使其成为德里达所说的事件。萨德(Marquis de Sade)和马佐赫(Leopold von Sacher-Masoch)在《贾斯坦》(Justine, 1781)和《穿裘皮的维纳斯》(Venus in Furs, 1870)等作品中使用不同的语言展现的“ 施虐” 和“ 受虐” 这两种现象,超出了人们当时的认知和理解力,因而也是德里达所说的事件。这些事件无法用现有的词汇和概念进行描述和命名,也无法用现有的逻辑和知识体系理解和阐释,因此需要创造新的概念进行表达。这样的事件具有某种程度的“ 阐释崇高”,是因为其存在的条件是一种“ 结构性未来”,这一不确定和悖谬的未来是现实中所有未来的先决条件,是德勒兹所说的“ 生成” 或“ 绝对解域化”(Patton 91),确保了事件能够超出人们现有的认知和理解力。这样的事件是“ 纯粹事件”,与日常发生的具体事件不同,德里达曾以签名为例进行说明:纯粹事件可以不断被重复、模仿,却不能还原为具体事件(Derrida, “Signature Event Context” 328)。德里达在其后期著作中,突出了“正义”“好客”“ 礼物”“ 宽恕” 或“ 未来的民主” 等纯粹事件具有的悖谬性,即每个事件的无条件形式都是不可能的体验。如真正的、严格意义上的“ 宽恕” 是一种无条件的、无限的宽恕,宽恕者要无条件地宽恕不可宽恕之人、不求宽恕之人和不可宽恕之事,并不奢望对方给出任何承诺或获得任何回报;绝对的好客是要对完全陌生的他者好客,不求任何回报,甚至不要求对方告知姓名。从常人的角度来理解,这些都是不可能的极限体验。而德里达之所以会谈到这些非同寻常的纯粹事件,是因为他希望用这些事件彻底摆脱“ 交换经济学”,打破“ 盛行的社会交换逻辑”(Totschnig 8)。

阿兰· 巴迪欧所理解的事件是绝对内在性的。根据蓝江的理解,此种事件的内在真实绝对溢出了语言、逻辑、规律、图像等“ 各种再现”(74-75),因此是纯粹的外部,无法用任何既定的逻辑体系理解。巴迪欧以数学集合的方式解释了无中生有的事件,认为来自两个交集为空的集合中的元素构成空集?,这个空集是事件的“ 位”(site),以最大强度显现(Badiou 37, 39)。也就是说,构成事件的两个(及以上的)元素分属不同的集合,遵循不同既定体系中的规则。这些元素原本无法有交集,因此其结合不可能,但“ 爱” 这一独特的引力將它们凝聚在一起,而后形成的集合溢出了“ 大写的一”(the One)。这个大写的一无法根据既定的知识体系和逻辑进行辨识、理解和命名,因而成为一个事件(蓝江85)。在阿米塔夫· 高什(Amitav Ghosh)的《罂粟海》(Seaof Poppies, 2008)中,迪提作为印度高种姓寡妇与贱民卡鲁阿分属两个阶层,两人原本不能结合,但迪提为卡鲁阿所救后,冲破了这一律法,与其相爱成婚,后来又勇敢地随其踏上驶往毛里求斯的“ 朱鹭号”,在毛里求斯繁衍出一个大家族,开创了全新局面。这便是巴迪欧所理解的事件,这样的事件与德里达理解的事件一样,需要一种全新的秩序和逻辑,才能理解和把握。因此,我们会在事件中看到一个新的原则、理念或真理首次出现,随后这一新原则、理念或真理会在某个特定的领域界定一个新时代(Totschnig 4)。如哥白尼提出的“ 日心说” 打破了长期盛行于欧洲、居于宗教统治地位的“地心说”,开创了天文学的全新时代;尼采提出的“上帝已死”意味着作为西方道德基础和人生意义之寄托的基督教信仰坍塌,开创了重新评估一切价值的全新时代;福柯更进一步提出“人之死”,宣告了既是认知主体也是知识客体、作为人文学科基础和19世纪知识形态的“人”之消亡,开启了人文学科的新时代。然而,若想在这个新原则或新理念的基础上创立一个不同于旧世界的新世界,需要的是忠诚主体(faithful subjects)。这些忠诚主体虽不能理解、却能在事件发生后识别并义无反顾地追随和致力于实现这个新真理。在巴迪欧这里,事件是回溯性的,取决于后续事件是否实现了该事件引入的新原则或理念。

汉娜·阿伦特对事件的理解在许多重要方面与巴迪欧类似,同样强调了事件具有的断裂性、过程性和回溯性等特征。阿伦特认为事件出乎意料,难以解释,会打断“常规的流程或程序”(“On Violence” 109),闯入连续不断的、线性的“历史时间”(On Revolution 205),闯入人们“可预测过程的背景”之中(“Introduction into politics” 111)。同样,她认为事件意味着新的开始,有其自身的原则,正是该原则规定了“行动的法则”,激励后来者为实现该原则而奋斗(On Revolution 212–213)。在阿伦特这里,“行动”意味着具有创新精神的政治活动,而事件正是由这种活动产生。“行动”分为“开始(beginning)”和“完成(“bearing” and “finishing”)”两个阶段(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189-190)。事情能否成为“事件”,完全取決于其是否完全与过去断裂,其后续的发展是否实现了“开始”阶段展现的新原则。如法国大革命之所以成为一个事件,是因为属于第三等级的巴黎群众攻占了象征专制统治的巴士底狱后,得到了其他城市群众和农村地区农民的响应:城市群众夺取了市政管理权,农民们则攻占了领主庄园,夺回了土地,最后由人民组织起来的制宪会议掌握了领导大权,彻底废除了法国的君主专制制度,动摇了整个欧洲大陆的封建统治秩序。制宪会议还通过了著名的《人权宣言》(Declaration of the Rights of Man and of the Citizen, 1789),以全新的天赋人权思想取代了君权神授的旧思想,以自由、平等、博爱等民主观念取代了封建等级观念。正是由于这些后续事件的发展,法国大革命才能被称之为名副其实的事件。

在德勒兹(和瓜塔里)(Gilles Deleuze & Félix Guattari)这里,事件不是与恒定“结构”相对的偶然、具象,不是实际发生的事情或出现的状态,而是潜在于非个体、非有机的生命(impersonal, nonorganic Life)之中,并在生命的生成过程中,不断以不同的方式现实化于各种具体的物态(state of things)中。因此,事件是绝对的内在性差异,作为“纯粹的潜能”即真实、内在的可能存在,呈现为“连续的变化”,是内在于不同力量之间的斗争或交流的潜在变化,是“存在于时空世界之上的非物质转变(incorporeal transformation)”,能够在语言中得到表达(Parr 87)。事件可以由动词不定式形式表达,不依赖于客体及其属性,表明的是事件现实化的推动力(Parr 89)。如“to redden”“to green”“to grow”等表示的都是事件,会在各种具体的情境中进行不同的现实化,就像花朵在土壤、水、天气、养料等力的作用下会变红或变黄。“非物质转变”指的是只能在言说中完成的言语行为,这种行为是即刻性的、直接的,与“表达转变的言说和转变产生的效果同时发生”(Deleuze & Guattari 79, 81)。如牧师在婚礼上宣告一对新人成为夫妻,那他们即刻就成为夫妻;法官在法庭上宣布被告罪名成立,那被告马上就变成罪犯。但巴迪欧批评德勒兹将事件与语言联系起来,认为语言无法支撑事件,因为事件不可说,属于“ 无意义” 领域,只是“ 通过在语言中打洞与其保持联系”(Badiou41)。德勒兹的“ 事件” 虽然具有可以不断现实化的潜能,但与柏拉图的“ 理念” 存在根本的不同:理念永恒不变,存在只是对同一的理念进行模仿;而事件则是绝对的内在性差异,在不断现实化的过程中呈现为连续的变化,不断地对差异进行重复,使不可能成为可能。德勒兹与德里达一样,区分了纯粹事件和日常发生的事件:纯粹事件作为“ 非物质实体” 以特定的形式表达于表述之中,现实化于特定的身体和物态中,并超越这些形式而存在。这些纯粹事件需要以哲学概念来表达,是现实事件不断发生改变的力量之源,因此被称为“ 未来事件的轮廓、结构或构象”(Deleuze 32-33),并且可以通过“ 反实现”(counter-actualization)的方式,从特定的物态、身体或经历中提炼而出。保罗· 帕顿(Paul Patton)曾指出,殖民就是这样一个纯粹事件,尽管可以粗略描绘为在土著社会与有主权的更强大的民族国家之间反复出现的不对称遭遇,但在美洲、非洲、东南亚、澳大利亚等地,殖民的对象、方法和目的却存在很大的不同(103)。德勒兹所理解的“ 生成” 正是指纯粹事件在各种具体情境中的现实化过程,这个过程永无止境,因为纯粹事件是纯粹的储备,总能提供新东西。

当代许多文学理论家通过将“ 事件” 概念引入文学批评,发展出不同的“ 事件” 文学理论,对后现代文论的消极影响进行反拨。德里克· 阿特里奇(Derek Attridge)指出当代文学理论虽已认识到文学作品不是“ 静止的客体”,而是“ 事件”,却并未给予后者足够的重视。阿特里奇受利奥塔和德里达影响,认为事件具有差异性和独异性、不可预测性、不可还原性和可重复性,指出创新性作者通过改变词语的惯常意义、语法和句法规则、语言使用习惯等各种方法进行“ 语言创新”,展现语言得以作用于我们和世界的基本过程,让读者将“ 意义” 作为“ 事件” 来体验,从而将“ 他者性”(othernessor alterity)引入作品;作为读者的“ 我” 通过“ 表演”(performance)这一事件,表演其对“ 我” 的独异性,体验他者性带来的种种改变,在阅读过程中不断被建构。负责任的读者要相信阅读是不可预见的,要向着未来开放,要认可、肯定、尊重和理解文学作品展现的他者性及其独异性,这实际上体现了文学阅读的伦理(Attridge 124,130)。在阿特里奇看来,文学作品是一种与写作行为- 事件密不可分的阅读行为- 事件,不能脱离作品被创作和被阅读时的具体历史语境,而只有当其改变并重塑某种既定的规范,对社会现实产生影响,为新的意义、身份和生活方式创造可能性时,才堪称具有文学意义的“ 事件”(55-60)。文学的独异性也恰恰在于作为他者对读者产生影响,改变或重塑读者的习惯和期望,开始创造和体验生命的各种可能性。

特里· 伊格爾顿(Terry Eagleton)正是在阿特里奇思考的基础上,继续在《文学事件》(The Event of Literature, 2012)中对文学理论进行反思。伊格尔顿同样指出文学理论或将文学作品看作“ 客体”,如新批评所谓之封闭的符号体系,或俄国形式主义提出的关于作品活动的更完整、更具动态性的观念,或布拉格结构主义者所理解的功能体系和结构整体;或将文学作品看作“事件”,因为读者与文本之间的互动不同,作品产生的意义也会截然不同。而在伊格尔顿这里,文学作品的悖论就在于既是不可改变、自律圆满的“结构”,又是永远处于动态之中、只有在阅读中才能实现的事件。为解构这一悖论,伊格尔顿提出“结构化”(structuration)一词,对结构与事件进行调节,以此表示处于动态中的结构,该结构会不断根据自己想要实现的目的和一直出现的新目的重构自身(188-201)。伊格尔顿在阿特里奇思考的基础上,指出文学艺术之所以宝贵,是因为在文学艺术的影响下,我们能够重新看见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价值,进而可以对之展开反思、质疑、批评和修正。伊格尔顿所期待的是对规范进行质疑的“文学伦理学”,强调文学作品只有通过逃离结构,破坏系统,通过“修复人类现状”,以揭露我们赖以生存的规范、准则、传统习俗、意识形态、文化形式等具有的任意性本质,才能完成其道德使命,体现其真正的价值(Eagleton 91, 99, 103)。

不过,伊格尔顿只是将文学作品整体视为事件,却并未具体阐明这样的事件究竟是什么及其如何产生;作者、读者和语言等要素在其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事件如何质疑并重塑社会规范。结合德勒兹(和瓜塔里)的小民族文学理论及其理解的“事件”,可以对此进行解释。小民族文学通过对语言进行小民族使用,让语言自身口吃,重新分布声音和词语、词语和意义、词与物、正确的和不正确的语序等,从而创造出语言事件,以瓦解铭刻于语言中的权力关系,解域在语言中确立的常规做法、风俗习惯、大民族身份等等。小民族文学通过语言事件表现各种生命事件,即生命进行的各种生成,从而不断解域社会中的克分子组装,释放出非有机、非个体的生命的欲望之流,不断地在内在性平面上进行新的欲望生产,创造出新的生命体验、生命形式和生命的可能性,进行小民族政治实践。因此,小民族文学通过语言事件直接参与创造表述的新的集体组装,以新的方式干涉非话语的机器组装,颠覆既定的社会秩序。然而,德勒兹(和瓜塔里)的事件文学理论并未论及读者的重要作用,我们可以结合巴迪欧对“事件”的理解,将读者这一重要元素纳入事件文学理论,即不仅要关注作家作为事件的忠诚主体如何通过语言事件表现生命事件,而且要关注读者作为事件的忠诚主体如何接受这些生命事件,让它们颠覆日常生活中的规则、习惯、风俗、标准等等(尹晶214)。

猜你喜欢
伊格尔顿事件文学
我们需要文学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A Preliminary Study of Terry Eagleton’s Ideological Criticism
伊格尔顿的审美和解之梦
保罗·利科的“话语事件”思想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热点事件中的“舆论搭车”现象探析
嵌入式系统课程“中断、异常与事件”教学实践及启示
批评理论的责任与批评家的任务
——《批评家的任务》与特里·伊格尔顿文学批评理论的发展轨迹*
谁是“颠倒了的本质主义者”?——新世纪特里·伊格尔顿本质主义立场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