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玲英 聂青
关键词:托马斯·海伍德;《蒙福天使团》;瘟疫书写;“和谐”;共同体意识
作者简介:吴玲英,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和西方文论研究。聂青,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在英国16、17世纪,瘟疫频发,仅史料记载的大规模瘟疫就有十七次②,引发不可估量的灾难。而仅就瘟疫夺走的生命而言,在1563-1564年间,英国死于瘟疫的人数达一万六千余人;1592-1593年间为一万五千余人;1603年超三万人;1625年则高达三万五千余人。这一时期,几乎每一位英国诗人都经历过重大瘟疫的爆发(Gilman 17),并在文学作品中对之加以反映和呈现。据《哈佛莎士比亚词汇索引》(The Harvard Concordance to Shakespeare)统计,“瘟疫”在十六世纪最伟大的诗人莎士比亚笔下出现126次,“梅毒”(pox)23次,“传染”(infection)一词以不同词性出现93次;特别是在1599年《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的修改版中,莎士比亚刻意将1597年版的“梅毒”(poxe)改为“瘟疫”(plague)。而17世纪最杰出的诗人弥尔顿(John Milton)亦在《失乐园》(Paradise Lost)中反复强调,撒旦带来瘟疫与战乱。可见,“瘟疫”是当时文学作品中重要的叙述载体。而17世纪的长诗《蒙福天使团》③则从天使的角度深刻地阐述了瘟疫带来的灾难以及由此产生的消极影响。尽管国内外学界从民俗与传说、神与精灵以及妖魔等方面对这部长诗进行了研究,但并未涉及其中的瘟疫主题及相关论述。本文则聚焦于诗作中的瘟疫书写,探究诗歌中瘟疫对身体和思想之侵害的深刻内涵,由此揭示出瘟疫的不可预测性和不确定性之潜能以及繁殖性强之特点,并触发对“和谐”表象下自我和生活的反思与审视,以及对疫情背景下和谐与个体、集体或共同体间关系问题的关注和深度思考。
一、染疫的身体:信仰不诚与恶之象征
瘟疫对身体的毁灭性侵蚀在历史上早有記载,以致长期以来,人们“谈疫色变”。据载,公元前541年的埃及瘟疫夺走约一半以上的人口;1346年,席卷欧洲的大瘟疫,不仅持续了三个多世纪,而且造成高达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的死亡率;此次瘟疫最显著的特点是感染者肤色变黑,故被称为“黑死病”(the Black Death)(Emmeluth 11-12)。“黑死病”爆发之初并非人类疾病,换言之,瘟疫的爆发并非源自人类,而是始于啮齿目动物,如旱獭、大老鼠、草原土拨鼠等,而后经由鼠疫耶尔森菌(Yersinia pestis)及其“载体”鼠蚤(rat flea)等逐步传染至人类,并在人群中迅速传播,从而引起人体重要机制的紊乱与损毁。
瘟疫对人体重要机能的损害首先表现为对其“物理性的身体”(蒋展、董洪川 52)之侵袭。身体的物理性是人之为人的最基本前提,人通过其身体认识世界(梅洛-庞蒂 116),正如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所言,“我全是肉体,其他什么都不是”,灵魂与感知等不过是“ 肉体的工具”(31)。物理性的身体不仅是人们感知和理解世界的先决条件,更是人类世界得以正常运行和发展的基础。因此在受到瘟疫的袭击时,身体始终处于最前端的位置。据海伍德在诗中的描述,当马神帕格索斯(Pegasus)抵达阿提卡省 (the Prouince ④ of Attica) 时,途经的雅典人(the Ath?nians)染上瘟疫,因为“ 未表示任何敬畏和礼节”(Heywood 44)⑤。诗歌认为,这种“ 忽视” 实则体现了对上帝的藐视与侮慢,是信仰不虔诚的象征。在诗作第三卷,斯温人(Swaines)“ 违背上帝高尚的规则”(137),触怒上帝,而“ 当上帝愤怒的审判话语降临于人体时,它最清晰的显示便是瘟疫”(Totaro, “Introduction” 8)。诗作中,人们不论种族、地域或出于何种原因,一旦冒犯上帝便会无差别地受到瘟疫的侵蚀,而人的基础性存在,即人之物理性的身体由此遭受破坏。诗作里使用的“plague”(瘟疫)一词根据其希腊语和拉丁语的词源,意为“ 一场意外的灾难”,或是“ 突如其来的、严重的事件”(Slack1)。诗人以此暗示,从信仰的角度看,世俗之人的不虔诚或冒犯之举本身就是“ 意外的灾难性事件”,故以瘟疫为工具,在其体内发挥“ 洗涤作用”(朱振武、陈平 91)。
根据基督教,冒犯上帝或违背其“ 规则” 即是“ 犯罪”,而这种罪人聚集的地方往往被称为地狱,是“ 孤独荒凉的黑暗之地……以使道德败坏的人[ 恶棍] 染上瘟疫”(Heywood 346)。道德败坏之人即信仰不虔诚之人、冒犯上帝之人和有罪人,因此,使之染上瘟疫本身就是一种对“ 罪人” 的惩罚,同时应将之贬入“ 地狱”。在诗人看来,上帝决定了“ 罪人” 的命运和归宿,而“ 罪人” 则处于受支配地位,成为被规训和惩罚的对象,如同《失乐园》中被打入地狱恶魔撒旦一样。在《蒙福天使团》中,伟大的先知说:恶魔“ 由传播疾病的毒火和邪恶构成”(289),这在一定程度上暗示,瘟疫和邪恶已内化为恶魔本身固有的一部分。而天使长路西弗(Lucifer)因在天国反叛而被打入地狱,沦为撒旦(Sathan)⑥,瘟疫则成为对路西弗身体之规训和对路西弗式犯罪的惩罚。事实上,早在荷马(Homer)的《伊利亚特》(Iliad)中,瘟疫就被作为一种罪罚进行书写;在史诗第一卷中,阿伽门农(Agamemnon)因侮辱阿波罗的祭司克律塞斯(Chryses)而受到惩罚:其军中瘟疫突发,导致大量将士死亡。海伍德在《蒙福天使团》中无疑传承了荷马此脉,将冒犯神灵之人视为“ 罪” 的载体,通过降下瘟疫来惩罚“ 罪人”,而他们的身体也因此而成为被规训的身体。
瘟疫对身体的侵蚀不仅表现为受规训的个人身体,更反映为被建构的“ 社会身体”。诗歌中以复数形式出现的雅典人(the Ath?nians)和斯温人(Swaines)与其说是指个体,还不如说是一个群体或整体。海伍德在诗中明示,地狱里以撒旦为首的恶魔源自天国中不同级别的天使,由此形成一个整体或“ 社会”,而瘟疫对反叛天使身体之入侵因此具有一种社会性,正如十七世纪猖獗的瘟疫对伦敦和英国的侵袭已经超出个体的限制,延伸至城市与国家层面,由此导致社会停摆,国家几近瘫痪。蒙罗(Ian Munro)认为,伦敦瘟疫在当时俨然成为这个城市的能指,是重塑这个城市生活、改变城市面貌的“ 空间疾病”(spatial disease)(242-243),并因此使地域或空间与瘟疫有了必然的联系。而另一方面,吉尔曼(Ernest B. Gilman)又称当时的瘟疫为“ 时间疾病”(temporal disease),它唤起了城市解体的历史和文学传统(Munro 243),反映为瘟疫的共时性和毁灭性。瘟疫在“时间”和“空间”中“遨游”,超越了城市的物理界限,进而“侵蚀”整个国家,成为这座城市和这个国家的“建构者”和毁坏者。
当瘟疫侵袭“社会身体”时,它便成为“恶”的表征,如同《蒙福天使团》中反叛天使作为瘟疫的重要载体,堕落后将其怒火撒向人类而成为恶之象征。与其说是堕落天使行恶,还不如说是其体内的瘟疫及其象征的邪恶势力在作恶。然而,瘟疫的“恶行”不为肉眼所见,而只是通过疼痛感得以呈现,就像诗中堕落天使通常以诱骗之术使人们陷入一个个陷阱与圈套一样。这意味着,瘟疫通过身体伤痕呈现出的仅为“具象”,如同剧院里演员们的各种不同“装扮”。在英国十七世纪初,剧院因瘟疫的爆发和复现纷纷关闭。对于德克(Thomas Dekker)和其他十七世纪英国瘟疫作家而言,瘟疫被解读为“一部悲剧”(Gilman 38)。而当这部“悲剧”转移至更大的场所时,所有伦敦居民都卷入并参与其中,成为这部名为《瘟疫》的悲剧主角。从这一层面上看,瘟疫完美地诠释了“恶”的意蕴。
二、被腐化的思想:瘟疫下个体的他者化
如果说瘟疫对个体身体的侵蚀和对社会机构的毁坏是一种显性的危害,那么它对思想的“腐化”则极为隐性。瘟疫本身即是一种隐性的“发热的传染病”(Pearso 1),染疫者伴有的“发热”通常隐没于形体之中,他们的神经和大脑在大量热的刺激下,纷纷呈现出“衰弱的症状”(1)。而“衰弱”根本上指意识和思维活动的衰弱。古罗马诗人和哲学家卢克莱修 (Lucretius)认为,瘟疫远不只是物理术语,而更多地属于“情感、道德和心理术语”(Commager 108)。这暗示:瘟疫对人心理和思想的腐蚀远大于对身体的伤害。美国学者托塔罗(Rebecca Totaro)也曾表示,瘟疫患者呈现的不只是一个患病的身体;随着其脸上呈现出“恐怖残酷的方面”,伴随狂怒和狂暴,他们会迷失思想(Totaro, “Introduction” 7)。換言之,随着瘟疫患者身体上或脸上露出“被感染”的迹象,他们的情绪和心理也会发生变化,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思想被瘟疫占据而陷入迷茫。海伍德在《蒙福天使团》中把“迷茫”等同于“迷失信仰”,将“否认耶稣复活”和“拒绝承认上帝和灵魂的不朽”等视为“有害的传染病”(Heywood 26),甚至是“致命的传染病”(402)。诗人以信仰迷失为本体,以致命传染病或瘟疫为喻体,同时以瘟疫的传染性和致命性为手段,揭露出致命传染病或瘟疫对思想的“腐化”。
瘟疫对感染者思想的腐蚀根本上是对其精神与灵魂的摧残。1612年,即使伦敦因染疫病而亡的人数下降,但因在英国不断有报道预测瘟疫即将复现,精神上的瘟疫始终笼罩着这座城市(转引自Munro 242)⑦。瘟疫用符号来标记其感染者,这些符号亦在他们的精神上留下深深的烙印,正如被称为“白瘟疫”(the white plague)的结核病,它一方面扰乱精神,被视为“一种偏执……或是情感过于强烈”(桑塔格 58)而令人畏惧;另一方面,又触发他人的怜悯之心,因为结核病曾一度被视为雅致和柔弱之隐喻,而优雅和敏感的标志是悲伤,也就是无力(30),因此结核病或瘟疫患者往往异常敏感且脆弱。而瘟疫则被视为一种特异性的毁灭,实质上是对其患者精神和灵魂的毁灭;它会“ 把真诚的人变成偷盗者,把有德行的人变成好色之徒,却把出卖贞操的人变成圣人”(Girard 833)。瘟疫会麻痹人的心智,使人的精神与灵魂遭受重创,进而使人的思想发生逆转。面对当时的社会惨状,海伍德指出,没有什么比瘟疫更能危害人的思想,因为“ 恶” 往往会随瘟疫侵入人的心灵。诗人将“ 专研恶行”“ 大胆邪恶”“ 致力于将[ 原本的善] 转变为恶行”(Heywood 529)等归结为瘟疫类行为。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瘟疫催人作恶、与恶为伍,而人因在精神上遭受瘟疫的腐蚀而迷失心智,不受自我之调控,由此逐渐被“ 他者化”,这从某种意义上体现了德里达(JacquesDerrida)所暗示的自我的他者化。在德里达看来,主体由作为根本性存在的自我和与自我紧密关联的非我的世界或他者构成。相对于胡塞尔、海德格尔等主张自我同一性(self-identity)的西方本体论者,德里达则强调主体所包含的作为异质性元素的他者,正如他所言,“ 当自我游离于他者时,自我本身并不存在”(Derrida 131)。而瘟疫作为自我之外的异质性元素,其对思想的腐蚀在很大程度上,削弱甚至使人类丧失自我的能动性而逐渐沦为“ 他者”。
瘟疫受害者的“ 他者” 表征不仅体现于瘟疫感染者在精神上遭受的侵害,而且表现在瘟疫幸存者病态的心理。实质上,瘟疫爆发后罹患心理疾病的人数逐渐增多,焦虑、抑郁的人数也随之增加。“ 焦虑”(anxiety)源于拉丁语“anxietas”,表示一种紧张、忧虑和恐惧的感觉,是对表面上无害的情况的反应,或是主观的、内在情绪冲突的产物。焦虑不仅是一个医学概念,同时也是瘟疫频发期人们在精神层面认知世界的一种方式,体现了这一特殊时期的社会普遍心态。即使人们在瘟疫中得以幸存,但在其内心深处,仍潜藏着曾惨遭瘟疫蹂躏的可怕记忆。瘟疫带给他们的悲惨经历会使其在无意间回想起一个个恐怖和悲痛的画面。而当瘟疫幸存者不得不面对生活中其他瘟疫受害者身上“ 那些堆积地、快速地将受感染的人转变为溃烂的尸体的症状”(Gilman 53)时,他们自身曾经历过的恐怖画面会再次持久地萦绕在心头,使其神经持续紧绷,从而产生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幸存者也因此担负起“[ 瘟疫] 创伤的将来完成时之重任”(58),换言之,瘟疫幸存者内心的恐慌使之提前设想瘟疫对其将来生活产生的消极影响,久而久之便会形成“ 一个人既是他又不是他,既是自我又是他者的双重化、自相矛盾、自我解构状态”(肖锦龙 8),德里达称这种主体为“ 独体”(singularity),强调主体的流变不居、自我变异的状态。换言之,人们即使在疫病中幸存,但仍会不断地对未来怀有某种隐忧,这是因为,人们习惯于在科学和社会的发展进程中预测事态在未来如何演变,但却受制于线性发展的幻象,尤其是对灾难的幻象(桑塔格 157),由此背负精神重担而逐渐被“ 他者化”。
然而,瘟疫背景下个体的“ 他者化” 达到一定程度,便会形成对社会正统思想的解构,由此道德瘟疫以及各种形式的精神感染对多数人而言不再只是一种隐性的存在(Healy 42)。换言之,瘟疫对有机体精神及道德思想的攻击不再局限于某个人,而是延伸至英国社会的多数人,从而使得其内在的破坏性成为一个社会性特征。事实上,瘟疫在各个时期都侵袭了社会(Barnes 77),医学瘟疫因此逐渐演变为社会瘟疫之隐喻,它成为“我们称之为文学的东西”(Girard 835)。文学作品作为思考的媒介,通常反映某个时代的社会风貌和议题,且人们所关注的社会或国家发展等问题往往在文学作品中有所反映。海伍德在长诗中将邪恶之母命名为“无知”(Ignorance),其两位女儿分别为“怀疑”(Doubt)和“欺骗”(Deception),并反复强调,两者对社会的危害(pestilent)⑧恶劣且有毁灭性。诗人暗示:“怀疑”和“欺骗”都源自“无知”,其危害性如其名所示呈递进趋势,且针对更大的社会语境而言,而非个体。此外,“无知”“怀疑”和“欺骗”这三个词均属思想层面的消极因子,是社会正统思想的“阻碍者”,其阻挠作用则表现为对正统思想的扰乱和解构,从而映照了诗作中“怀疑”和“欺骗”的腐蚀性。
瘟疫对社会思想的腐蚀与解构最终导致人们相互疏离,从而致使社会关系异化与失调。而在瘟疫与社会失调之间有一种不为人知的“亲密”关系,但这种关系并没有完全解释它们两者间的混乱局面,这种局面亘古存在于历史的长河里,无论是神话还是文学作品,都无法充分地对其进行解释(Girard 834)。海伍德在诗中则以“瘟疫”为媒介表达对这一现象的深度探索与思考。随着诗作中瘟疫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淡漠与疏远,社会凝聚力和向心力亦被打破,社会的失序随之出现;公众精神上受压,情绪异常,深感痛苦并极度恐慌,由此进一步加剧社会的破碎与分裂,而这都是瘟疫之恶横行于社会并腐化其意识形态的后果。
三、“和谐”中的瘟疫
瘟疫在《蒙福天使团》里,从侵蚀身体到腐化思想,由表及里,将其“凶残与邪恶”展现得淋漓尽致,但这一切均在“和谐”中进行。和谐是维持社会秩序的重要保障,是世界的“中心法则”(Wang 2)。而“和谐”之表象则是虚假的“和谐”,它给人一种一切正常运行并处于和平之中的假象而使其忘却真正和谐的内核。
“和谐”表象下的瘟疫首先揭示出瘟疫的“不可预测性和不确定性”(Barnes 77)之潜能。诗歌强调,瘟疫潜在的毁灭力量会使真诚的人遭受耻辱(Heywood 385),而这一切是在“和谐”中进行。瘟疫藏匿于“和谐”表象之中,使人沉浸于自身禀赋而忽视其行为方式,变成瘟疫般卑劣之人。诗人以“真诚之人”为“点”之线索与基石,折射出“内在禀赋”与“外在行为方式”之对照面,并借以人生可能发生的变故,揭示出瘟疫爆发的潜在性。在英国十七世纪早期,瘟疫潜藏于伦敦这座城市,起起落落数年,但是从来没有消失。瘟疫的短暂消失只会带来短暂的“和谐”,而“和谐”表象下的瘟疫反映了瘟疫的潜在性,从而映照了17世纪英国伦敦瘟疫“起起落落”之象。在此背景下的《蒙福天使团》之瘟疫书写则表达了诗人海伍德对这一现象的思虑,即表面的“和谐”可能隐藏着瘟疫的爆发与复现。而更大场域的瘟疫文学一方面记录着瘟疫的相关历史信息,另一方面还需经受“伦理的考问”(张堂会 138),因此几乎总是占据着历史与文学间的模糊的“中间位置”,而瘟疫文学的这种模糊性则影射了瘟疫的不可预测及不确定性。
瘟疫的另一个特征为繁殖性。海伍德笔下的瘟疫如贪欲一般,在人的无限本能中繁殖,从而导致其“ 侵占” 越多,“ 需求” 就越大。在诗人看来,贪欲使人“ 喝的越多,就越口渴”,目标永远比最开始的时候更大(Heywood 590)。从这一层面来看,贪欲成为瘟疫的形象表达,不断“ 繁殖”,由此形成恶性循环。而一旦染上这种“ 瘟疫”,它便在此过程中持续更新,诚如当今祸及全球的新冠病毒,它已不断变异为阿尔法(Alpha)、贝塔(Beta)、伽玛(Gamma)、德尔塔(Delta)、拉姆达(Lambda)和奥密克戎(Omicron)等多种毒株,而早期迹象表明,目前涉及世界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奥密克戎的传播性明显高于德爾塔等变异毒株。尽管可治疗,瘟疫仍然会造成恐惧和集体性的歇斯底里。瘟疫创伤则“ 作为奇特流行病无法阻挡的复制品逐渐在历史叙述中显露”(Gilman 61)。换言之,瘟疫因其繁殖性强之特点得以永久地“ 扎根” 人群,并带来持续病痛与折磨,而这都隐匿于表层的“ 和谐” 之下。然而,尽管“ 和谐”中的瘟疫带来了巨大的威胁,产生了极其消极的影响,但在这背后又隐藏着新的探索和发现。瘟疫作为一种“ 文化现象”,“ 为我们所了解仅仅是因为它在意象与叙述、诗歌、医学报道以及神学争论中引发的思考”(Gilman 37-38),如同瘟疫的繁殖与复现使得瘟疫写作“ 在数量、篇幅以及复杂性上有所提升,尽管本质内容变化较小”(Totaro,The Plague 4)。相关写作通常包括瘟疫的破坏性与毁灭性,但更多的则是应对瘟疫的种种反思和举措。
海伍德亦在长诗中为人们正确应对和处理瘟疫问题提供指引,以最大程度地减轻或避免疫病之灾造成的极大伤害。诗人直指,瘟疫的毁灭性力量“ 会使那些通过战争赢得崇高声誉的人/ 却在和平中被证明是‘ 瘟疫”(Heywood 385)。这表明,在战场上英勇善战的人,也可能在和平的生活中因缺乏对自我和生活的审视而变成瘟疫般恶劣之人,由此反映出日常审视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而遭受瘟疫残害之人更趋于悲观与消沉,对自我的内省与对生活的重新规划则尤为重要。因此,有效预防和应对瘟疫要求人们审视自我、审视生活。法国诗人、戏剧理论家阿尔托(Antonin Artaud)也表明,瘟疫从另一角度可使人们看到真实的自我(21),即“ 和谐” 表象下真正的、“ 被动”生活的自我。特别是当瘟疫呈反复之势时,它不仅加重了人们生理和身体上的紊乱与失调,而且使其在心理和心态上呈闭合之势,正如当前国内疫情,虽然总体可控,但局部地区亦时而出现反弹之况;由此除接种疫苗外,“ 少出(非必要不出)门、不聚集、戴口罩、保持社交距离” 等重要防疫警示语在生活中随处可见,且深入人心。人际交往与社会关系一时间相对变得淡漠,人们被“ 关在” 无形的牢笼之中。而只有当人们积极审视自我与生活时,才能化“ 被动” 为“ 主动”,正视生活中的孤苦,勇于探索并善于发现生活之美及生命的重要意义。
除日常审视外,集体意识和共同体意识亦成为战胜瘟疫的关鍵因素。瘟疫的潜在性与繁殖性表明其危害的延续性。瘟疫无限繁殖,从而陷入恶性循环,由此带给人们的创伤在早期近代英国“ 尤其富于启发”(Phillips 8),因为这一时期频发的瘟疫使得一次的“ 创伤经历” 可作为下一次应对瘟疫的“ 经验”。在英国17 世纪瘟疫发生之初,民众最普遍的反应便是逃离,且十七世纪的逃离现象较十六世纪更为突出。虽然英国政府颁布了严格的法令(尤其是隔离之举措)以应对瘟疫,并取得一定成效,但“隔离”却逐渐演变为对民众的一种惩罚,由此违背了防疫之“初心”。此外,英国亦通过禁止外来疫区的货物和人员上岸、编制死亡人数清单(Bills of Mortality)为瘟疫的威胁提供预警等措施来预防和应对瘟疫,但这些举措却并非着眼于瘟疫问题之根本。而“所有的疾病都是生活与其形态之间缺乏和谐的结果”(Kumar 23)。和谐是“天地万物持久繁荣的基本保证”(Wang 8),是促进社会平稳运行的基本前提。社会的和谐则要求人们在苦难中暂且抛却个体之思,而集中于对集体与社会的关注和考量,坚守集体意识和共同体意识,为祛除瘟疫尽一己之力。因为瘟疫或疾病是一种外来的侵犯,并与异域之间形成一种“顽固关系”(桑塔格 124)。换言之,瘟疫作为“外来者”在各地“流通”或“移动”。而“移动性”(mobility)“参与、分析和理解世界,是一种与世界建立动态联系的方式”(Adey xv);尽管有利于增强交流与沟通的有效性,但瘟疫背景下的移动性却使疫病的传播更为迅猛,由此防疫和抗疫则要求个体相对于关注自身的需求和利益,更应关切社会整体或共同体的良性发展,因为个体与共同体“同呼吸,共命运”,诚如瘟疫幸存者多恩(John Donne)在其有关死亡的布道文《沉思录17》(Meditation XVII)中指出,个体是集体与整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为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布道文最后,多恩更是表明,“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而鸣”(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it tolls for thee)。每个人的命运都与其他人和事物息息相关,并由此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或命运共同体。而共同体的有效构建和健康发展则要求人们切实地铸牢共同体意识,而非仅呈现出表层的虚假之象,就像疫情背景下表层的“和谐”,它只会让瘟疫有机可乘,进一步毒害人类世界,而这可从海伍德在诗作中对天使的刻画加以阐明。
诗歌标题《蒙福天使团》首先表明诗人对这一问题的深度思考。“蒙福天使团”中的“蒙福”一词在英文中为“bless”(blessed),可追溯至原始日耳曼语(Proto-Germanic)blodison⑨,表示“以血蒙福,用血标记”,而“blood”根据原始印欧语(Proto-Indo-European Language),指“膨胀、喷出和涌出”或“突然发生的事件”;据“blood”之演变,尤其是在13至16世纪⑩,它表示“火气或火花”。可见,标题“蒙福天使团:他们的名字、秩序和职位;路西弗及其天使的堕落”透露出诗人对以路西弗为首的堕落天使的批判与指责。诗作中的天使在堕落前本属“蒙福”(blessed)之界,其最初的使命是颂扬上帝和促进善行,而堕落后则亵渎上帝,横行人间、沦为恶魔。当恶魔首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时,往往伪装出令人愉悦的谄媚之态,但在人们视野之外则暴露真实面目,施以恶行。诗作里的瘟疫书写正体现了这一本质变化。诗人以“和谐”表象下爆发的瘟疫呈现“天使堕落为恶魔”之景。“和谐”照应天使们最初被赋予的权力、荣誉和地位之境,而这一表象下发生的瘟疫又暗示天使堕落之实。换言之,表象下的“和谐”并非真正的和谐,上帝赋予天使们的品质亦非最根本的存在。而天使堕落为恶魔之过程成为“和谐”通往毁灭之镜,折射出表象与本质的根本差异,即虚假的“和谐”仅为“和谐” 之象,而真正的和谐方为本质存在,是一种“ 文化和谐”,包含“ 和谐的理念、和谐的伦理、和谐的系统、和谐的智慧,覆盖自然和物质方面以及人文与精神层面”(Wang6-7)。只有处于真正和谐的状态,才能使瘟疫不再繁殖和发生,从而为共建“ 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万物和谐” 的美丽世界打下坚实基础,迎来真正的和谐。
结语
作为英国16、17世纪“ 最常见、最险恶的致命因素”(Healy 54),瘟疫触发了英国作家们深刻的道德探究与思考,使之在其文学创作中极尽反思和呈现。而海伍德的长诗《蒙福天使团》以“ 瘟疫” 为叙述媒介,从某种意义上成为英国这一时期诗歌中瘟疫书写的写作范例。长诗中的瘟疫通过各种不同的符号来标记受害者,这些符号不但深深地印在其身体上,而且铭刻在精神上。对于幸存者而言,尽管瘟疫经历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但从某种程度上为未来真正和谐、健康的生活提供启迪。诗人通过刻画瘟疫对身体的“ 侵蚀” 和思想的“ 腐化” 启示人们:瘟疫的不可预测性和不确定性之潜能及繁殖性强之特点决定了“ 和谐” 表象之下隐藏着瘟疫“ 再爆发” 的潜能。而唯有“ 主动” 生活,日常审视自我和生活,并进一步深度关切与辩证思考个体命运与整体或共同体命运间的关系问题,筑牢集体意识和共同体意识之主阵地,方能抑制和祛除瘟疫,迎来真正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