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德里罗小说中的种族书写

2023-10-05 19:23史岩林张东芹
外国语文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族裔棒球种族

史岩林 张东芹

关键词:德里罗;种族书写;冷战;全球化;9/11事件

作者简介:史岩林,博士,北京工商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当代西方文化批评。张东芹,博士,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评论界通常认为德里罗是一个“脱离种族和地域性的作家”(Row 86)。丹尼尔·艾伦认为,他的创作有意抹去种族色彩,打破了经典族裔作家的创作范式,所以称其为唐·史密斯或者唐·布朗更为恰当(Aaron 68)。乔治·威尔则认为,他的创作背离主流传统,是一种“文学破坏行为”,是“坏公民”和“危险的疯子”的表现(Remnick 140-141)。面对言辞激烈的批评,德里罗表示:从《美国纪事》开始,他就试图以一种新奇无意识的方式讲述少数族裔移民史,从而开启一段更广阔的文化旅程(Echlin 148-149)。由此可见,德里罗的小说并不是要聚焦特定的族裔群体,而是要挖掘种族问题与美国当代社会历史之间的隐秘联系。他的小说记录了冷战时期、20世纪90年代全球化时期,直到9/11事件发生这五十年来美国少数族裔的生存境况和历史命运,揭示了隐藏在社会肌理深处的种族顽疾,批判了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种族主义终结的论调。

一、核冷战、棒球和二元对立的种族模式

德里罗对种族问题的关注始于《底层世界》,小说开篇再现了1951年10月3日纽约巨人队和布鲁克林道奇队的棒球决赛场景,该场比赛因全垒打球载入体育赛事史册。比赛当天,苏联第二颗原子弹试爆成功的消息也传到了美国,这是冷战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时刻,但人们对棒球运动的热情远远胜过对国际局势的关注。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体育盛事和政治局势看似无关,实则存在某种内在同构性。20世纪50年代初,如果说,棒球文化构建了纽约人的个人身份,让他们通过两支球队找到个人归属感,那么美苏对峙则塑造了两国人的集体身份,促使美国人由一种自我概念走向集体认同。美国的种族问题就隐匿于这种二元对立关系中。《底层世界》以棒球运动为线索追溯了主人公尼克的成长历程,同时穿插了大量历史事件,揭露了核冷战、棒球运动中暗藏的二元对立的种族模式。

二战期间,受反帝国主义和反法西斯主义运动的影响,美国工人阶级、知识分子与海外进步力量交流频繁,美国社会出现了短暂的民族大团结局面。二战之后,去殖民化运动迅猛发展,长期遭受歧视和压迫的美国少数族裔,特别是黑人群体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平权运动。迫于内外压力和统治需要,美国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旨在保障黑人公民权和选举权的法律制度,使得少数族裔获得法律形式上的平等。之后,美国政府为了进一步帮助在经济、教育领域处于劣势的少数族裔,出台了“肯定性行动”等一系列优惠措施,推动少数族裔的融合和发展。黑白两大种族的和解使得阶级和种族差异消弭于即将来临的大熔炉时代,为例外主义者主张的“美国世纪”提供了一个良好开局。可以说,科特等人对棒球的迷恋和信任,也意味着对种族平等和美国梦坚定不移的信念和追求。1951年,黑人球员罗宾逊、威利·梅斯和罗伊·康帕内拉走上棒球赛场,这似乎暗示棒球运动冲破了肤色壁垒,终结了白人球员统治的历史,体现出美国主流社会幻想的民主和多样性。但与满场的白人观众相比,在看台上现身的科特和黑人小贩以及参赛的黑人球员充其量只能算是历史突兀的闯入者。在种族表面融合的掩盖之下,白人至上主义新形态悄然萌发,它顽固地巩固着美国人口结构和阶层划分。

开赛前,科特和白人青年战胜凶神恶煞般的白人警察,齐心协力翻越球门,体现出情同手足的兄弟情谊。观看比赛时,邻座白人建筑师比尔与科特亲切交谈、分享食物,这种氛围让科特感受到自己与白人比尔之间父子般的情谊。一种族群融合、和谐共存的神话似乎正在棒球空间上演。但正如提姆· 恩格斯所言,美国白人潜意识中有一种“ 种族化认知模式”,即“ 白人自我身份的本体论依赖于他者的接受度和同时作为构想自我方式的他者概念”(Engles, “Who are you” 757)。肤色隔离始终牢不可破。在白人群体中,他们倾向于从个性化视角想象自我;当有色人种进入,他们的肤色差异就会作为所属群体的代表性特征凸显出来。无论是看台上竭力隐藏自己的科特还是被观众用游移的、戒备性的目光上下打量的黑人小贩,他们都被观众无意识地认定为闯入者,人们对于肤色差异的凝视就成为了社会意识出现内在裂变的表征。

赛后,为了争夺汤姆逊全垒打棒球,比尔在看台上极力讨好科特,试图以恳求的态度将棒球哄骗到手,比尔的态度令科特不寒而栗却又无法脱身。作为从属种族的一员,科特意识到在白人人群中逃跑会使自己被归入小偷的行列。出了赛场,比尔仍紧追不舍。他反复透露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强调自己对棒球的天然所有权,甚至对科特威逼、恐吓,科特只得一路狂奔。当科特的父亲马恩岛趁儿子熟睡拿走全垒打球,试图卖给排队等待购票的查理父子时,遭遇了类似的经历。肤色差异使单纯交易瞬间变为对种族平等的考量。族群融合的棒球神话瞬间破灭。

德里罗透过不同族群在美国棒球运动中的参与体验,重新审视美国社会对族群整合的乐观主义态度。在德里罗看来,无论是科特和比尔还是马恩岛和查理父子都未意识到矛盾产生的根源。如果说这项白人曾占主导权的运动可以体现公平正义原则,科特理所当然能够在球场内外与比尔争夺棒球,而马恩岛也无需考量查理父子的种族态度。然而,在美国漫长的种族历史中,种族关系已被固化为一种黑白对立的二元模式,以及基于这种模式建构起来的白人中心主义。科特和沃尔森对球本身的关注触发了种族间的裂痕—— 因社会地位、居住地和财产权不同而造成的阶级差异。种族隔离的视觉表征持续不断地创造和强化中世纪关于民族、种族和阶级身份的观念,特别是將白人群体与物质所有权和公民身份联系起来,造成了种族和阶级问题合二为一的现状。与《白噪音》中的杰克一样,白人比尔虽然没有明确表示自己的中产阶级地位,但其与包厢中欣赏球赛的演员里森、歌手辛纳屈、联邦调查局局长胡佛和纽约著名酒保肖尔等绅士名流的地位差距一目了然。以比尔为代表的“ 白人中产阶级”,往往在族裔差别中找寻自己的阶级身份,而忽视白人内部的阶级差异。因此,尽管比尔反对归类和定性,他自己的身份仍是通过将他者视为不同类别来确认的,他在不经意间被归入了相反的种族阶级范畴(755-787)。

以主人公尼克追踪本垒打棒球与父亲离家出走的关系为线索,德里罗记录了当时美国社会日益高涨的种族怀旧情绪。在经历了从白人到非盎格鲁撒克逊人、再到白人的曲折生活之后,成年后的尼克开始追随白人的迁移运动一路西行,并最终定居在亚利桑那州的城郊。长大后的尼克仍热爱棒球运动,他曾追踪并高价购得年少时通过收音机听到的那场球赛的本垒打球。无论是尼克居住地的迁移,还是他对棒球的执念本质上都饱含着一种特殊的种族记忆。对他而言,其意大利裔身份已随着父亲的消失而逐渐模糊,现在他不得不在白人居住区和棒球运动中达成身份认同。尼克对自我身份的确认也从另一个角度强调了白人中产阶级在社会中的主导权和非白人的从属地位。小说不断渲染美国冷战时期的二元对立模式,当然也暗含着互为构成性的种族主义。正如当时美国的国家身份在与苏联的博弈中得以凸显,白人身份同样有赖于黑人身份、并在对比中确立。进入新世纪,随着美国社会对冷战不安和恐惧的退却,许多白人突然意识到威胁国家稳定和安全的不只是苏联,还有国内的少数族裔。白人尼克与黑人科特出生经历类似,成年后的结局却相反。白人中产阶级为了保护纯洁性试图与少数族裔隔离开来,人为地创造物质和文化双重界限。这种被冷战遮蔽的种族主义在冷战后变得更为隐晦,创造了一个由对立和二元性所塑造的世界,为美国随后的发展奠定了历史基调。

二、全球化、多元文化与流动的种族身份

冷战后,全球化取代了以两极对峙为框架的世界格局。老布什政府《合法移民改革方案》的推出和大量亚非拉技术移民的涌入对美国社会产生深刻影响,重构了美国的人口结构、肤色界限以及一元化的文化形态。学者保罗·贾尔斯指出,20世纪90年代的作品都在美国文化的大矩阵中复述了移民和适应的故事,其背后明确的信息是,美国文学应该被视为一种由多国文化组成的多元文化现象(Giles 235)。美国多元文化源自自身历史:作为移民国家,美国造就欧洲文化、美洲印第安文化和非洲黑人文化的交会和互动,对待新事物更加开放和包容;作为英国前殖民地,其文化与欧洲文化同种同源,受制于传统的白人主流文化信条,从而引发两种价值观的激烈交锋。20世纪中后期的反主流文化运动推动了少数族裔文化的蓬勃发展,多元文化主义成为美国经验的核心。为了顺应历史潮流,少数族裔主动放弃本质主义立场,接受多元杂交的文化身份。新兴的美国文学反思与主流文化的关系,试图展示文化内部的新变化,力求解构并非生而平等的二元思维模式。这个过程就是要展示少数族裔或外国移民如何被描绘为无法同化的异类。许多作家试图将这种另类经验从早期黑白混杂的形式进一步描述成当代多元混杂的经历,将非此即彼的认知模式转变为一种以两者或者多者为基础的理解模式。因此,过去那种潜在对立开始松动,最初的那种黑白疆域和界限也在发生变化。

德里罗的写作实践见证了这种范式的转变。《白噪音》描述了90年代初的多元文化景观,绘制出一幅有关未来的世界图景。小说以召唤国家光辉时刻的旅行车大聚会开场。来自各地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构成了混杂多样的奇观。在这里,他们的差异被市场文化削平,融合为一个民族。在消费主义作为种族粘合剂的语境中,他者在美国大地上繁衍生息,并渗透在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其中,印度裔医生查克拉瓦蒂和棕色皮肤的科学家威利受过良好教育、掌握现代知识,成为第三世界技术移民这一新族裔的代表。技术入侵曾被视为是对主体完整性的破坏,但它在演变过程中逐渐融入人体,由威胁变成辅助假肢,甚至取代了种族差异性,将其从几个世纪积累的本质主义中分离出来(Basu 95)。事实上,查克拉瓦蒂英语讲得地道漂亮,是融入美式文化的一个显著标志。同样,随移民而来的文化符号也出现在白人家庭的日常生活中,并在21 世纪成为常态。在《大都会》中,埃里克的言语充满世界性指涉,从牛肉饼、炸玉米卷到黑袍、高毡帽,从索马里语、拉丁文到日经指数、欧元货币,这些陌生符号在文本层面上产生了一种和谐共生的效果。在现实交往中,他者能指的扩散让人察觉到一种异域情调的存在。他意识到保镖使用的是捷克造手枪,就餐的地方是希腊和埃塞俄比亚风格,侍者是西班牙人,与他讨论投资的是中国货币分析师和斯拉夫经济学家,路边开设有以色列和日本银行,路上随处可见中国和瑞典游客,与自己做生意的是俄罗斯媒体大亨,开出租车的是南亚人,甚至华尔街的抗议者都来自不同国家。这些人物、语言和日常空间可以让美国人间接体验异域风情和地理风貌。小说致力于在同一性中编织差异,最终在埃里克周围凝聚了一个包括不同肤色人种的跨种族社区。这不再是一种非此即彼的文化构造,而是一种自然混合的多重空间。

美國文化还渗透进移民的本土价值观和信仰体系中。这种无处不在的渗透感与主流文化的强大和少数族裔具有自觉的对话意识相关。作者也刻意解构白人和少数族裔固守的某些文化信条, 让少数族裔文化与主流话语正面交锋, 打破彼此泾渭分明的界限,在传统与创新之间寻找平衡点。《大都会》涉及少数族裔群体的移民和融合,反映了全球化的高度流动性。资本新贵埃里克在去理发途中偶遇了歌手费兹的葬礼。费兹是埃里克世界主义信条的实践者,也是多元审美传统中美国化的成功典范。这在他生前灵活多变的创作实践与生后多元共存的葬礼仪式中都得以体现。他的送葬队伍由生活方式、文化和信仰千差万别的群体构成,涵盖外国政要、宗教团体、媒体艺人、边缘嬉皮士等各个阶层,宛若五彩斑斓的调色板,给人一种多元杂糅的感觉。在人群中,费兹难以辨别真伪的肉体尤其引人注目。费兹被放置在插满长春花的棺材里,身体微微向上倾斜,以供人悼念。事实上,这是投放在屏幕上的数字化影像,真实的遗体只在夜间开放。他安息的样子让人肃然起敬:留着完整的胡子,身穿阿拉伯式的白色长袍,风帽折在后面,头上戴着土耳其帽。显然,费兹是一个跨族裔文化的混血儿。他将各国神话典故和传统习俗注入古代苏菲音乐,并用旁遮普语、乌尔都语和街头黑人英语说唱,这使他成为流行音乐界的翘楚。费兹坚持在多元叙事理念中寻求美国文化的归宿和立足点,将族裔文化与西方传统交汇融合, 达到了兼容并蓄的效果。他正是用这种调和策略获得了本族文化和超越本族文化的双重视野, 构建了宽松包容的对话语境, 既延续了自身的传统, 同时又呈现了族裔身份的复杂性。

美国通过扩展自身疆域和强调文化、种族、甚至社会边界的流动性,有意彰显异质文化的渗透性和美国文化的包容性,试图打开跨种族的伦理归属之路。在埃里克推崇的网络资本世界里,各类角色身份都处于高度流动状态。其中,易卜拉欣来自东方,身体畸形揭示了他的种族差异性,让他成为人群中极易识别的对象。但与西方人眼中沉默、神秘、粗俗的东方形象不同,易卜拉欣是一个穿西装打领带、温文尔雅的绅士,工作勤劳,充满激情。他受西方现代商业文化和价值观的熏陶,成功跨越了野蛮与文明的界限,晋升为模范少数族裔。同时,他看上去神情警觉,时刻留意着外部变化,这又强化了西方人对少数族裔的刻板印象,产生了事与愿违的效果。在东方主义者的眼中,东方人似乎总是在温顺拘谨的表面下蕴藏着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这种身份需要获得西方持久的关注和凝视。埃里克下意识地想到异族形象,努力挖掘易卜拉欣的奥秘,试图读懂他残疾的眼睛及其背后的故事。在很多人看来,美国已经解决了种族差异、文化迁移和价值同化等问题。但与看台上售卖食品的黑人小贩一样,即使多元主义的光照足以让易卜拉欣表现自如,他仍然知道自己是闯入者,并面临暴露的危险。这种矛盾暗示着种族认同的不稳定性和短暂性。

三、9/11事件、世界主义与种族问题的再现

在全球化时代,很多人宣扬多元文化主义的前景必然是世界主义。阿曼达将世界主义定义为对一种超越本土主义的抽象普世人性的信仰(Anderson 267)。但在资本全球化语境中,这只是一种隐含等级制的浪漫神话。《共产党宣言》曾指出:“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创业,到处建立联系”(马克思 31)。在帝国主义时代,世界主义为殖民主义和霸权主义提供了理论依据,成为西方国家侵略和占领其他国家的合理借口。二战以后,欧美等国为压制反帝反殖民斗争,极力宣扬国家主权过时论,渲染民族主义的危险性,主张建立世界性宪法和文化以及相应机构,以实现其称霸全球的野心。到了全球化时代,跨国资本打着多元文化主义旗号越出民族国家的界限,在世界范围内攫取高额利润。它们将世界视为一个共同体,宣扬世界主义的超然性,强调将抽象普遍主义作为基本伦理原则和价值核心。但这只是对多样性进行选择性的保留,本质上仍然没有超越现存的结构秩序,没有超过自由主义式的多元主义。这个体系最终又被强大的西方文化资本所俘获和垄断,让人放心地加入白人主义文化审美语境中。总之,多元文化和世界主义虽然成功超越了第一和第三世界的鸿沟,但这种忽视种族和阶级斗争的超越使得世界主义文化和作品与第三世界的语境愈发遥远。

德里罗对社会私人和公共领域的探索表明了多元文化与世界主义的失败。尽管全球化呈现了一种以追求世俗多样为目标的世界新秩序,“但其权力和定义的轴心仍然是盎格鲁撒克逊白人,并由他们的制度推动他们的欲望操纵”(Esteve 255)。白人精英曾不遗余力地将现代性、公民身份与白人身份特征结合起来,强化中世纪关于民族、种族和阶级身份的观念,竭力塑造白色美学与社会归属感之间的联系。《大都会》揭露了精明强干、白手起家的白人男性试图在全球化时代成为大都会主人的自我幻想。这种主人感与高科技武装的豪华轿车和流动的数据构成的白色意象息息相关。对他们而言,白色就意味着高尚、完美和神圣,象征着新世纪的山巅之城神话。所有接受其盟约的人都可以进入这个具有普遍包容性的超现实空间,与世界各地不同民族的人进行社交和商业接触,从而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公民。但这种神话叙事也广泛散播一种心态,即他者需要遵循它与白色文化之间的主奴结构。例如,埃里克把轿车看作是能够感觉和说话的同类,却无视身边的非白人员工。在他眼中,这些移民是非人化的劳动工具,处于合理的雇佣关系中。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是增强自己的安全感和权力感。这就是世界公民埃里克的行为准则。这昭示着埃里克追求的世界主义理念失败了,因为他不仅受强烈的自恋式个人利己主义所支配,而且他的非白人员工内化了种族压迫的二元政治。德里罗将白色意象纳入种族范畴,与全球资本主义的发展密不可分。无论个人态度和行为如何,白人角色都是由“ 对白色的占有性投资” 塑造的,在这种投资中,统治不仅体现在话语和文化中,更体现在不平衡的经济和政治结构中(Engles, “White Male Nostalgia” 269)。

通过白色主题,德里罗显示了种族霸权与身体特征相分离的趋势,但白人霸权作为一种制度性结构仍在发挥效力。尤其是在9/11 事件之后,这种霸权受恐怖主义形塑,以灾难的形式现身。在美国想象中,白人主流社会始终存在着外部威胁。过去,这由电视广播的异域灾难和灾害来呈现。9/11 事件发生后,美国成为灾难发生地,媒体则通过想象过滤真实历史和意义,公众的创伤和认知取决于媒介信息的传播。《坠落的人》首先通过白人中产阶级莉安一家人的不安全感展现美国例外神话的终结和自我形象的破碎,并进一步发展揭示了灾难与创伤的共谋关系。对主人公而言,9/11 事件就是一件被不断消费的影像商品。他们每天都需要应对媒体带来的惊悚画面和恐怖拟像。他们的感官被媒体挪用和重构的图像所占据,无法区分个人反应是自然情感流露还是媒体诱导的表现。事实上,媒体在照片和影像中捕捉到的人物和场景具有象征意义,也兼具欺骗性。这些表达痛苦和灾难的图像不断被复制传播,媒体不断暗示和邀请观众进入感伤状态,最终将人类的主体性降低为审美沉思的对象。创伤在这里被认为是他者亲密入侵的结果,这意味着恢复主体性需要消除已侵入的他者(McKinney 17)。灾难之后,民众开始追问灾难发生的原因。由于袭击者的中东身份符合亨廷顿关于文明冲突的预设和对敌人的构想,这为制造穆斯林他者是西方敌人的假想铺平了道路。

事实上,9/11 事件在文学和文化中的表现一直是学者们研究的重点。有论者认为,它不仅从物质层面重塑了美国,而且汇聚成强大的话语力量。在一种近乎冷战的危机和复兴叙事中,美国社会又复归到紧张的二元对立模式中。在此背景下,德里罗对多元文化的运用不复存在,美国社会在他的笔下变得更加分裂。在《坠落的人》中,虽然大部分非白人角色实际上都没有出现在9/11 小说中,但莉安被邻居的中东音乐吓坏的事例则表明恐怖袭击与种族的内在联系。小说对袭击事件提供了三种认识:以基思及其妻子莉安和岳母妮娜为代表的受害者,认为恐袭的动机是宗教狂热,类似于自我复制的病毒;以哈马德和阿米尔为代表的劫机者,认为他们必须献身,才能换取来世的幸福;以及以马丁为代表的批判者,代表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历史观。马丁认为,一方拥有资本、技术和武器等超级力量,另一方只有愿意殉道的人,力量悬殊的背后是国际范围内的政治经济结构矛盾。这种观点并没有引起他人的共鳴,而是被媒体宣扬的极端语境所淹没。妮娜和莉安对中东地区的宗教、习俗和生活方式充满偏见和歧视,潜意识中流露出一种优越感和等级观。据此,他们将肤色等同于文明,认为西方才是落后野蛮人的希望之地。这种妖魔化宣传使公众相信,善与恶、秩序与混乱、文明与野蛮的对立叙事是真实存在的。

9/11事件之后的排外主义召唤出东方主义这个经久不衰的主题。赛义德认为,东方主义是西方对东方进行统治和重组的知识体系和认知方式。东方内在于西方文明发展的历程,是西方构建自我的对立面和参照系,映射出西方人深层次的思维意识和心理结构。西方话语倾向于歪曲和丑化东方,尤其是将东方还原为异质分裂的神秘意象,为其侵略和征服寻求合理借口(McDonald 3)。袭击事件发生后,美国政府通过新闻舆论渲染外部恐怖威胁,煽动歇斯底里的爱国言论,从而为发动战争创造条件。这种做法加剧了种族仇恨,造成更为严重的族群分裂和文明冲突。在此种语境中,东方主义重新出现在西方与东方、恐怖主义与穆斯林之间的关系中。事实上,穆斯林他者作为美国的敌人发挥作用有助于形成共同的白色观念,这就是德里达所要解构的建立在二元对立基础上的西方中心主义。这种以基督教文化为主的主流价值观作为一个国家的灵魂,对社会的精神价值导向、秩序维护运转起着统领整合的作用,甚至主导了西方世界看待和处理国际问题的视角。因而,9/11悲剧背后隐藏着深刻的政治和历史因素。德里罗拒绝了激进伊斯兰恐怖主义的本质主义主流叙述,支持一个更具背景和历史知识的恐怖主义者画像,成为他小说想象其文化规范性身份结构破裂的一种方式,也在不经意间暴露出美国的帝国本质(6)。

四、结语

在德里罗的小说中,种族问题是作为一种潜文本而存在的。尽管种族他者被赋予了很小的叙事空间,但很明显,种族形态的变迁是德里罗文学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底层世界》聚焦冷战时期被美苏对峙遮蔽的黑白二元对立模式;《白噪音》和《大都会》追踪90年代全球化时期种族主义向杂糅含混模式发展的路径;《坠落的人》关注9/11事件爆发后种族问题重新复归为二元模式的趋势,触发了白人社群通往美利坚帝国的认知地图。在这一系列重建历史发展脉络的文学叙事中,德里罗勾勒出美国近五十年间种族问题的沉浮与隐匿,以及在背后隐现的压迫性权力结构。

猜你喜欢
族裔棒球种族
说起1776年那些事,就不能不提种族和蓄奴问题 精读
打棒球
“英国多族裔未来”理念:缘起、困境及其理论启示
族裔性的空间建构:《拉罗斯》的叙事策略
论美国基于种族的“肯定性行动”
论埃里森文化批评中的种族政治观
棒球
跟踪导练(一)3
“大”一号棒球服
祖籍国与离散族裔的关系:比较与理论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