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哲
在最近热播的外景纪实类读书节目“我在岛屿读书”中,作家余华又一次谈到他和鲁迅的相遇。那是在1995 年,有朋友想把鲁迅的小说改编成电影,请余华参与策划,但已经是知名作家的余华却发现自己家里一本鲁迅的书都没有,只好上街买了一本鲁迅小说全集,结果读到第一篇《狂人日记》开头时即被“吓了一跳”。这种延迟相遇的背后是余华这代人在青少年时期和鲁迅深深的隔膜,他曾在文章里如此描述自己阅读鲁迅的经历:“我有口无心地读着语文课本里鲁迅的作品,从小学读到高中,读了整整十年,可是仍然不知道鲁迅写下了什么。我觉得鲁迅的作品沉闷、灰暗,无聊透顶。除了写批判文章时需要引用鲁迅的话,其他时候鲁迅的作品对我来说基本上是不知所云。也就是说,鲁迅作为一个词汇时,对我是有用的;可是作为一个作家的时候,让我深感无聊。”余华的表达不无戏剧性,从“深感无聊”到“吓了一跳”的转变,从一个侧面勾勒出一代人成长的心灵史。
余华的表述隐含着一个更具普遍性和前提性的认识,即那个令人“深感无聊”的鲁迅是语文课本里或者语文课堂上的鲁迅。有意思的是,这个判断几乎耦合了有关中小学语文教育中鲁迅教学的困境,尤其是所谓“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的定见。自1990年代至今,“三怕周树人”的难题吸引了一批优秀的鲁迅研究者投身于中小学教育领域,但是相关实践并未取得预期效果,甚至曾经的参与者钱理群先生本人也用“节节败退”来形容自己在中学从教的经历。有意思的是,围绕相关问题及其实践展开的总结、讨论和余华一样指向了语文课本及其背后的教育制度。这种不无激进的批判当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恰恰相反,它把余华们在特定年代生成的感觉意识予以本质化处理,以至不少人认为,中小学教育的情境根本不适合读鲁迅,至少没有必要读懂鲁迅。笔者就曾在一次会议上听到如下主张,即不必特意激发学生对鲁迅的兴趣,完全可以让学生像传统私塾读经那样硬读鲁迅,因为,暂时的不求甚解是必然乃至必须的,而随着阅历的加深和知识的增长,学生终究会有和鲁迅相遇的时刻——就像余华在1995 年时那样。
上述讨论虽然在公共空间中成为占据主流的定见,甚至在社会层面塑造了人们不无共识性的理解,不过相对问题本身而言,它终究是外围性的——对中学语文教育这个核心场域的现实状况而言,更为内在的理解和把握尚未展开。更具体地说,中学语文教师围绕鲁迅展开的教学实践、中学生对鲁迅文学的理解方式以及中学语文教育本身在长期实践中形成的体系和传统始终没有纳入观察者的视野,也没有在公共空间的讨论中发出自己的声音。
就这一点来说,2021 年12 月在北京三十五中举办的“《阿Q 正传》发表百年纪念学术研讨会”是一场具有特别意义的活动。和不少研讨会类似,这次活动的主体也是在大学和研究机构任职的鲁迅研究学者,但其特别之处在于,主办方邀请了不少一线的语文教师参与研讨,甚至有几位不同年龄段的大、中学生也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发言机会。由此,这场活动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常规性的学术讨论,而成为一个不同声音汇聚、对话和彼此碰撞的空间,中学语文教育内部诸多鲜活的现实面向也得以浮现。
现就职于北京三里屯一中的语文特级教师毕于阳很早就介入了中学的鲁迅教学实践,其“引领学生在鲁迅作品中多走几个来回”的理念也已经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在这次会上,他完整地回顾了自己从1982 年开始对《阿Q 正传》的教学经验,尤其展示了各个时期学生(时间跨度近四十年)所读的作品集、作业及所办的手抄报等,这些材料把不同时代学生反复阅读鲁迅作品的过程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此外,北大附中的董玉亮老师介绍了自己以《鲁迅作品选读》为内容的翻转课堂,其教学的核心即指向把学习主动权交给学生,而学生在课上对鲁迅文学体会和感动的分享很快凸显出这门课程的核心价值,他们的表现更令董老师做出一个颇为自信的判断:“初二、初三的孩子是能够读懂阿Q 的。”就具体形式而言,两位老师的鲁迅教学有很多不同,但两者的实践都特别指向了学生在中学课堂上阅读鲁迅的兴趣、自主性,也切实证明了中学生爱读鲁迅、读懂鲁迅且读鲁迅有所得的可能。
其实在北京乃至全国中学教育界,毕于阳和董玉亮老师这种围绕鲁迅展开的教学实践绝非少数,诸多具有探索性和创造性的工作已经大规模展开。在这次会议上,还安排了三十五中同学自编、自导、自演的话剧《阿Q 与山羊》。话剧本身的艺术水准达到什么程度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话剧这种艺术形式在校园内部生成了一种接近和理解鲁迅文学的有效方式。表演活动本身的属性和要求,使得学生有可能通过肢体和口头语言的媒介更直接地感受鲁迅文学,甚至像启蒙、革命、现代这类盘踞在鲁迅文学上的抽象概念也获得了某种转换为身心感觉的契机。
这些活动还处于起步阶段,包括演剧在内的诸多活动究竟在什么范围内适用,它们如何链接和配合高考主导的应试教育体制,又在学生成长过程中扮演怎样的角色,这些问题都有待进一步观察和把握。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以一线教师和学生互动主导的鲁迅教学都是在中学校园和语文课堂这个具体场域中展开的实践。这些自主性、探索性、创造性的活动破除了公共意识中对所谓中学教育体制的刻板印象,更将中学语文课堂从文化批判对象的位置上解放了出来,它会明确地、充分地显影出自己内在的、超出常规想象的知识体系和运转逻辑。在今天,很多知名作家(包括余华本人)和专业鲁迅研究者都在尝试介入中学语文教育领域,这种跨界活动自然是好事,但跨界者们如果不理解语文教育的运转逻辑和知识体系,甚至意识不到语文教育自身作为一个独立场域的存在,那就很难产生实质性的效果,尤其很难把那些在文学创作或文学研究中有效的知识经验真正落实在教育上,更遑论对中学生的身心成长产生实质的助益。
在有关中学语文教育的公共讨论中,中学教育中占据核心位置的学生群体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对大多数的局外人而言,他们在社会和教育体制中的现实处境,他们的生活内容和思考路径,包括他们对鲁迅文学的感受和理解方式,都尚未纳入有效的观照视野。但在中国社会早已发生剧烈变化的当下,在新的家庭、新的教育模式和新兴媒介兴起的社会氛围中,青少年们对鲁迅的理解已经出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动向。首先,网络带来的阅读便利使当下不少学生的知识储备量大大提升,他们阅读的内容是广泛的,兴趣是驳杂的,古今中西的经典文学和动漫、玄幻、仙侠等类型文艺并置杂陈。当然这些驳杂的知识模块之间或许尚未形成有机的连带性,更没有被一种整体性的框架归置和整合。所以,对一个中学生个体而言,鲁迅和他的文学就被放置在这样一套知识体系和感觉脉络中,并因不同人具体情况的不同而占据不同的位置。其次,这种兼收并蓄的信息接受方式和并置杂陈的知识体系反倒和鲁迅自身以“类书杂学”打底的知识结构存在不少契合处,对熟悉玄幻、仙侠等亚文化类型的年轻人而言,鲁迅作品中那些蕴含着传统名物学、近代西方人类学和民间文艺的因素不仅不是理解上的知识障碍,反而会产生更为直接的知识亲近感。最后,在当下中国整体社会文化状况和特定的知识氛围中,这些对鲁迅的接受方式、感觉方式构成了他们在中学语文课堂上领受和回应教师教学实践的“前理解”和参照系,这既有可能对中学语文教育体系本身的内容予以充实、丰富,也会不可避免地对它产生碰撞和挑战。而从长远来看,这些接受和感觉方式也会塑造出更契合青少年群体自身生存境遇和生命感觉的“鲁迅形象”。例如,在当下以B 站等网络媒体营造的文化氛围中,鲁迅文学中的诸多元素都在被频繁征用,而且汇聚出一种颇具新锐性的青年文化潮流。与此同时,对鲁迅文学中现代主义文学、版画、木刻面向的进一步聚焦更是把鲁迅本人重塑为一个颇具先锋主义气质的艺术者形象。
在当下中学生对鲁迅接受和理解的方式背后,是社会和时代的巨大变化,以及由此产生的新一代青年群体的成长路径。这自然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鲁迅研究本身。在三十五中的会议上,有一位硕士生朋友的论文引起了关注。他通过《阿Q 正传》中“偷萝卜”情节的分析钩沉出这部经典作品和目连戏之间的深层关系,从而为这部作品打开了一个颇具新意的研究面向,得到了在场不少学者的好评。会后交流时曾向这位朋友询问,大概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读鲁迅的,他的回答是“从小就读了,一直感兴趣”。对那些戴着有色眼镜打量中小学教育和青少年学生的人而言,这一定是一个令他们意外的回答,这也是和余华一代人截然不同的回答。“从小读鲁迅”——这意味着在某些特定的群体那里,“三怕周树人”正成为即将过去的历史,或者说,它作为本质化历史定见本身也是颇值得怀疑的。
在当下的鲁迅研究领域,这类“从小读鲁迅”的青年学人或许不在少数,他们对传统文化有更深厚的修养,对西方的理论资源有更为内在的理解,尤其是,他们对鲁迅、鲁迅文学有着和前辈学人截然不同的接受和理解方式——这种不同甚至是基于特别具体而微的身体感觉层面。他们中的相当一批人会进入甚至已经进入专业的鲁迅研究领域,因此可以预期的是,鲁迅文学中诸多更加幽微的层面将会被他们辨识,鲁迅文学内部和周边的知识也将会出现加速的增殖过程,如果更加乐观一些,甚至可以说一种新的鲁迅研究格局将在并不久远的未来发轫和确立。
中学语文教育的进展和学生成长方式的变化,昭示出中国社会文化已经发生和正在持续发生的新变,这种新变对中国鲁迅研究以及中国鲁迅研究会的学术工作都有重要的意义。自2016 年开始,中国鲁迅研究会基础教育分会就开始致力于推动中国鲁迅研究的前沿成果向中学语文教育实践的转化与落实,在分会会长李怡老师、副会长毕于阳老师等诸多同仁长期不懈的努力下,中国鲁迅研究会基础教育分会已经成为高校鲁迅研究者与中学语文教育工作者交流的重要平台,其持续不断的活动也在青少年群体中有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力。这都为此后中国鲁迅研究和中国鲁迅研究会回应社会新变、回应时代课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当然,本文谈及的种种新变并不能简单界定为某种新兴的学术热点,我们也无意沿着常规的学术理路将其收编在自身固定的知识感觉和知识处理方式中。相反,需要搁置和放下那些常规和定见,需要进入新变的内部去捕捉新的经验、新的感觉,并整体性地、深入地把握新变自身在大时代、大历史中的脉搏。这种把握首先就要指向鲁迅文学在当下社会中存在、发展的现实形态,更要把握鲁迅文学所连带着的社会文化逻辑,并定位它们在中国社会整体情境中的结构性位置。
最后,还是要提起2021 年底那场令人兴味盎然的学术研讨会,《阿Q 与山羊》那部话剧被安排在研讨正式开始之前。在临近终场时,一位由学生扮演的“鲁迅”突然现身观众席,在一番卓有趣味的发言后,他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句:“这里又在开学术会,我还是走吧……”这是一个略显调皮的玩笑,但我更愿意把它视为一次召唤。中学鲁迅教育也好,身处其中的教师和学生也好,他们创造性、探索性的经验都不应该仅仅局限在中学教育的内部——这些经验需要通过同样具有创造性、探索性的知识工作得到赋形,更需要进入更为广阔的公共空间,并形成有高度品质的公共性知识。当然,中学语文教育中展开的实践也让从事专业鲁迅研究的我们看到专业畛域和知识壁垒之外的广阔天地和别样风景,这也是一个专业学术研究者自我反观的视角,以及自我拓展、自我更新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