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温度与情感的节气记录
——《跟着节气过日子:一个人的二十年节气笔记》读后

2023-09-29 01:15浙江王晴飞
名作欣赏 2023年13期
关键词:小暑农事物候

浙江 王晴飞

传统中国是一个农耕社会,农业为立国的根本。关于农业、农时、农事重要性的表述随处可见,比如孔子教育弟子“使民如承大祭”(《论语·颜渊》),便是说役使百姓的态度要慎重乃至庄重,而役使百姓的正确方式就是“使民以时”(《论语·学而》),孟子也劝诫梁惠王“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孟子·梁惠王上》)。孔子说的“时”就是孟子说的农时,指的是农业生产的时间规律。

中国人自从先秦乃至更早时期就已经开始“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尚书·尧典》),总结天象、物候规律,直到汉代逐渐形成今天大家耳熟能详的二十四节气,确立了相对统一的农业历法,也是与农事相配合的自然与时间体系,其最终目的是服务于农业生产。

节气首先是实用的,所以随着现代化的来临,农业的重要性有所降低,节气也不再是所有人共同分享的基础知识,甚至对于很多人来说,节气已经是一种从其生长的环境中剥离出来的死去的知识,只留下与之相关的民俗、文化为人所记,而忘却其本来意义。

现代人的时间系统也与传统社会不同。现代的时间是全球大一统的时间,而节气所代表的时间体系服务于农事,不仅仅与天象有关,更与物候相关,比如自然界的气候变化、植物的荣枯、动物的蛰藏迁徙等,不同地域和同一地域的不同历史时段,物候会有所不同,所以节气代表的时间体系有其历史性和地域性,随着时代和地区的变化,会有各自的调整。

处于现代的我们,记录下某一时段内各节气的气象物候,也就有着现实的意义。这种记录将已经变得笼统抽象的节气、传统变得具体可感,使民族共同记忆通过具体个人的感受呈现出来。而我们现代人,也应当以现代精神和现代观念,重新理解、发明传统,使传统在今天重新焕发生机,而不仅仅是博物馆里的展品。

乔忠延先生的《跟着节气过日子:一个人的二十年节气笔记》(北岳文艺出版社2021 年版)就是这样一本记录我们时代二十四节气的气象物候状况的书。本书记录的地域主要是作者居住的山西临汾,随着作者探亲、出差等活动,也涉及太原、北京、南京、杭州乃至广州、台湾等地;时间跨度上,则大约自1999 年至2019 年这二十年,虽然放在物候气象变化的漫长历史中,20 年不过一瞬,但对于个人来说,这已算不短。这种记录的价值,有时同时代人因为离得太近,反而未必看得清楚,当时间距离拉得足够远,在与更长时段的比较中,产生差异,其意义与价值也会更显豁。

作者乔忠延是一名散文家,以“业余”的身份而记录气象、物候,会产生怎样的效果呢?我们不必讳言,若只论观察之准确、记录之翔实,散文家肯定不能与专业人士相比,必然会带有很强的主观性。但是,节气本来就有其特殊性。中国自古以来的节气记载,并非直接记录当日温度、天气,而是通过自然界征候的变化,来判断农时。

二十四节气代表的中国传统农时系统,固然是顺天应时,是客观的,但也总是带有着观察者的主观体验。物候观察,不是看某一个具体指标的精确数据,而是所有指标在一个综合性体系里发生生物、化学反应,比如“四月秀葽五月鸣啁”“八月剥枣十月获稻”(《豳风·七月》),比如“孟春之月,日在营室……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是月也,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王命布农事”,“仲春之月,日在奎……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玄鸟至……日夜分,雷乃发声,始电。蛰虫咸动启户始出……耕者少舍乃修阖扇寝庙毕备。毋作大事以妨农之事”(《礼记·月令》一、二月)。观察者看的是物的征候。这种“主观”,看似不客观,实则甚至可能更为“科学”。而我们今天的科学是否可以完全穷尽一切指标的变量的数据,是否可以研究清楚所有变量发生反应的方式,其实也还是一个问题。从这个角度上,通过物候来判断,就有其看似非科学的“科学性”。

《跟着节气过日子:一个人的二十年节气笔记》也是这样一份带着作者主观情感和感受的记录。关于气温的纪录,便不是具体准确的度数,而是“我”对气温的感觉,是气温(其实还包括干湿度、空气清洁度等)作用在我的身体乃至心理上产生的反应。比如二十年的立春,作者的记录常是“天气不给力”“雾蒙蒙,灰茫茫”“晴亮”,或记录节气前后风雪的情状,也不乏“吸一口气,绵绵的润肺,像是糖葫芦的味道”这种文学化的形象描述。这些感受不能给我们一个非常精确的数字,却能够让我们对该节气时的气候触手可及。

这些感受还体现在作者总是将节气当日的情况与前后若干日相比较,认识到节气虽是一个节点,却并非斩钉截铁地以节气这一天将时间分为两段,看到“常”与“变”的辩证。比如立春虽是报告着“春”的来到,却并没有突然就春意盎然,而是渐渐改变,相对的时节气候之间不是截然两分,而是一场拉锯战,有时候立春反而比前几日更阴冷。其他节气也是如此,所以得出经验,“雨水一到,说明春天已经站稳了脚跟,不会再让寒流肆虐树下的花草”。

关于物候的记载也有不少。2010 年雨水日,作者去打篮球,“看着柳树还很枯干,伸手挽住枝条,却是柔的了”。2000 年惊蛰日记:“田土松了。踩上去如同踩在了酵化好的面团上,好酥好软。堰垄边的枯叶间,似乎有了影影绰绰的绿意。细看时,间或伸出的新芽,还有些白,有些黄,或者说白里泛黄,黄中露白,并没有完全泛绿。”这两则观察,非常精确也非常精彩,完全可以区分出这一时节的植物与前后两个节气的不同。关于动物变化的记录,“惊蛰”一章最多,这当然是因为“春雷惊百虫”,蛰伏的动物开始出现,易于观察。如2003 年惊蛰前数日,家中已现蜘蛛,“提前”感受到了春意。与之匹配的,则是“田里的麦苗仰起头”“返青了”。2013 惊蛰,再次在楼梯口发现蜘蛛,同时杨树絮开始飘落。此外,在不同年份,惊蛰惊出了蚊子、黑蛾、蜜蜂等。惊蛰名副其实。

而记录植物变化最多的是清明。这大约是作者每年于此日上坟,因而自然到野外去的缘故。如2000 年清明于野外见到“新叶黄茸茸满枝”,作者以“稚绿”称之,也是非常精确的。几乎每年的这天,都有关于植物的记载:“窗外的桐树爆满了淡紫的花朵”,“大地禾苗茵绿,春嫩得能滴出水来”(2006 年清明);“酸枣刺仍旧光秃秃的,树干上看不见一片叶子”,“好在桃花怒放,花色娇艳”,“坟茔里栽植的柏树株株嫩绿,生机勃勃的”(2009 年清明)。2006年芒种日,作者回农村,“满眼是扬花的麦子,绿中泛白,白中透黑”,“麦田里白花花的,地皮是硬的,明显是旱了”……不同节气,有着不同动物的蛰现,也有着不同植物在开花结果。

作者因为工作关系,时常出差,也因此有机会感受不同地域的节气。比如同为清明,2018 年作者在扬州,虽然天气不佳,但瘦西湖内,“岩边,路边,花色繁多,开得像是闹嚷嚷的一群佳人娇娘”。又如小满日,2004 年作者从临汾去曲阜,途径郑州、洛阳,于是观察到“临汾的麦子尚绿,而洛阳的部分麦子已经收割过了,郑州的麦子大部分则黄橙橙一片”。不同地域麦子的生长进度再次有着肉眼可见的差别。差异更大的是2005 年,作者在东北五大连池市,该地与临汾不仅气温悬殊甚大,植物的季节也不同:“前两个月桃花樱花丁香就在我的家乡喧闹过了。但东北的花儿这会儿才怯怯地露出花蕾。”(2005 年小满)不同纬度植物花期的差异在此得到更为直观的呈现。

作者的主观情感,更主要地体现在他对农事、农民的关注。我们从这份笔记中可以看出,他对农民的感情是真挚的,对农事也是内行的,他的情感与伦理都在这一边。在日记中,他常因“节气”的表现不够理想、不适宜庄稼生长与收获而焦虑,甚至怨天尤天。如2002 年,因为之前气温一直偏低,到了芒种时候,麦子尚是绿的,最近才热起来,作者不禁吐槽“已经迟了”,抱怨“芒种不像芒种了”。何为“像”,或者说节气“应该”怎样呢?那就是完全符合我们理想中期待的节气的样子,使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皆能合乎时令,使农民劳有所得,劳有所获。

在作者对节气本身的理解与阐释里,也能看出这一点。如他对小满的赞美,“小满时节,是一年里人心最为舒爽的日子”,“小满时节的气候,最一个适宜了得,用刻下时尚的话讲,最为适宜人们的生活”。赞美的原因不仅仅在于气候让人感觉舒适,更在于小满时麦穗开始灌浆饱满,小满预示着未来的丰收。关于芒种,则更能看出作者的情感倾向。在“芒种”一章开篇的“芒种忙收又忙种”里,他引用了白居易的《观刈麦》、杨万里的《插秧歌》,都是写农忙的辛苦与情趣。而文章结尾处,忽然说起《红楼梦》中女子们祭饯花神之举,并评价为“没事找事”。可见,没有农事意义上的风花雪月,在作者这里是没有价值与意义的。

节气,以及前人关于节气的表述,在作者这里都被伦理化了,这就使他对关心民生、将小我融入大我的诗歌表示欣赏,对伤春悲秋无益民生的诗歌表示鄙夷。比如关于“立秋”。从农事的角度看,秋是丰盛的季节,果实累累;于农夫而言,是一年的辛劳终于得到收获。所以秋应该是愉快的,充满喜悦的。由此,作者不仅对那些对节气景象无功利、纯审美的态度不满(称为“无事找事”),对于传统文人的悲秋诗更为不屑。所以,传统咏秋的诗歌里,他只赞赏刘禹锡的《秋词》,便是因为诗人没有沉浸于一己之悲欢,而是以天道(大自然)来扩大个人胸襟。“大暑”日记前的篇首一章,更是品评“暑”诗的格调境界。在作者看来,白居易《消暑》、杨万里《暮热游河花池上》诸诗好则好矣,但只是个人的纳凉祛热,不如王令与戴复古的境界高。“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王令:《暑旱苦热》)与“农夫方耕耘,安坐吾敢食?”(戴复古:《大热》),皆是表达“兼善天下”与悯农之意。“小暑”亦是如此,元稹的《咏廿四气诗·小暑六月节》与韩翃的《赠别王侍御赴上都》,或写出夏日生趣,或传达对友人的思念,在作者看来,皆不够豁达阔大,“和小暑的节气不大对位”,因为小暑时节,正是庄稼生长拔节之时,“小暑应该是热烈的,催人奋进的”,“小暑是一个生机盎然的节气”,所以他更喜欢独孤及的“不怕南风热,能迎小暑开”与耿伟的“小暑开鹏翼,新蓂长鹭涛”,这里却又有为“小暑”鸣不平之意,仿佛那些只着眼于景色与怨叹的诗词冤枉了小暑。在“雨水”一章,则更是为夸雨水而偏去骂春风,不免有“说什么就吆喝什么”之嫌。

就节气论节气,将节气伦理化倒是符合节气本身立意的——节气本就是服务于农事,本就有其实用性,因而也就具有伦理性。不过倘若过分追求伦理性,以伦理作为唯一标准衡量所有诗词,也不免会剪裁掉很多美好的东西,专一其美,而不能“各美其美”。尤其是将节气人格化,过于将个人情感情绪投射到自然规律之上,有时也不免使自然沦为人事之附庸,也会在自然与人事之间建立直接联系,反而将自然狭窄化了。如说到春分就联想到“公平”“公正”,说到“大雪”,则于“雪”上附加程门立雪之尊师重道、卧冰求鲤之孝母至诚、孙康映雪之刻苦求学,这其实都只是人的想法,与“大雪”无干的。节气的伦理化和人格化,也会引起过度从自然中阐发个体人生体验的做法,使自然成为既有人事经验的附会。比如立春而气温没有明显回升,且“天空不明净”,作者于是称之为“低调”,且感慨曰:“低调,是一种姿态,但不是谁也能够做到,不是谁也有资格。不是谁也能做到,是因为有些一旦得势,总是尾巴比头发翘得高;不是谁也有资格,是因为低调是对于高调者而言。若是本身就是弱势范畴,那低调是自卑,没有人认为是低调。如此分析,今年这春天该是最具美德的春天。”(2012 年立春)“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只是天而已。我们不宜给“天道”强行过度附加人事上的意义,尤其是这种人事意义不仅不能增加我们社会的美德,反而限制了人对天的想象力,天被人事变得小了。

服务于农事是节气的直接目标,也是具体经验,而在2000 余年的农事实践中,我们的祖先也从中总结出许多抽象经验,中华文化特有的思维方式自然也会在对节气的理解中烙下印记。比如关于小暑之“小”,在作者看来是“炎热的开端”,是给“大暑”留下余地。这道理,在解读小寒时说得更清楚。小寒之“小”,是“谦和自持,一点也不放纵”,而大寒是不是就一定比小寒更寒?却也未必。因为大寒已是极致,物极必反,寒之极便要向对立的方向转化。所以春的温暖恰在最寒的时候萌生。这也如我们对冬至的理解。冬至本是“阴”至盛之时,昼最短而夜最长,但是也就在这一天,“一阳来复”,“阳”已在阴最盛时萌生。顺应天时,物极必反,从巅峰看到危险,从绝望看到生机,这是中国式的辩证法,也是中国一切节气、民俗中包含的智慧。

乔忠延先生的个人二十年节气笔记,给我们留下了第一手的节气资料,也包含着他个人对节气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所以这份资料不仅仅是客观的、可供科学研究的无生命的素材,更是带有着个人情感和生命的体温,是人文与自然的交互。当然,在具体的记录上,我们也可以看到,还有一些欠缺之处,比如关于物候的记录较少,更多的是温度和天气的记载,常常不能涵盖节气的内容,也不免有时过于偏于人事而剪裁自然。这些都不免是白璧之瑕。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旧的如何刷新,传统如何再生,是值得我们思考的一个大问题。节气,是农业社会的遗产,但也包含着现代社会可以抽象继承的智慧。我们固然不宜妄自尊大,以为唯我中华有节气;却也不必妄自菲薄,以为传统不足道。我们不妨以新知识融汇、唤醒旧传统,使其在今天继续焕发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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