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年代与酷烈青春

2023-09-28 13:51丰杰刘智浪
百家评论 2023年4期
关键词:诗歌小说

丰杰 刘智浪

内容提要:《行走的年代》是蒋韵对20世纪80年代的回望与致敬。小说在不同层面上呈现了青春、行走、救赎三大主题。作者通过对陈香、莽河、叶柔、洪景天等代表的80年代文艺青年的形象建构,描绘出那个年代所特有的浪漫爱情与诗性气质;通过勾勒叶柔归乡、离乡的行走印迹,表现了50后一代人“失乡”的精神困境与漂流于异乡的生命选择。在小说从中篇扩写成长篇后,其中的人物也从青年走到中年。他们在市场浪潮中回归现实日常,又在精神与物质的夹缝中寻求自我灵魂的救赎。《行走的年代》拓宽了中国小说在漂泊母题上的深广度,传递着对21世纪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

关键词:蒋韵 《行走的年代》 80年代 漂泊母题

蒋韵的《行走的年代》一稿成稿于2010年4月,共六章内容。同年12月,扩写后的十章内容问世,并作为中国长篇小说的代表参加了韩国当代出版家姜炳哲倡议下举办的中、韩、日文学作品联展活动。围绕这篇小说有几个值得深入探讨的话题。作为对80年代的致敬,小说所描绘的80年代是什么形象?又比如,王德威对《行走的年代》中“诗与小说的辩证”a有过分析,那么叙事性与抒情性在小说中如何互相作用,呈现出了怎样的效果?还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小说经历了从中篇到长篇的扩展过程,那么扩展之后,小说的故事、主题、意义有没有发生质的变化?或许回到小说文本,我们才能找到问题的答案。

一、诗歌与小说的神形辩证

蒋韵在《行走的年代》中试图回归的80年代,有一个重要的定语。她在后记中说:“我用小说向我的八十年代致敬。”b“我的”而非“我们的”,强调的是个人视角的历史,或者说个人视角的记忆。笔者认为,这种以个人视角出现的80年代形象,与三个因素有关。其一,小说的基本故事原型是蒋韵在故乡的一次徒步旅行,即一种个人记忆。其二,小说中以转述或者文中文的形式呈现的口述史,都是个人生活史。而叙事者也意识到陌生人之间很难在一次谈话中就彻底走进对方内心深处,并获得一种立体全面的记忆。口述史本身也有诸多留白与跳跃。其三,在广阔而静谧的山壑之间,人对自然与历史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敬畏,自觉到接近历史的困难。在山西的黄土之上,叙事者感到“那是山的秘密,人永不会知道”c。于是,对历史的靠近更多地渗入了个人的感性色彩。概言之,作者以最贴近土地的方式试图去了解80年代故乡的秘史,但小说所呈现的仍是个人对历史的感性想象和口述片段构成的历史断面。

但也正因如此,小说的叙事性与抒情性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张力效果。具体来看,由于小说的基底是一次徒步旅行,所以相较于一般叙事性强的小说而言,《行走的年代》缺乏一条以人物、情节为中心的起伏跌宕的故事线索。这势必削弱了小说的叙事性。而小说中那些源自口述的历史又呈碎片状,散落在莽河、叶柔的旅途之中。因为想保留口述史的真实性,这些小故事没有得到展开,彼此之间也未建立刻意的联系。这无疑进一步切割了叙事的连续性。正如蒋韵自己所说,这篇小说是一些“无比珍贵的时刻”d。小说真正意义上的连续性来自续写的后半部分。由于脱离了日记的底本,作者依靠想象对小说中人物的“未来”进行了一番更为详尽的畅想。人物之间的联系,情节的连续性,细节之间的呼应都得以建立起来。尤其是陈香与真莽河不相认的相遇,让小说中所有的人物与情节都成为有机的统一体。也就是说,客观上拥有强叙事技巧与才能的作者,有意地选择了一种诗性的表达,亦即抒情性表达。这于是构成了《行走的年代》最为标志性的特征:以小说为形,以“诗”为灵魂e。

心理学家何林渥斯认为:“浪漫的文学则以青年时代为描写的主题。无论在诗歌中,在小说中,在教育学中,在半科学的文字中,每遇描写青年的生活时,我们即看出一种特殊的过度的热情充满字里行间。”f笔者认为,《行走的年代》本质上是一种青春叙事。青春这一主题,使得小说的外壳与诗歌的灵魂得以自然融合。正如王富仁所说:“只有像青年一样还自然地保留着对现实社会文化环境的界外感觉的人,其心灵才是完全自由的,才能自由地抒发自己的最强烈和最内在的情绪感受。”g《行走的年代》所致敬的又何尝不是作者自我的青春岁月?蒋韵曾说:“我的青春时代,‘绿皮火车就是我们的‘诗与远方,它承载着我们的梦想,理想:逃离现实人生,去往自由。”h因为怀念,所以她通过小说的具象世界重建了一个抒情化的历史时空。这里充满了青春的浪漫与梦想的诗情。而青春本身的热血、烂漫、幻想等特质,也反过来影响着叙事的表达方式和小说的语言气质。

《行走的年代》中篇版在小说开篇引用了《牡丹亭》的题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i不谙世事与冒险精神使得青年甘愿为了憧憬与幻想去飞蛾扑火。陈香与叶柔,可看作是一人两面,或是蒋韵对年轻时自我的一种心灵画像。陈香为了真莽河甘做单亲妈妈,因为假莽河又怒而毁灭一切。这种行为既是夸张的文学言说,又是人在青春年少时为爱情幻想奋不顾身的现实隐喻。叶柔比陈香多了一份理智,似乎是预知了一定未来的陈香,但面对莽河激烈的示爱时又难免沦陷,最终又归于陈香式的命运。在小说前五章中,两位女主人公的终局都是悲剧,叶柔是身体上的死亡,陈香则可以说是精神上的死亡。作者既用情节来勾勒陈香奔赴爱情的悲剧仪式感,又通过叙事者、老周等人物之口不斷强调陈香主观上的牺牲之信念。这种叙事处理,既达成了对《牡丹亭》“为至情而死”的经典青春爱情的复写,又在青春爱情的影像中叠映着80年代文艺青年对诗歌的信仰。

如果将蒋韵的《行走的年代》看作时代的缩影,那么其所描绘的则是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共和国长子”们的青春时代。在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正与诗歌这一抒情性最强的文体精神契合。小说中陈香和莽河的故事源于一场诗歌会。这种在河边或公园的诗歌会场景是那个时代常见的风景:

在任何一个城市、小镇,任何一处边地,都有可能迎面走来一个远方的诗人,以诗的名义,和另一个从未谋面的诗人会师,带来意外和惊喜。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浪漫和珍贵之处,也是它的天真之处:诗人在路上。j

北岛也曾在访谈中谈到公园朗诵会的情形:“玉渊潭公园没有围墙,出入自由,这就成了理想的朗诵地点。我们事先勘察,选中了一块松林环绕的空地,其中有个土坡,正好做舞台……听众有四五百人,还有些外国记者,最外圈是警察……同年秋天,我们又在同一地点举办了第二次朗诵会,听众有近千人。”k诗歌朗诵会在地点选择、参与人群上都有随机性。参与朗诵的不仅有诗人,学生,还可能有警察、记者或者其他职业者。所以小说中的“真假莽河”事件未必是艺术书写的个例,而是有着现实的可能性。这一情节客观上表现出了那个年代里诗歌在生活中的普遍性。正如王德威所说:“这样的故事无关欺骗,反而更显示出那个年头叫‘诗的语言神秘的穿透性和隐喻性。诗启动了想象的循环,让任何被触动的人都倾心以对。”l而后来的故事中,莽河与叶柔的相遇,莽河与洪景天的相遇,明翠与真莽河的相遇,也都与诗歌有关。无论是读诗、看诗、写诗,人物因为诗歌而短暂超越现实生活,达到灵魂的共鸣与交流,形成了超越性的爱情或友情。

与诗相关的场景营造出了小说的诗性氛围,而围绕莽河这一形象展开的情节,则将人们对于诗人的崇拜具象化了。一方面,莽河对于现实秩序的拒斥与逃离,凝练出了诗人的特质。小说中提到诗人的本质是“从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出逃”m。正如王晓明所说:“诗意有两个基本的维度:一个是从人的现实生活来说的,就是诗意应该和现存的压抑性的东西构成一个对立;另一个是从人的可能性来说的,就是诗意构成人不断自我更新的一种动力。”n莽河实际上成为了一种生活观、世界观的符号化身。他从官场中退出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雕花拱窗的拆除。这个细节的改变让他觉得平庸生活中的唯一一点诗意也没有了,所以只好出逃。他期待与山川河流相遇,期待一个诗意浪漫的世界。在旅途中,莽河的爱情观与叶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叶柔追求永恒的爱情与平淡的幸福;莽河则对激情与自由表现出由衷的向往。两人的较量似乎是理性与诗性、庸俗日常与高贵精神的较量,但叶柔显然没有坚持多久。这场较量中,诗人轻松的赢了。

另一方面,小说中其他人物的重要选择也与诗人有关:陈香为了一个只见一面的“莽河”而卷入日常生活的灾难。平凡无奇的老周在几个关键的瞬间做出了救赎陈香的壮举,承担了“莽河”本应该承担的责任。叶柔因为莽河的浪漫而陨落。洪景天为了莽河,出人意料的抛下稳定的工作和女友而远赴异国,后来因保护莽河而失去了生命。小说中主要人物的生活都因为“莽河”而发生骤变。他们生命中的诗性与浪漫被“莽河”激活,但也为此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与80年代中后期兴起的新历史小说不同的是,蒋韵并不将这种生命轨迹的骤变视为偶然性作用的结果。在叙事者笔下,围绕诗性发生的“错误”与“误会”都具有一定的“合法性”。换言之,叙事者始终以一种珍视的眼光去勾勒诗人的形象,而排斥世俗的庸常的道德。陈香对船儿以及对自己生命的态度的骤变,源自真假莽河的切换。而莽河之真假的实质,是诗之真假。这一情节带给人的陌生化感受,正是由于叙事者对于诗性力量的强调,与普世日常中的生活逻辑相悖造成的。

叙事者借叶柔之口说:“男人不会成熟只会变老。”o莽河因自身的诗意深深地吸引了叶柔,让叶柔愿意放下永远,追求“此在”,从而坠进了狂喜而黑暗的深渊。陈香、叶柔、洪景天等对于诗人莽河的崇拜,毋宁也具有某种象征性。小说在描写莽河、叶柔、洪景天三人把酒夜话的场景时说:

高更和梵·高,那是八十年代文艺青年们的神,文艺青年们向往并集体诗化了那样的人生:自由、浪漫、富有献身的勇气和激情。p

在小说后记中,蒋韵再次强调:

那永远是一个诗的年代:青春、自由、浪漫、天真、激情似火、酷烈,一切都是新鲜和强烈的,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q

可以说,莽河及其崇拜者都是时代的隐喻,是诗歌的80年代的隐喻。一切不合理的因诗而起的出逃与殉难,在那段历史中,在文艺青年的记忆中都是合理的。

从当代诗歌史的角度来看有关莽河的故事,就能发现《行走的年代》所展现的又并非仅仅是个人的历史。80年代的诗歌经历了英雄主义的辉煌期,在市场化的浪潮中又走向衰退。无论是诗歌外部被奉之以“行为艺术”的诗人之死,还是诗歌内部无法抵御的精神困境,都给那个年代打上了高贵而又悲壮的印记。

二、“失乡的人”与异乡漂流者

寻根是80年代的文学文化浪潮,《行走的年代》所表现出来的对土地的敬畏,对故乡的追怀,客观上是对那一段“寻根”历史的回溯。小说前半段的寻根线索是由叶柔这一人物书写的。和蒋韵当年徒步行走一样,叶柔也选择了徒步行走。叶柔的这次旅程有两个目的。其一是完成导师安排的调研任务;其二是对自己的故乡进行体认。第一个理由为叶柔这条叙事线提供了合理性,而第二个理由则为她的行走赋予了形而上的意义。

在叶柔的旅途中,“故乡”与“异乡”是两个关键词。出生在城市的叶柔,心心念念要回去看看祖辈的居所。而反过来,故乡的居所也在等待着这个城市的后人。人与居的会面被渲染得极具仪式感:

刚刚走出十几米远,只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他们吃惊地猛回头,只见鸟雀狂飞,烟尘冲天而起,荒窑坍塌了。叶柔惊讶地望着轰然倒塌的祖居——原来这么多年它一直支撑着、坚挺着、等待着,坚挺着等着她的到来,等着和一个亲人,一个血亲最后告别。r

拟人化后的“荒窑”形象成为了“故乡”的象征。它已然是一個形式上的残骸,但它的精神却又如此饱满。对于叶柔而言,甚或对于叶柔代表的80年代文艺青年而言,荒窑尽管千疮百孔,但又伟岸无比。它始终是叶柔们的精神原乡。

荒窑在会面后的崩塌,既可以看作是“回乡”的达成,也可看作是对“故乡”的再次告别。作者并未将回到故乡作为这场旅途的终点,而是将其当作另一个起点。如果说宿命般的人与居的空间相遇是对80年代寻根思潮的一种回应,那么“失乡”则是对80年代青年生命状态的一种概括。正如蒋韵所强调的:“我是个失乡的人。”s在城市化的进程中,青年们因为求学、工作、婚嫁而来到了城市。从离开故土的那一刻起,故乡便成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存在。小说中叶柔离开荒窑后,便开启了一场更为开阔的大地之旅。而她对于“异乡”这个词的信念感并不亚于“故乡”。

为什么她对这样一个荒凉的、非亲非故的异乡,一个从没到过的地方,这么依恋,这么动情?为什么对于“迁徙”这样一个受人冷落的题目这么热情和痴迷?她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但她的脚曾一尺一尺地亲近过、穿越过这片土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叶,在交通工具已经很发达的时代,她选择了最古老的方式向这片土地表达了她的敬意,这如同一个生命的仪式。t

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如莽河、陈香、洪景天、马梅龙,无不都是在“故乡”与“异乡”之间漂流。“故乡”与“异乡”,因为行走这一动作而联系起来。但“故乡”是回不到的过去,“异乡”则是永恒的现在。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行走不是为了“回乡”,那么行走的意义是什么?《行走的年代》中,蒋韵多次提到“命运”这样的字眼。在莽河的出逃中,“他觉得是命运在和他说话。”u陈香在写给周小船的信件中,也表达了“生命的秘密,不在人的掌握之中”v的论断。他们所做出的选择,有一种无法逃避的无助感。笔者并不认为“宿命”“命运”这些形而上的词汇,所表现的是一种传统的宿命论观点。从叙事效果来看,对于命运的伤怀,增加了“行走”的神秘氛围与使徒色彩。从思想内蕴来看,叙事者将“行走”视为一种生命常态,这不是对于历史偶然性或必然性的归因,而是一种生命体的主动选择。慨叹生命的渺小与无助,是对生命存在的一種人文关怀。蒋韵曾说:“我的家乡我的来处同样不能给我丝毫的优越感。比起她们,我双重不幸。这使我既不愿意认同这个异乡也不愿意认同这个故土。我就这么放逐了自己。我的自我放逐和漂流始于虚荣,可到最后它就成了我的宿命。”w在李锐看来:“蒋韵的小说,尤其是1989年以后的小说,一直沉浸在这样一些漂流者的故事和对漂流本身的体验与表达中。”x蒋韵对于80年代寻根思潮的回应,并不以寻根为目的。展现“失乡”前提之下,个体主动的“行走”与“漂流”,才是她的写作诉求。换言之,“行走”的意义在于主动地迎接“失乡”的命运,主动地去探索万千世界的生命多样性。因此,“漂流”本身尽管有一定的悲壮性,又不全是悲剧性的。

“行走”的意义还在于发现自然与生命的美。小说中多次提到这种诗意的相遇:“假如,你走在一条乡野间的大路上,如洗的蓝天下,金黄的杨树,或者银杏树与你突然遭遇,那时,你会被这种纯粹的、辉煌的美所深深感动,并且,你会理解,为什么有的人终其一生要走在这样的路上……”y在《行走的年代》中,审美意义上的获得要高于功利意义上的获得。小说中主要人物所追求的是一种诗意的、自由的、单纯的,审美意义上的人生境界。这也是蒋韵所代表的50后的一种特征。在王德威看来:“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上山下乡、改革开放,走向广场时已经微近中年。他们的经验如此曲折,以致混淆了天真和世故,青春和沧桑。”z傅小平认为:“正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应对,多少有些无所适从,反而在青春期过后与越来越世俗的社会的冲撞中,迸射出高贵的人性的光芒。”叙事者着力捕捉与描绘的,正是人物高拔于现实生活的那一部分形象内涵。

20世纪80年代,东方文化的精神脉络上出现了一群年轻的异乡人。大地上的行走与海洋上的漂流一样,都诉说着青年的乡愁,和其寻找自我的精神印痕。蒋韵所书写的行走的年代,有着诗性的品格与古典的情怀,而其面对的又是一个现代命题。其所含蕴的“故乡”情结,根底上是一种对人类精神家园的缅怀。她认为:“将‘乡愁和‘生命悲情推向极致的,是中国。”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乡愁是一个反复被言说的母题。而流淌在中国人古老血液之中的乡愁,穿越了时空的长河,在人与大地的触碰中又被屡屡点燃。可以说,“在异乡上行走”是一种诗性的隐喻,这种隐喻又超出了80年代,延展至作者,甚至于人类的当下与未来。

三、“死而后生”与救赎的可能性

《行走的年代》从中篇到长篇的扩写,在篇幅上增加了四章,在故事时间上从80年代延展到了90年代。陈香、莽河等人物从青年走到了中年,他们的人生主题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值得注意的是,中篇版开篇那句汤显祖《牡丹亭》的题旨被删去了。这意味着小说的意蕴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其深广度不再是“至情”二字可以概括。如果说之前的中篇作为80年代的纪念,写了一个为至情而殁的悲情故事,那么扩展之后,则补上了“死而后生”的新结局。中篇里已坠落深渊的人物,在长篇中又被作者拉回了人间。当然,这种“新生”与时代主潮的发展息息相关,又蕴含了新的悲哀与新的反思。

尽管蒋韵自己谦虚地说:“我不在任何一个文学思潮和文学流派之中”。但客观上,长篇小说《行走的年代》所提出的是现代人类社会的一个普遍命题,即物质至上的年代如何保存人精神的高贵性。而对“失去”的守望,或可说是文艺家们一种普遍的共鸣。在开篇提到的中、韩、日文学作品联展活动中,首批代表韩国的作家作品是朴范信的《Business》。编者记中有这样一段话:

朴先生是经历过韩国军统专制制度和民主改革时代的老资格作家,和民主时代出生的年轻作家不同的是,他对自己祖国在经济与社会变革中是遵循还是丢失民族传统,以及韩国人之间的温情主义十分焦虑,他这部作品的韩文版书名直接采用了韩文的外来语“business”(资本主义的悲哀)。眼见着韩国社会走上纯粹西方道路并因此丢失了很多韩民族原有的传统美德,老作家可以说是痛心疾首。

对于经济社会变革中传统美德丢失的悲哀,也与《行走的年代》后半部所表达的主题类同。异国的作家跨越了语言的屏障,在同一命题上产生了精神的共振。作为小说灵魂人物的莽河,他在神州大地上的行走代表了80年代“诗人在路上”的时代景象,而小说后半部中,莽河受经济浪潮的触动,远赴俄罗斯开始了自己的下海经商之旅。莽河仍旧在路上,但诗人已成为了商人。他有关诗歌的记忆化成了一本诗集,放在了样板间的书柜上。而80年代的经典诗句也成为了卖房的宣传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来望海小筑,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随诗人一同远走的,还有那个诗意的年代。80年代像是一场梦幻,梦醒了,各人有了各人的现实归途。

当然,这并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失去”的故事。作者仍然在洪景天、陈香、老周等人物身上赋予了理想主义的情怀。或者说他们从80年代而来,也如同那个坚守的、人格化的荒窑一样,有着自己的坚持与守望。洪景天为了莽河而远赴俄罗斯,仍然有一股從平庸生活中出逃的浪漫。陈香褪去了青年时期的乖戾与冲动,不再只关注自己内心的幻想。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小船,又成为了一所乡村小学的女校长,将爱施与更多的孩子。下海后的莽河,为乡村小学捐献了新校舍。属于青春的个人的诗情,转化为了回报社会的大爱。小说结尾处,时过境迁后的陈香与莽河相遇了。他们在90年代的相遇似乎已经与诗歌无关,但又与80年代诗歌遗留给他们的精神有关。褪去了酷烈的极端的青春色彩后,谁又能说这不是一场诗意的相遇呢?

小说前半段书写了诗歌、青春、故乡、异乡的故事,而后半段则书写了一个“凡人的救赎”的故事。无论莽河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造就”了两个女孩的悲剧。这成为了他身上背负的原罪。当莽河隐去了诗人的偶像身份之后,再以凡人的身份——赵善明——来救赎自我与他人。有关救赎是否可能这一命题,蒋韵的观点有一个从悲情到温情的变化。她曾在《栎树的囚徒》中说:“我们必须待在人应该待的地方,待在地平线上,脚踩着污秽的土地,忍受磨难,没有神灵,没有上帝,没有拯救,一个现实的世界就是我们的最后归宿。”而在《行走的年代》中,她通过小说后半段的书写,使陈香、莽河、老周、马梅龙等人的自我救赎获得了成功。

这就是蒋韵对于人类精神家园是否会消失的回答,一种温情乐观的回答。

谭桂林曾指出:“中国文学史上,漂泊母题缺乏对生命本身的价值与意义的深刻揭示。”从这一层面来说,《行走的年代》无疑拓宽了中国小说在漂泊母题上的深广度。在蒋韵笔下,“行走”是一种主动的“漂泊”。它既充满诗意与壮烈,也蕴载着救赎与温情。它既是对成长于80年代的那一代人的青春致敬,也传达着对21世纪人类普遍命运的深切关怀。

注释:

alz王德威:《隐秘而盛开的历史——蒋韵〈行走的年代〉》,《书城》2012年第4期。

bcdq蒋韵:《〈行走的年代〉后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97页,第195—196页,第197页,第197页。

e蒋韵、王春林:《赋予“小说”以“诗”的灵魂——蒋韵访谈录》,《百家评论》2014年第6期。

f何林渥斯:《发展心理学概论》,赵演译,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210页。

g王富仁:《创造社与中国现代社会的青年文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1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390—391页。

h蒋韵、傅小平:《蒋韵:使表达有刻骨铭心的真诚,是我的文学理想》,《西湖》2020年第8期。

i蒋韵:《行走的年代》,《水岸云庐》,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78页。

jmoprtuvy蒋韵:《行走的年代》,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44页,第14页,第73页,第60页,第13页,第74页,第6页,第30-31页,第34页,第139页。

k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73页。

n王晓明、蔡翔:《美和诗意如何产生——有关一个栏目的设想和对话》,《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4期。

s蒋韵、郭剑卿:《解读蒋韵:“这一代人的怕和爱”——与郭剑卿教授对谈》,《青梅》,河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89页。

w蒋韵:《我和“我的城市”》,《春天看罗丹》,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55页。

x李锐:《漂流的故事——为蒋韵将来的书而序》,《拒绝合唱》,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74页。

傅小平:《蒋韵:我的写作,是坚持坚守,也是命运》,《文学报》,2020年4月9日。

蒋韵:《我们正在失去什么》,《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4期。

编者:《〈行走的年代〉编后记》,《行走的年代》,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99页。

蒋韵:《栎树的囚徒》,花城出版社1996年版,第178页。

谭桂林:《论中国现代文学的漂泊母题》,《中国社会科学》199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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