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慧琼
(安徽财经大学文学院,安徽蚌埠 233030)
乾隆酷爱作诗,一生作诗40 000 余首。 关于乾隆诗歌的英译与传播,目前学术界研究成果较少。时光的《从器物到文学:乾隆诗歌在英语世界的早期传播与译介》 是迄今为止对乾隆诗歌在英国的早期翻译传播介绍最为全面的成果。 《成窑鸡缸歌》是乾隆创作的诸多咏物诗之一,原诗为:
李唐越器人间无,赵宋官窑晨星看。殷周鼎彝世颇多,坚脆之质於焉辨。 坚朴脆巧久暂分,立德践行义可玩。 朱明去此弗甚遥,宣成雅具时犹见。 寒芒秀采总称珍,就中鸡缸最为冠。 牡丹丽日春风和,牝鸡逐队雄鸡绚。 金尾铁距首昂藏,怒势如听贾昌唤。 良工物态肖无遗,趋华风气随时变。 我独警心在齐诗,不敢耽安兴以晏[1]。
以中国传统诗歌审美标准来衡量, 这首诗称不上佳作,但是却分别于1809 年、1816 在伦敦英译出版,题为《李唐,一首乾隆御制诗》(Ly Tang, an Imperial Poem, in Chinese, by Kieg Lung),译者是斯蒂芬·韦斯顿(Stephen Weston)。 该译本对了解乾隆诗歌在19 世纪欧洲的影响力及英国早期本土业余汉学家的汉语水平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译者斯蒂芬·韦斯顿(1747—1830 年)是19 世纪英国的一名古董收藏家和古文字研究者, 也是一名文学爱好者。他1747 年出生于英格兰西南部的埃克塞特(Exeter)。1768 年毕业于牛津埃克塞特学院,获学士学位。 1770 年和1782 先后获硕士和神学学位。 1768—1784 年,韦斯顿曾担任埃克塞特学院德文郡董事,并于1771 年左右以指导教师的身份出访欧洲。 1792 年3 月和1794 年12 月先后入选皇家学会会员(F.R.S)和亚洲学会会员(F.S.A)。他生前编译出版近50 部作品,大多与阿拉伯语、波斯语、汉语官话等东方语研究相关。 1830 年1 月8 日,韦斯顿在伦敦波特迈广场爱德华街逝世,享年82 岁。
在《成窑鸡缸歌》1809 年版的序言中,韦斯顿称自己是在一个“带有人物图案的中国瓷杯”( a china cup, with the figures which accompany it)上发现这首诗的, 当他知道这些文字的作者是 “乾隆(Kieg Lung)”时,产生了翻译的愿望。也就是说,《成窑鸡缸歌》的首次英译,具有很强的偶然性,它能够引起译者的注意,完全是因为乾隆的个人名气。韦斯顿在译序中还专门向乔治·斯当东爵士致谢,感谢他在解释部分内容时给予的帮助。乔治·斯当东,即乔治·托马斯·斯当东(Sir George Thomas Staunton),学界多称其为小斯当东。 他一生两次访华,从中文直译《大清律例》(Tartsing Leu-lee), 为他带来了极高的声望,被誉为当时汉语最好的英国人。他的支持与帮助,对韦斯顿来说无疑是巨大的鼓舞。
1809 年韦斯顿初次翻译《成窑鸡缸歌》时,他并未读过原作,不知道乾隆原诗为七言诗,只因杯子上的文字是八字一行,就视为八字一断句,取首句“李唐”二字作为临时标题,逐字进行注音和释义,造成《成窑鸡缸歌》初译本出现严重的断句错误,诗歌的翻译也与原诗相去甚远。后来,韦斯顿发现,“这些显示在杯子上的行文,应该是每七个字停顿”,于1816年进行了修订,再次出版。修订版的翻译质量得到了明显提升,但仍存在不少问题。
1816 年译本在注音上沿袭了1809 年版的拉丁音标体系,但是对同一个汉字,两个版本的释义并不完全相同,1816 年译本字面释义的错误可以归为以下几个类型。
(1)混淆同音字或音近字
“寒芒秀采总称珍”中的“芒”译为“fatigued(疲劳的)”,混淆了同音字“芒”和“忙”;第9 句将“为”译为“for(为了)”,是对多音字“为”声调判断错误;“良工物态肖无遗”中的“肖”译为“consumed(消耗)”,混淆了音近字“消(xiāo)”和“肖(xiào)”;“趋华风气随时变”中的“华”译为“flowers(花)”,混淆了音近字“华(huá)”与“花(huā)”。
(2)字、词不分
在原诗中,“就中”“昂藏”“风气”本是三个词,分别表示“其中”“气宇轩昂”“风俗习气”之意,但韦斯顿将之拆分,单独进行释义。 韦斯顿曾在1810 年出版的 《The Conquest of the Miao- Tse,An Imperial Poem by Kien Lung》(征服苗子,一首乾隆御诗)的译序中指出, 汉语 “由各种意义的单音节组成(being composed of monosyllables that have various significations)”。这种认识本身并没有错,但他过于盲从汉语“单音节构成意义”这个构词特点,不知道古汉语在长期使用中已经产生大量专有名词和丰富的词汇构成方式,因此翻译时出现不少词汇判断的错误。
(3)杜撰汉字义项
一些汉字的释义错误是注音与汉字位置对应错误造成的。例如,“殷周鼎彝世颇多”中的“鼎”字被释为“朝代”, 该诗句的译文为 “The sacred tripods of the dynasty of Chou in this age still abound(周朝神圣的三脚架仍然大量存在)”。从译文可以看出,韦斯顿很清楚“鼎”是周代的一种三足礼器,“周”才是朝代,只是位置对应错误。 还有一部分汉字的释义则完全超出了官方汉语字典的义项范围。 17 世纪和18 世纪由中国传入欧洲的汉语字典并不少,其中《康熙字典》“成书不久便传入欧洲, 因其官修字书的性质与中国字书集大成者的地位,逐渐取代了《字汇》与《正字通》,成为西方学者进行汉语研究、辞书编纂的工具”[2]。 韦斯顿将诗中的“看”释为“飞翔”,“此”释为“强壮”,“态”释为“标记”,“齐”释为“给”,“以”释为“噪音”等,都不在《康熙字典》所录该字的义项范围之内。
修订版译本中, 诗句翻译与原诗出入最大的是以下四句。
(1)寒芒秀采总称珍
原诗大意:(这些瓷器) 散发着清冷的光芒和美丽的神采,都称得上是珍宝。
译文:Whose cool subdued flower-berries resemble precious pearls in the ocean.(冷淡的花果像海洋中宝贵的珍珠。 )
(2)良工物态肖无遗
原诗大意: 技艺高超的工匠描摹外物形态栩栩如生,没有一处不相似。
译文:The works of good artists are lost, and few remain. (优秀艺术家的作品已经失传,留下来的很少。 )
(3)趋华风气随时变
原诗大意:追逐浮华的风气随着时代而变化。
译文:Flowers soon change like the wind, which varies with the seasons.(花儿很快就会像风一样,随着季节变化。 )
(4)我独警心在齐诗
原诗大意:我特别注意保持警惕,向《诗》(中的德行)看齐。
译文:I alone searching my mind give these verses to the world.(只有我一个人在寻找我的心灵,把这些诗句献给世界。 )
以上诗句存在较为明显的错译、 多译或漏译情况, 大部分错误是由于句中某些关键字的字面释义错误造成的。 值得注意的是,韦斯顿在翻译诗句时,并不是完全按照汉字的顺序进行字面意义的串联,而是借助杯子上的图案通过想象后再重新表达大意。当那些释义错误的汉字被他舍弃时,诗句翻译的准确性反而提升了。如“坚朴脆巧久暂分”一句,原意为“无论坚硬或清脆,质朴或精巧,迟早都会破碎”。韦斯顿的译文只保留了“坚朴脆巧”的字面意义,没有译“久暂”,但是他将下一句“立德践行义可玩”翻译为“The setting up of virtue for an example, and the contemplation of good deeds must always delight(树立美德为榜样,思考善行必将永远令人愉快)”,瓷器的脆弱和人类美德的持久形成了一种短暂和永恒的对比,与“久暂”所包含的“迟早”之意内蕴相通,即使漏译,也没有丧失这两句诗原来的精神意蕴。又如,“不敢耽安兴以晏”,原诗大意为“不敢沉迷陶醉于安逸享乐”,韦斯顿对“耽”“安”“兴”“以”“晏”5 个字的释义都是错误的。 但译文 “do not dare to look to the time of repose from noise and tumult (不敢从喧嚣和骚动中寻找休息的时间)”,表达的核心思想是“不敢休息”,与原意“不敢沉迷于享乐”性质类似,并不影响读者理解原诗塑造的自省帝王形象。 《成窑鸡缸歌》 修订版英译本虽然字面释义上的错误率超过30%,但韦斯顿通过字义的灵活调配,大意翻译的准确率达到将近80%。
韦斯顿本身是一名社交积极分子, 在英国贵妇圈尤其活跃,身边围绕着无数女性崇拜者,由他整理出版的东方译本、旅行游记等书籍,在当时都引起了读者极大的兴趣[3]。《成窑鸡缸歌》英译本是韦斯顿东方译本系列中影响力最大的译作之一。
韦斯顿称,“中国已故皇帝乾隆在欧洲很多方面都很出名,但主要是因为他的统治时间、他的诗歌才华和他的出身”,“一些人被诱导学习汉语,以便阅读乾隆的御制诗,其中耶稣会士说了很多,伏尔泰说了很多好话”。 韦斯顿所说的“耶稣会士”,即法国来华传教士钱德明(Pere Amíot)。钱德明在华40 余年,深受乾隆信任。 1770 年钱德明在巴黎出版的《盛京赋》(法文版)中对乾隆大加赞美,称这位东方君主“博学多识、勤政风雅、崇尚礼教”[4],对乾隆正面形象在英国的传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伏尔泰说了很多好话”,是指伏尔泰写给乾隆的信。韦斯顿在1809 年版译本序言中引用了伏尔泰《致中国国王关于他出版的诗集的书信》前26 句。 在信中,伏尔泰用“迷人”“伟大”“甜美”[3]等词盛赞乾隆的诗。 韦斯顿认为,正是钱德明与伏尔泰的“诱导(induce)”,引起了英国民众对乾隆诗歌的阅读兴趣,也让乾隆在18 世纪英国诗人笔下树立起近乎完美的东方君主形象。 著名讽刺诗人沃尔科特(John Walcot)以Peter Pindar 为笔名,创作了《乾隆颂》(Odes to Kien Long),称乾隆为“时代的荣耀(an honour to the times)”[5]。 另一位讽刺诗人马西亚斯(Thomas James Mathias)更是直接托名乾隆,创作了《乾隆致乔治三世的帝国书信》(The Imperial Epistle from Kien Long to George the Third), 大篇幅摘录18 世纪英国著名建筑师威廉·钱伯斯(William Chambers)所译的乾隆诗歌《三清茶》(Ode in Praise of Drinking Tea),称之为“伟大的民族诗歌(great national poem)”[6]。
这种盲目崇拜的态度随着1792 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首次访华的失败有所改变, 韦斯顿认为乾隆的《成窑鸡缸歌》很少“包含真正的诗意(truly poetic)”和“生动的流露(vivid effusion),但是,“它与中国散文的结构比较, 可以看出汉语口头会话(colloquial)和诗体写作(poetic style of composition)的不同”。 韦斯顿所说的“诗体写作”,实际上就是汉语书面语。 不难看出,19 世纪英国知识阶层对乾隆诗才的态度已经日趋理性。
可惜的是,由于韦斯顿本人从未去过中国,翻译工作也没有任何机构或项目的支持, 他对乾隆诗歌的翻译,带有很强的臆想成分和自娱色彩,译本除了满足他身边一些中国风爱好者的好奇心或作为个人汉语教学的案例,对英国汉学界的影响非常有限。随着乾隆热的消退, 这个译本也逐渐淡出了英国民众的视野。
韦斯顿从未去过中国, 但拥有极强的语言学习能力,他相信,“只要有一双善于观察汉字的眼睛,找到剖析解码汉字的技巧, 一个英国人完全可以像中国士大夫一样翻译任何一部常见的散文作品, 就像孩子学习地理一样。 ”[7]1809 年初译 《成窑鸡缸歌》时, 韦斯顿对汉语知识的介绍还比较零散,1816 年韦斯顿修订再版《成窑鸡缸歌》时,他对汉语的认知已经广泛涉及语言风格、词性、语态和时态等方面。
韦斯顿认为, 汉语是一种原始的语言(primitive tongue),汉语的口语和书面文字是割裂的,“一个英国人可以读写中文,和一个中国人通信,而不知道任何一个字的真正发音”。汉语书面语中有一种极为特殊的现象,即词类活用。“一个词既是名词,也是形容词、动词或任何一种词类”。关于名词,韦斯顿着重介绍了几种复数形式,比如重复同一个字(doubling the word),或在字后加小品词(particle)“等(tem)”“辈(poy)”,或加后缀“们(men)”。 他还指出汉语名词没有“格(case)”,表达所属关系只能依靠小品词“的(tie)”或“之(chi)”,关于动词他则强调“没有词形变化”。形容词重点介绍了比较级的表达及名词和形容词的判断方法,如汉语使用“更(kem)”“绝(Cive)”来表达“好”的程度,因为汉语的词性很灵活,他特别指出“形容词与名词的区别不在于性质或词尾,而在于位置(position)”[8]。
韦斯顿对汉语时态的分析不如词类分析详尽,只简单介绍了汉语的现在时 (present)、 未完成时(imperfect)、完成时(perfect)和将来时(future)4 种时态。 但是他对祈请语气(optative)、主动语态(active)和被动语态(passive)特别重视,每一种现象都使用了语料说明。 例如,汉语一般使用“巴不得(pa pu te)”和“宜(y)”来表达祈请,使用“被(pi)”或“为(guei)”表达被动,主动语态和被动语态只能通过动词的位置或“词组的多样性(variety of phrase)”[9]来区分。
尽管韦斯顿对汉语语法的介绍已经具备一定的系统性,但他所梳理的这些汉语知识,还远远无法呈现古汉语词类活用的复杂性。众所周知,中国传统的汉语语法研究,主要体现在训诂学中,对词类的划分仅以“实词”和“虚词”简单分类,非常不利于外国人进行汉语学习。 韦斯顿仅依靠西传欧洲的几部汉语字典,以及一些汉语研究成果,就敢于翻译乾隆的长篇格律诗,而且准确率不低,恰恰能够证明,汉语书面语的学习的确有法可依,并不令人畏惧。
在中英翻译史上, 各类汉学研究成果极少提及韦斯顿。实际上,英国汉学起步较晚,韦斯顿是威廉·琼斯之后英国本土为数不多的长期专注于汉学领域的研究者之一[10],为推进英国本土汉语教学做出了许多努力。他以独特的收藏家视角,将汉诗样本的挖掘拓展到中国瓷器等物品,《成窑鸡缸歌》 的发现及译介, 彰显出中国物质文明在中英早期文学交流中发挥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