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伍尔夫小说中“窗”的意象表达
——以小说《到灯塔去》为例

2023-09-28 12:46聂宁云南民族大学昆明650504
名作欣赏 2023年12期
关键词:到灯塔去拉姆齐伍尔夫

⊙聂宁[云南民族大学,昆明 650504]

小说《到灯塔去》第一部分以“窗”为标题,但并未集中在对客观物“窗”的细致描写之上,这说明“窗”作为意象,承载着丰富的文学寓意与情感表达。与此同时,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写道:“躯体似乎被笼罩在一间奇妙的玻璃小屋里,没有声音可以穿透进来,而心灵已经和任何事实脱离接触。”①来自心灵的声音完全遮蔽了外界一切客观对象物的干扰与影响,躯体已与灵魂深处完全沟通相连。从此维度出发,“窗”作为“玻璃”的属类,也同样关涉人的躯体存在与心灵指向的问题。本文将深度挖掘“窗”在人物群像中的作用及功能,重视其作为客观实物对人物主体的心灵塑造,再从众多人物中探索“窗”这一意象对解决人性复杂矛盾的具体指示与影响。

一、自我之窗:映射“内在真实”

正如译本序中所言,“窗”的存在“象征拉姆齐夫人的心灵之窗。夫人凭她敏锐的感觉,由内向外直观地洞察人们的思想情绪;各种人物和事件,由外向内投射到夫人的意识屏幕上来”。然而,这扇“心灵之窗”不仅是显现外界感性情绪与客观事件的玻璃,更是一面映射“内在真实”的窗户。这与伍尔夫“人物中心论”的理论密切联系,同时也脱离不了历史演变、时代风俗、社会条件等背景的影响。

从16世纪伊丽莎白时期女性创作的缺位,到18世纪末19世纪初,越来越多的女性接受了不同程度的教育,并开始思考自我存在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封建社会下关于女性婚恋选择的传统观念,为个人的生活与创作争取了更多闲暇与独立,同时也为女性探求“内在真实”、关注个体发展开辟道路。

伍尔夫在论文《贝内特先生和布朗夫人》中也表明了她对“真实”的看法。她认为,真实是客观的。但是,“不同的人对于同样的客观真实的感受和看法,却又各不相同。换言之,人们的真实感随着时代环境的变迁和立场观点的差异而有所不同”。这一论点表明伍尔夫对人物自身,尤其是灵魂与人性等内在品格的关注。在她看来,“人物是有思想感情的,他既有个性又有共性,他是多方面、多层次的,活生生的,有内在真实感的人。”尤其是在20世纪由西方传统道德观念和价值判断筑成的高塔愈发摇摇欲坠时,对个体内心深处的关注成为必然。由此,正如伍尔夫对“内在真实”所表现的态度,“她赞扬那些与‘更深入更潜伏的感情’发生关系的作家,并且贬低那些未能‘深入’内心的‘表面化’的作家”,她也注重挖掘不同个体的“内在真实”,进而在许许多多“内在真实”的组合中反映社会真实。

这种“内在真实”表现在非个人化的、社会的理想追求上。小说中,拉姆齐夫人站立在房屋的窗口面前,望向的不仅是平台上丈夫和塔斯莱的交流场景,她还望向了在整体社会中渺小不可察却又最容易掀起风浪的生活。在充斥着争吵、分歧、意见不合等矛盾氛围之中,她依旧可以做到俯首沉思,将目光投入更加深远的社会问题之中,以一种慈悲、关怀的心态洞悉社会贫富差距问题,体现了女性自身思想的开阔性与独立性,这反映了她个人强大的自尊心与女性守卫社会梦想的期许。在依窗凭眺之际,她反思作为一名妇女的本质与权利,即使没有独立的金钱权利,她依然游走在穷苦寡妇和为生存而挣扎的妇女之中,时刻关注就业与报酬等社会问题,始终关心社会在苦难、贫穷与死亡当中生存与进步的可能性。

除此之外,“内在真实”还反映了伍尔夫对女性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的理想境地的追求。需要分辨的是,“内在真实”并不局限于内在心理空间的独立自主,同时也代表着女性活动范围的外延与生命中的创造力。西蒙娜·德·波伏瓦曾在《第二性》中阐述了女性与外界的关系。总结而言,“她们分散地生活在男人中间,通过居所、工作、经济利益、社会条件和某些男人——父亲或者丈夫——联结起来,比和其他女人联结得更紧密”②。当时的女性思考与活动的范围只局限在与男性有关的交流联系上,拉姆齐夫人自然也难以逃出被男性所束缚和框制的生活领域。她时常因“温室的修理费要五十英镑”③而感到忧虑、焦灼,奔波周旋在调皮争吵的孩子们周围,需要细腻体贴地留意丈夫的敏感心绪。但是,她又充满幻想与期待,在自我的感性世界中营造出更为和谐、美好、静谧而安稳的生活。她喜爱夸张,充满热烈且积极的期待,并且热爱无生命的河流、花朵和树木,时常披着灰色斗篷,弯腰俯视着她的花圃,“她从万花丛中轻盈地走来,怀里抱着凋谢的花蕾和坠地的羔羊;她的眼里星光闪烁,她的鬈发在风中飘拂”。这些自然和谐的感性、柔美都属于她自己的“房间”,她也任由闲暇与美好想象装饰这个房间,倾注更多生命的热烈与光彩。

综上所述,“窗”这一意象充当着“镜子”的映射功能,映射拉姆齐夫人的“内在真实”,其以自我为中心,反映自我灵魂深处对社会理想的追求与感性世界的热爱。

二、多面棱镜:黏合情感“碎片”

“伍尔夫作品中的房间意象并不是孤立的,时常会出现房间和窗户并置的双重意象。从审美角度讲,二者有着紧密联系。”④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一书中提及,门、窗代表房间的入口,都可以指向女性,因此“窗”也成为女性的典型象征。在小说中,“窗”与拉姆齐夫人这一人物的对应也尤为强烈,因此,“窗”在一定程度上象征着拉姆齐夫人,具体而言,则是拉姆齐夫人在家庭中发挥的沟通与矛盾化解的作用,这一点也与“窗”的功能相吻合。

结合前文所言,“窗”本身已经承载了见证、记录与回忆的功能。但从空间关系而言,来自窗内与窗外的不同在场者及其互相注视的行为使得“窗”具有双向沟通与联结的功能。拉姆齐夫人和幼子詹姆斯在窗边观看着窗外的景物和拉姆齐先生在平台上踟蹰的样子,并聆听他吟诗说话,在窗外的拉姆齐先生也在某个时刻注视着窗内的拉姆齐夫人和孩子一起剪切贴画、为孩子讲故事的场景。“窗”的存在从空间层面上划分了不同的注视主体,同时又因为行为动作存在一致性,即彼此“注视”的行为,使得整个沟通具有双向互动的特点。

巧妙的是,小说整体采用了“曲式学”的结构模式,第三部分“灯塔”作为第一部分“窗”的重复与再现,也在一定程度上进行双向呼应。第三部分描述拉姆齐先生、詹姆斯、凯姆等人一同乘船前往灯塔以及对拉姆齐夫人的追忆,而“曲式学”的模式也使第三部分关联了第一部分父与子(同性)、拉姆齐先生与莉丽(异性)之间的矛盾,在结构上也应和了“窗”的连接功能。

詹姆斯去灯塔的愿望被父亲无情粉碎,形成了第一层矛盾。而更深层的矛盾则源于幼子詹姆斯内心深处的“俄狄浦斯情结”。拉姆齐先生在接受了妻子的安抚之后,严肃又幽默地用树枝逗弄詹姆斯裸露的腿部。在这里,“树枝”很大程度上指代着拉姆齐夫人。伍尔夫曾在《一间自己的房间》写道:“这是一棵树吗?不,这是一个女人。”由此可见,伍尔夫经常用“树”象征女人的形象。显然,拉姆齐先生用树枝逗弄詹姆斯,是在向詹姆斯宣示着他对拉姆齐夫人的占有、征服以及这场“争夺”的胜利。到第三部分的回忆中,上述“树枝”情节与詹姆斯被马车碾碎脚的想象隐喻了父子矛盾的恒久与深刻。在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被车碾过”⑤的情节甚至与“性”有关,这无疑象征着詹姆斯长期受到来自父亲的同性压迫并由此激起了“弑父”的欲望。然而,当父亲在去往灯塔的路途上称赞詹姆斯时,“他是如此心满意足,他不准备让任何人来分享他的喜悦。他的父亲赞扬了他”。他看到了属于父亲理性与坚硬背后的柔情与爱意。这不是之前的打击性、摧毁性的力量,而是如拉姆齐夫人在世时那般的抚慰与支撑。此时,他也最终如愿以偿,来到了渴望已久的灯塔,也终于和父亲达成了和解。

同样地,在画家莉丽身上则体现了其在生理上作为女性,而思维上则笃信理性、规范与模式的倾向,这种倾向与内在的矛盾性力量使她在很多情况下无法理解拉姆齐夫妇的相处模式和男女之间的婚姻关系。尤其在她早期的绘画创作中,她时常“把她作为一个女性所有的感觉都压抑下去,集中精神关注某种更有普遍意义的东西”,把对线条、色彩、色块的技巧框制在自己的思维之中,这就使她无法清晰描摹出真正的拉姆齐夫人,也难以以一种感性柔和的气韵和周围的男性交往。在她身上,感性成分被堵在了门外,使她在艺术道路上徒劳无获、难以前行。最后,当莉丽在绘画过程中痛苦而急迫地想要抓住窗后的白色身影时,她开始追随仁慈、自然、生命力的感性力量。而当她选择把“树”放在画布的中心时,其实是选择了让女性与感性的部分重新融入自己的画布与人格之中,甚至更为强调女性的独立、中心身份。此时,她平衡了“拉姆齐先生和那幅图画这两种对立的力量”,即实现了理性与感性的统一。

在小说中,拉姆齐夫人对外界的沟通欲望表现得尤为强烈,她认为“窗必须开着,门必须关起来”。小说中并没有交代拉姆齐夫人为什么总要打开窗户,但在《论现代小说》一文中,伍尔夫透露出了这种选择的原因与倾向。她认为,生命拒绝在这样的屋子里逗留,“窗扉之间都密不透风,在板壁上面也缝隙全无”。因此,拉姆齐夫人选择“打开卧室的窗扉”,探寻各个个体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之间的纷争,或是处于同一个体身上的、看似对抗性的力量,都最终通过拉姆齐夫人遗留下来的热心善良、柔软而有生机的精神力量以及“窗”这一凝聚自我精神的意象架起了沟通的桥梁,最终幻化为一个在灯塔与阳光的照耀下更为明亮斑斓的多面棱镜的统一体。

三、结语

综合前文所述,笔者认为,从弗吉尼亚·伍尔夫自身的创作理论而言,“窗”的存在应指向更为深入的“内在真实”,探求在社会女性话语缺失、个体空间被剥削、自我思考让位于男性的背景之下,如何建造与守护属于女性自身的“房间”;从另一层面而言,“窗”这一意象表现出了作者伍尔夫自身创作的空间意识。在空间布局中,伍尔夫以“窗”为界限,但并没有强调界限的不可调和及对立性,而是注重“窗”的连接与沟通功能,使“窗”这一意象不断引导着不同主体跨越内在与外在、主观与客观、理想与现实、生与死、感性与理性等关系,最终将生活中短暂的、影子式、似乎断裂的面目化为心中永恒统一、真实和谐的存在。

①〔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瞿世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合卷本),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 年版,第14 页。

③〔英〕弗吉尼亚·伍尔夫:《到灯塔去》,瞿世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73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杨瑜、朱洁:《开启女性的生存空间——伍尔夫小说中的“房间”与“窗户”意象解读》,《名作欣赏》2007年第17期,第123页。

⑤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释梦》,孙名之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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