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康[中国海洋大学,山东 青岛 266100]
索绪尔被语言学界称为“现代语言学之父”,是现代语言学学科的创始者、结构主义的奠基人。他的学术理论思想聚焦六对概念,其中,关于“语言”和“言语”这一对概念的论述,涉及语言学的研究对象问题,区分这一对概念有助于在逻辑上深化对其他五组概念的理解。同时,这也对后来的语言学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成为后代语言学研究者长期关注的话题。
最早提出要把“语言”和“言语”这两个概念区别开来的是洪堡特,洪堡特被称为19世纪语言哲学系统的开创者,他在《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中指出:语言是构成思想的器官,他认为智力活动是一种精神性和内在化的活动,一定程度上会悄无声息地流逝,人的智力活动可以通过声音媒介外化为言语,并最终为感官觉察到。在谈到言语和语言的先后问题时,他认为词汇是“从完整的言语中产生出来的”①。但对于两者间的区别、联系、划分标准、划分的必要性等方面并没有展开论述,可见当时语言学的研究方向并不在此。19世纪,索绪尔在给学生讲课时提出了这一概念并展开论述,后来他的语言学思想被他的学生载入《普通语言学教程》,这一具有开创性意义的思想在当时引起了极大轰动。他认为“语言”和“言语”的区分也意味着对“社会”和“个人”的区分,意味着“基本”和“附属”的区分。语言是社会的、基本的,而言语是个人的、附属的,从而形成索绪尔整个语言学体系的第一个岔路口。②他指出从语言和言语这一对概念中,能够分出“语言的语言学”和“言语的语言学”两个方向,而语言学要明确其真正的研究对象应当是语言,因此要将“语言的语言学”放在优先地位,但同时也不能忽视对“言语的语言学”的研究。言语的语言学是对语言的语言学研究的补充和参考。
裴文在《索绪尔:本真状态及其张力》中盛赞索绪尔对传统语言学和历史比较语言学的辩证思考,既有继承又敢于大胆批判。从语言学发展历史和索绪尔的个人研究经历来看,索绪尔深刻领悟了传统语言学和历史比较语言学的核心思想,同时进一步思考了19世纪的语言学研究成果,认为学界普遍将“言语活动”作为语言学研究的核心来展开研究存在很大的问题,即没有明确语言学研究的真正对象。对此,索绪尔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其语言学思想的核心是:“语言是一种表达思维观念的符号系统。”
为了进一步论述这一思想,必须立足于规范语言学学科的研究对象,他将众多纷繁复杂的语言现象划分为语言、言语和言语活动三个层面,并对言语活动再度进行划分,认为言语活动可由“语言”和“言语”两个部分组成。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索绪尔表示将语言和言语活动相提并论的做法是有误的,语言是言语活动中的一个确定的、主要的部分。言语活动存在多面性:个体的一面和社会的一面。语言作为社会的重要组成成分,是每个社会个体成员被动地在社会中接受、吸收、内化进而存档于大脑中的部分;而言语仅作为言语活动中个人的部分,表现出个体性和暂时性,是每个人对社会语言系统运用的产物。
高名凯表示,语言和言语虽然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但是它们却是不同的现象,应当加以区别,语言事实应当被摆在重要的研究位置。岑运强也赞同索绪尔关于二者的划分是没有问题的,他指出言语不仅是一种行为动作,也可以看作是该行为动作的结果,每个社会成员所使用的零碎的词、短语、句子及其整体结构系统就是语言。③王希杰也表示认可索绪尔的研究成果,认为对两者的区分思路可以看作一种方法论原则指导未来的语言学研究。④由此可见,学界普遍认为对语言和言语的划分是十分必要的,索绪尔的思想早已被学界广泛接受。
语言是符号系统,然而在索绪尔生活的时代中还没有建立完整成熟的符号学学科,索绪尔受笛卡尔和逻各斯等人的影响,将心理学研究和社会学研究的方法论与具体的语言现象结合起来进行思考,最终上升到个人现象与社会现象关系的层面,得出大胆的设限:语言是在诸多的个体经验中形成的一种可能,人们利用先天的身体机能进行发声,然后通过后天的交际活动不断强化这些个体经验,使其形式与内容逐渐固定下来,最终形成一套完整的符号系统。
语言这一符号系统也有其特殊性,它承载着多方面的内涵。语言以语音作为它的物质外壳,特定的语音形式与特定的语义内容相结合,按照一定的规则形成人类社会特有的语言符号系统。不同的社会都是如此,尽管存在地理位置、自然环境、个体群体等多方面的差异,但各个社会都有遵守一定的词汇和句法规则,按照普遍性规则形成的该社会成员共同认可的符号系统。因此,我们认为语言具有社会属性,可以看作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它不仅是我们的交际中介,是我们认知事物的工具,同时也承载着丰厚的文化意蕴。
言语是言语活动的输出成果,强调的是社会成员运用语言符号系统所产出的带有个体差异性的结果,具有多变性、临时性、不稳定性等特征。从儿童的语言习得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婴儿出生后会坠入一个现成的语言环境,接收了来自周围环境的各个零碎的言语片段,将其输入大脑形成记忆片段。在经过一定时间的成长发育后思维能力不断提高,儿童便可以对接收到的碎片进行解码,掌握其中的词汇和句法规则,从而再度编码,输出个体想表达的思想,就形成了我们听到的“言语”。在这个过程中,不同儿童所处的语言环境不同,决定了他们会产出不同的词汇和句式,反映了不同的语言表达习惯,这就是言语的差异性所在。而随着年龄的慢慢增长,他们又会受到各种社会因素的影响,自身的表达习惯也可能发生变化,此时他们的言语与孩提时期的言语又有所不同,在不同的场合也可能会根据不同的需要呈现出个体的不同样貌,这就是言语的多变性与不稳定性。言语只是单个人运用自身机能时的产物,群体不能同时使用,言语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从而体现出它的临时性与个人性。
简单来说,言语活动=语言+言语。在这个公式中,语言占主要地位,关于语言的研究是心理性的。语言对社会成员来说是公共的,但又是每个人都可以使用的。因此索绪尔用公式来表示这一概念:1+1+1+……=1(集体模型)。语言必定是社会的,为某个社会群体共同所有,在一定时期内是稳定的、静止的。而言语是个人的,受到个人意志的支配,每个人说话都有自己的风格、习惯、表达方式,呈现出不同的特色,因此言语是动态的、变化的。可以以一个常用的比喻来说明:言语只是海平面上的一小块冰峰,语言则是背后支撑它的整座冰山。
语言不能够脱离言语,言语也不能离开语言,它们是相互依赖的,二者统一在言语活动中。正如一个人可以同时掌握普通话、方言、英语等多种语言,在表达同样的意思时可以采用不同的语言进行描述,即使一个不懂得普通话和方言的讲英语语言的外国人在听到他用英语表达时也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不懂得普通话和英语的只能听懂方言的人在听到他说家乡话时也能够接收到他想传递的信息。虽然不同语言的词汇、语法、文字等组成部分各有不同,使用不同语言的人可能无法直接沟通,却不影响彼此达成意义上的理解,因为语言存在能够共同理解的前提,即语言是一套完整的、具有共性和普遍性规则的符号系统。
语言既是生成言语的工具,又是言语行为的产物。一方面,人们通过具体的言语表达思想,但在说出具体的话语之前,思想只是大脑中的一个碎片,需要语言这一工具,通过大脑的运作、思维的升级形成具体的言语。而另一方面,语言作为言语行为的产物有两个方面的体现:一是从历史发展进程来看,言语事实先于语言,当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人类需要交流时,并没有可使用的语言工具,于是人们寻找某种符号或形式来传递信息,相互之间通过观察并模仿,逐渐达成共识,去表达某种特定的意义。于是经过长期的发展演变,社会集体形成认可,相互传递信息,有规律的语言符号系统便建立起来。二是从使用来看,人们总是不断地在听别人说话,接收别人传递出的语言符号信息,归纳概括出共性,最终形成一套完整的系统储存在人的大脑中,当我们需要表达时,便从系统中抽取具体的样本形式来运用。由此可见,语言是从言语碎片中提炼出来的。语言潜存于言语中,同时制约着语言,两者紧密相连而且互为前提。
而两者的差异就在于,语言是语言学唯一的研究对象,言语不是。两者恰如键盘与键盘打出来的文章,键盘打出来的文章会受到打字者主观意志的影响,呈现不同的排列组合,产出不同风格的文章,而键盘的排列组合是固定不变的,其排列组合是有着内在的逻辑与规则的。因此我们说,语言是社会的规约,是能够生成话语的符号系统;言语是语言的产物,使用言语是自由的,但要遵守语言的规则。语言学研究的“语言”正是这种规则系统,而不是具体的话语(言语)。
索绪尔认为,言语活动事实具有异质性,从宏观来看,言语活动涉及生理、心理、物理多个层面,既是社会的又是个人的,其性质复杂,内容多样,无法把它划分到任何一个具体的人文事实的范畴。言语具有二重性和随意性,语言学难以把握言语,因此应当把语言作为语言学真正的研究对象。
但对于“语言的语言学”和“言语的语言学”的划分,部分学者也提出了质疑。方光焘虽然认可索绪尔对于两种基本概念的划分,但他认为把二者绝对地对立起来,完全割裂二者的联系也是不妥的。在他看来,这两门学科是对立统一的。但其实,索绪尔并没有割裂二者之间的联系,他在强调语言的优先地位的同时也强调语言和言语之间是相互依存、互为前提的。目前学界对于是否应该在“语言的语言学”之外另建“言语的语言学”这一问题尚未达成共识,但总体来看大多数学者还是赞同的。
区分这两个概念对于语文教学及外语教学等方面都有很大影响。李杰表示语文教育要把握语言意识和语言规律,其中“语言规律”的概念就与索绪尔提出的语言符号系统大致相符。董卫平表示英语教学要把培养学生的英语能力放在第一位,重点关注言语层次,语言是第二位的,也就是说语言和言语并不能摆放在同等地位,既要讲究两者的统一,也要有所侧重。
索绪尔对于语言和言语两个概念的划分,以及对于由此产生的语言的语言学和言语的语言学两门不同方向学科的建立,奠定了其整个语言学大厦的坚实基础,对现代语言学的发展都具有深远影响。我们要从对立统一的角度出发看待语言和言语的关系,以哲学上的辩证观指导我们的研究。一方面,语言和言语是存在差异的,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可否认二者之间的关系。语言学作为一门研究各类语言现象及背后规律的科学,与人类社会诸多学科都有着紧密的联系,语言学也不断与其他学科交融,产生了许多跨学科的研究方向,仅关注语言本身的微观语言学和涉及其他学科的以言语为对象的宏观语言学,都值得我们去继续探索。因此,我们要正确理解和准确把握索绪尔的语言学体系,深度研读《普通语言学教程》,从系统的、整体的、全面的角度去看待其学术思想。
① 〔德〕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63—65页。
② 〔瑞士〕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商务印书馆2004版,第52页。(本书有关该书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 岑运强:《语言和言语、语言的语言学和言语的语言学》,《汉语学习》1994年第4期,第13—16页。
④ 王希杰:《语言和言语问题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第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