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韶容[华东师范大学,上海 200241]
徐渭《玉禅师翠乡一梦》一剧,又称《翠乡梦》或《玉禅师》,出自其作《四声猿》。《翠乡梦》取材于宋代“月明和尚度柳翠”的民间故事,徐渭对其进行加工。主要情节为苦修二十年的玉通和尚因得罪新任府尹柳宣教,而被其指派的妓女红莲引诱,坏了道心、破了僧戒,愧而坐化,遂转世为柳家女儿柳翠,沦落风尘败其门风,以此为报复手段。后来玉通的师兄月明和尚特意下界来将柳翠度化,两人一同回归西天。
关于《四声猿》的题名含义与其中《翠乡梦》一篇的思想主旨,历来学者看法各异。金宁芬在《徐渭〈四声猿〉人物、思想辨》一文中,就历来学者对《翠乡梦》中诸多分歧观点进行辨析,并指出《四声猿》四部皆“发悲声”,《翠乡梦》揭露释家修行虚伪、批判官府横行无忌的思想主旨。①那么依金说,《翠乡梦》便是一部抨击社会黑暗愤世嫉俗之作。陈志国同样认为《四声猿》题名寓有悲意,但认为《翠乡梦》并非愤世之作,而是一出人性悲剧②。以上的“愤世”说与“悲剧”说,是针对《翠乡梦》的常见解读方式。而戚世隽则从徐渭诗文中发掘“猿”的意象,点出“猿”与悟道有关,进而指出《翠乡梦》中之“猿”有“心猿”的意味,徐渭意在强调“心猿意马”为人性必然,便是得道高僧也是如此。③
另外,还有两种说法,可大致代表《翠乡梦》解读方式的两种极端:首先是谢谦的观点,他指出徐渭本意不在揭露或批判,《四声猿》纯是“调侃世人、消解正统的‘谐剧’”④,他还有《论“度柳翠”杂剧的两个系统》一文,通过考察《翠乡梦》中故事来源,进一步指出徐渭此作可能只是“出于好玩”,“其间既无深刻的寓意,更无复杂的背景,不过是游戏人生而已”⑤。作者“寓道于戏谑之中”的观点有其合理之处,但若仅仅以谐谑定义徐渭的创作心态,那么《翠乡梦》一剧的意义就只是“破而未立”,在消解一切严肃正经之后便再无思想建树,恐怕不妥。傅琼在《徐渭研究百年述评》中也指出,谢谦的观点“虽乏稳妥却还别有见解”,是受西方后现代主义理论启发的结果⑥。
也有通篇以禅学与心学视角解读《翠乡梦》的。王彦明《〈玉禅师〉佛缘探微》一文,引入王阳明弟子王畿与季本之间的争论,并把徐渭在其中所持的观点与《翠乡梦》结合起来看。作者认为徐渭借《翠乡梦》一剧,表达对佛教修持法门与心学悟道方式各自的取舍态度——即顿悟与渐悟之间、王畿与季本之间的取舍问题。作者认为徐渭通过月明和尚度柳翠的故事表达了折中顿渐及兼取王、季二说的观点⑦。但作者完全以佛理解之,将顿渐二法、王季各说均与情节对应,就难以避免某些细节的牵强之处。尤其其中“玉通破戒骂红莲”的情节,固然是玉通解开束缚后的放任,但能否代表王畿之“任其天性”,其间的逻辑便稍显暧昧了。
因此可以说,完全解之以戏谑或解之以佛理都各有欠妥之处。徐渭写《翠乡梦》究竟出于什么心态,其主旨又指向何种内涵,这些问题被剧中大片的诙谐谑浪盖过而显得扑朔迷离。本文试图在现有的解读方式基础上提出一些观点,希望能为《翠乡梦》的研究提供有益的补充。
首先需要明确《翠乡梦》一剧的写作背景,这便涉及《四声猿》创作时间的问题,其争议同样由来已久,大致聚焦于《四声猿》写作年代及四部作品创作顺序两方面。由于本文并不涉及《四声猿》的后三部,因此问题尚不复杂,我们可以取骆玉明先生的观点,即《翠乡梦》作于嘉靖三十年(1551)至四十二年(1563)冬。
从徐渭自著的《畸谱》来看,嘉靖三十年(1551)的徐渭,已经经历了几次科场不第,长兄与妻子于几年前相继去世,他二十五岁那年讼失祖业,三十岁时又因为出妾胡氏而吃了一场官司,再次陷入经济困难。嘉靖三十四年(1555),徐渭第六次科考失败,三十七年(1558),入胡宗宪幕府。入幕后徐渭又经历了两次科考失利,而他后来的精神疾病也在此时开始出现。嘉靖四十一年(1562)胡宗宪下狱,幕府亦遭解散。以上大致为《翠乡梦》创作时期徐渭的生平经历,此时的徐渭处于以功名仕进为务但屡战屡败的阶段。当他开始对自己三十余年来所笃信的科举仕路途感到山穷水尽之时,便免不了向他处寻找出路或安慰。他在《自为墓志铭》中总结自己前半生寻找出路的历程:“山阴徐渭者,少知慕古文词,及长益力。即而有慕于道,往从长沙公究王氏宗,谓道类禅,又去扣于禅,久之,人稍许之,然文与道终两无得也。”⑧其中“少知慕古文词”是青年徐渭汲汲科第的表现,而他在科举短暂失利之后便尝试转投心学怀抱——“慕于道”与“扣于禅”。当然,他实际上并没有完全放弃对功名的追求。
骆玉明先生认为,《翠乡梦》大致创作于嘉靖三十年(1551)后的数年内,“即徐渭对禅宗最为热衷的几年内写成的”⑨。笔者亦倾向于徐渭写作《翠乡梦》为其入幕之前,同时,他在而立之年的种种性情遭际,以及他试图在王学与禅宗中寻找出路的心态,也在《翠乡梦》中体现出来。徐渭借玉通与月明之口传达了自己的佛教观,其中亦夹杂着对偃蹇命途谐谑式的控诉与报复。而他为玉通和尚寻找出路的过程,未尝不是对自己设法挣脱命运魔圈过程的想象,玉通最终以妓女之身成佛,徐渭作为创作者似乎也在其中得到了破而后立的某种安慰。
在第一、二折的开头,各有玉通与月明的一番“自报家门”,两人虽然是同门师兄弟,但对自家修习法门的理解却完全不同:
俺(玉通)想起俺家法门中这个修持,像什么?好像如今宰官们的阶级,从八九品巴到一二,不知有几多样的贤否升沉;又像俺们宝塔上的阶梯,从一二层扒将八九,不知有几多般的跌磕蹭蹬。⑩
玉通和尚所言的法门是渐次修习的路子,这点历来学者大多认同,不再赘述。不过玉通讲渐悟不以最常见的“菩提树”与“明镜台”为喻,却将之比作官场的浮沉,而玉通和尚爬这阶梯爬了二十年,仍一朝落得个“汞飞炉败”的结局,其中未尝不掺杂着徐渭的个人观感,也有借打趣佛国嘲弄官场的意味。同时,玉通还指出:“话里略粘,便不是百尺竿头滴溜溜腾空铁汉”。对此月明则持不同的观点。
俺法门像什么?像荷叶上露水珠儿,又要沾着,又要不沾着;又像荷叶下淤泥藕节,又不要龌龊,又要些龌龊。⑪
月明所描述的法门,较之玉通更为灵动机巧。月明意在表示,在对待世间的态度上,大抵应如荷叶一般,其上是“露水珠儿”,其下是“淤泥藕节”,而荷叶对此不舍不住、既不执取亦不丢掉,既不住世间,又要回应世间,“觉悟不离色空,修道不落有无,世界是觉悟场所,解脱的法门就在此岸,存在的意义就在当下”⑫。而玉通所追求的“滴溜溜腾空”的境界则不允许“略粘”,他认为“明珠歇脚圆还欠”⑬,一旦“话里略粘”,就如同“明珠歇脚”,证明修行尚且不够(“圆还欠”)。关于“沾”与“不沾”,《维摩诘经》中有一桩故事可以辅助理解:
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华,不能令去。尔时,天问舍利弗,何故去华?答曰:此华不如法,是以去之。天曰:勿谓此华为不如法。所以者何?是华无所分别,仁者自生分别想耳。⑭
天女散花,落在菩萨处不沾,落在大弟子处却沾而不去,《维摩诘经》指出,这是由于大弟子“生分别想”,就是有分别心。以分别心看世间,万物便有善恶利害之分,这就堕入了二元论的陷阱,修行便不究竟。《翠乡梦》中的玉通和尚,大抵同样陷入这种困境。
吊诡的是,玉通被红莲引诱证明他的修行不究竟不彻底,可假使玉通不被红莲引诱,却又并不意味着他的修行是彻底的。换言之,玉通中计与否并不是判断他是否“起分别心”的标准,如果玉通丝毫不为红莲所动,那诚然符合人们心中对一位高僧“坐怀不乱”的道德想象,但在徐渭这里,坐怀乱与不乱却不是得道高僧的试金石,例如,《五灯会元》中有一公案:
昔有婆子供养一庵主,经二十年,常令一二八女子送饭给侍。一日,令女子抱定,曰:“正恁么时如何?”主曰:“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女子举似婆。婆曰:“我二十年只供养得个俗汉!”遂遣出,烧却庵。⑮
对妙龄女子如“枯木倚寒岩”一般,可称得上十足的坐怀不乱了,但这一看就不是徐渭所推崇的。我们可以想象这位庵主可能在心中进行了类似于“此为妄念”的心理暗示,进而将一切念头扫除,这显然是起了分别心,无怪乎婆子要说“我二十年只供养得个俗汉”了。至于玉通,他前二十年的修行,与“枯木倚寒岩”其实没有什么分别,“我在竹林峰坐了二十年,欲河堤不通一线。虽然是活在世,似死了不曾然”⑯。可以说,修行修到“似死了不曾然”境界的玉通,本身是很有“枯木倚寒岩”的潜力的,但徐渭并不想写这么正经的东西,他恰恰是要否认这种“心如死灰”式的修行方法,正如慧能所说:“若只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绝即死,别处受生,是为大错。”⑰
如此说来,坐怀乱也不是,不乱也不是,徐渭以一种带点恶趣味的方式把玉通逼得进退失据,为的就是将高僧的“偶像”打破,由此开始了徐渭对佛教义理与价值“破而后立”的第一步。
玉通和尚破了戒,“心如死灰”式修行法门正式宣告失败,但作者并不满足于此。徐渭完全颠覆玉通的高僧形象,在情节安排上,直接略过二人缠绵的部分,而对玉通破戒之后与红莲你来我往的骂架大书特书。玉通的满腹牢骚、怨天尤人与红莲的见招拆招、游刃有余形成鲜明对比,使狡黠的妓女形象凌驾于庄严的高僧形象之上,将俗世的价值取向与道德尊严完全颠覆,而这种荒谬的情境便借助于“谐剧”这一文本载体得以实现。
值得注意的是,徐渭在第一折最后有如下备注:“盖玉通师能耍者即扮耍,不拘生外净也。”⑱说明徐渭对玉通和尚这一角色定位从开始就是不严肃的。假使《翠乡梦》真的搬上舞台,那么便形成了观众与创作者各自不同的趣味。观众不知道徐渭本就是按照“扮耍”标准去选的角,他们的趣味在于看见一位高僧在后文演了“小丑”,而只有徐渭作为创作者明白,其实自始至终是“小丑”去演高僧。微妙的信息差构成了全剧最大的讽刺——小丑不是高僧的面具,高僧却是小丑的面具。至此玉通和尚变成了纸糊泥塑的“偶像”,被徐渭从内向外彻底击碎。
这不由使人联想到《五灯会元》中的一桩公案:
邓州丹霞天然禅师……后于慧林寺遇天大寒,取木佛烧火向,院主诃曰:“何得烧我木佛?”师以杖子拨灰曰:“吾烧取舍利。”主曰:“木佛何有舍利?”师曰:“既无舍利,更取两尊烧。”主自后眉须堕落。⑲
丹霞天然取木佛烧火,颇有晚明狂禅风范。而他作为得道禅师,自然不是不尊佛,只是以较为极端的方式否认教条与偶像崇拜,与徐渭之所作所为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翠乡梦》结尾中,玉通和尚转世的柳翠醒悟后,直言“泼红莲露出俺粉糊粘糨”,这既是玉通的反思与感慨,也是徐渭点明高僧“纸糊泥塑”的本质。当然徐渭不仅要击碎玉通这一尊高僧“偶像”,他还要向更高的佛教义理发起挑战。
俺也不晓得脱离五浊,尽丢开最上一乘,刹那屁的三生,瞎帐他娘四大。一花五叶,总犯虚脾;百媚千娇,无非法本。搅长河一搭里酥酪醍醐,论大环跳不出瓦查尿溺。只要一棒打杀如来,料与狗喫;笑倒只鞋顶将出去,救了猫儿。⑳
“最上一乘”即“最上乘禅”,达摩西来中国开示迷途,倡言曰:“吾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立文字也。”㉑如此修证便是最上乘禅。“不立文字”便是不被文字限制与束缚。下句“一花五叶,总犯虚脾”,“一花五叶”指禅宗后来分为五家,此处不赘述,“虚脾”,徐渭《南词叙录》曰:“虚脾,虚情也。”㉒“法本”即“法印”,指的是印证真理(即“法”),即最终应意识到万千世相都是因缘凑泊而成,此句一出,便点破世间一切酒色声利、红颜绿黛的虚相。
“酥酪醍醐”与“瓦查尿溺”,前者讲佛法与经典之广大无边,后者则是庄子“道在屎溺”典故,亦有大道无所不在的意味。而这两句紧跟着的两个公案,则消解了这种广大无边与神圣性,此处分别提及“一棒打杀”与“南泉斩猫”二公案,其情节不再赘述,“一棒打杀”的用意在于反对偶像崇拜,而“南泉斩猫”则是否定“物执”与“分别心”。《翠乡梦》中,玉通的破戒恰好嘲讽了对于得道高僧的偶像崇拜,而坐怀乱与不乱的抉择也正是“分别心”的体现,可见“一棒打杀”与“南泉斩猫”仍是强调上文分析的这两个问题。
通过梳理这段话中的各个典故,我们大致了解徐渭想借月明之口传达的观点,即反对泥于名相、经典,反对被文字束缚,“三生”“四大”等佛理都浑不在乎,即使外在的佛法再广大无边,仍要以“打杀如来”的态度去戒掉对其的崇拜。人们往往认为“一花五叶”是崇高的禅宗各法,而“百媚千娇”则是为正人君子所不齿的花柳世界,徐渭却偏要指出禅宗五叶的虚情假意,与俗尘万千纷繁世相的空与假并无不同。
玉通的谆谆教诲索然无味,月明上场喝骂一番却畅快淋漓。综上所述,反叛的徐渭在《翠乡梦》中借红莲击碎高僧的假面,借月明挑战经教的权威,在谑浪亵狎、呵佛骂祖之间,把平生所见官场佛场一切异化与怪相一吐为快,至此便完了“破立”中“破”的过程,而这一“破”也呼唤着“立”的来临。
徐渭将偶像崇拜与经教权威通通破除,与参死书、坐枯禅彻底割席,这意味着对旧有开悟方式的否定,那么他便不得不给出新的解脱法门,否则“破而未立”,会削弱“破”的说服力,所以在第二折中,他便通过月明与柳翠上了一节实践课。
徐渭在《金刚经跋》中提到:“金刚一经,自达摩西来,指授世人,示以直明本心,见性成佛,而此经遂以盛行于世。其大旨要于破除诸相,旬矣何疑。”㉓达摩西来,在上文已有所提及,徐渭要荡涤一切经纶义理与文化假面,目的就是要“直明本心”,他进而提出,“(金刚一经)其大旨要于破除诸相”,“破除诸相”就是月明帮助柳翠开悟的第一步。
月明认为,“(度柳翠一事)不是言语可做得的。俺禅家自有个哑谜相参,机锋对敌的妙法”。于是月明在柳翠面前演了一通。第二折中有不少“戴女面”的动作,如“外戴女面指眉心介”等。“戴女面”颇有一种隐喻的味道,月明在柳翠面前“戴女面”,一方面自然是要告诉柳翠她的身世原委,另一方面则暗示柳翠一切只是“面具”——将作为“诸相”被破除的东西。
然而月明表演结束后柳翠仍然似懂非懂,于是月明大声念诵玉通当年临终的偈语,随后“大喷旦一口介”——“呸”!㉔有了这声“呸”,便知前面的一切都在为此时铺垫。月明这一接引方式很像是“棒喝”,大机大用、快速准确。他的棒喝震破了柳翠的迷执,令她看清自己脂粉面具之下的佛性,瞬间省去中间步骤,直接通达彼岸。
当然,接引的方式可以各不相同,《翠乡梦》只是展示了其中一种。徐渭否定了“心如死灰”式的修行方式,而要求确立人“活泼泼”的本心,而正因为人心是活泼泼的,所以开悟的机缘才各不相同。所谓“竿木随身,逢场作戏”,高僧使人开悟的手段向来不拘格套,《翠乡梦》中月明一番戴面表演,不正是“逢场作戏”?徐渭想强调的是,无论如何,人的解脱都不应以外在经教为权威,人自身即有成佛的主体性,“见性成佛”就是指这种主体性的彰显。
柳翠开悟之后,见到师兄,道:“和你四十年好离别。”依此算来,四十年恰好平分,二十年是玉通的修行,二十年是柳翠的“修行”;二十年坐枯禅没有开悟,二十年追欢卖笑反倒悟了;与世隔绝没有开悟,掘泥扬波反倒悟了。玉通与柳翠对联式的人生,未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破而后立,而妓女红莲在这一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其实“莲”本身同样是一个常见的佛教意象,不过妓女“红莲”的名字在之前的度柳翠故事中就已出现,所以无法判断徐渭是否有借“红莲”之名说理的意图。但至少红莲确实是玉通破而后立的关键人物,红莲带来了“破”,又开启了“立”,意味着坐枯禅修行的正式失败与红尘洗心的正式开始,红莲的出现成为玉通由山林向浊世的转折点。玉通最后投胎去了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而柳翠流连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最后被月明一朝道破得以开悟,红莲在其中“功不可没”。
菩萨度人如逢场作戏,大机大用不拘套路,众生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若玉通果真为借红莲得度者,菩萨未必不现红莲身而为说法。懒道人第二天找不见红莲,却见师父已经坐化,惊道:“呀,阿妈不见了!呀,师父又坐化了!怪也!这是舍子缘故?我晓得了,是一个观音指化师父去了。”㉕红莲确实是“指化”玉通去了,徐渭要证明禁欲主义的不靠谱,便让高僧不成佛,妓女成佛,让禁欲者不成佛,纵欲者成佛,在红尘浊浪中悟菩提,在俗世中动心忍性,在火里生莲花。
这道理说给玉通听,未尝不是说给徐渭自己听,或许在剧中人物破而后立的命运遭际中,他也寄托着自己某种解脱与释然的希望。“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人且争笑之。”㉖创作《翠乡梦》时的徐渭,少年时代的风光意气已成为过去式,未来忧惧自尽杀妻入狱的灭顶之灾又尚未到来,而他所有因年少天才而受到的赞誉与社会期待,都在一次次的科场落第后变成沉重的思想包袱。徐渭倒不是想去成佛,他大抵只是想为前半生的偃蹇命途找一个解释,再为身心寻一处寄托而已。徐渭的性情遭际使他放不下自负自傲,又禁不住自卑自疑,烦恼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终将在未来成为压垮他的稻草。这种局面下,徐渭在玉通成佛的经历中,看见从烦恼中证得菩提的可能,这种破而后立、自我摧毁与重建,未尝不是徐渭的自我勾勒。
不过徐渭是否真的能如愿以偿,在万千烦恼中获得解救,从他之后的命运来看,仿佛又不是如此。至少在徐渭的前半生里他没有真的想要当一个体制外的人,徐渭在投幕之后仍然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徘徊期,在这期间他再次参加了两次乡试,这说明徐渭仍然对自己抱有正统文人的期待。而当他终于对科举心灰意懒,准备认真做幕宾的时候,以“国士”待他的胡宗宪却被下狱。徐渭一直试图逃离命运的怪圈,而从胡氏庾死的那一刻起,徐渭所做的全部努力再次付诸东流,他只能在监狱中完成下一个自我重建的过程。
至此再回看徐渭的《自为墓志铭》,便知所谓“文与道终两无得也”或许不仅是自谦,也是一种自伤自怜。徐渭在《翠乡梦》中的谑浪亵狎也带有一些可笑与无奈的意味,“人世难逢开口笑,此不懂得笑中趣味耳。天下事哪一件不可笑者。譬如到极没摆布处,只以一笑付之,就是天地也奈何我不得了。”㉗徐渭疯狂的一生中,“极没摆布”的时刻倒是不少,倘若他真能“一笑付之”,何尝不是“烦恼中证菩提”呢?只是玉通和尚成功突围,徐渭却仍是樊笼中人,因此可以说,《翠乡梦》的破而后立是酣畅的,同样也是有限的。
徐渭并非没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东海也无频婆果,且留性命吃酸梨”㉘,徐渭不是释家子弟,只要他仍然试图寻求俗世的价值体认,那他再多的解脱法门都不过是一种面对问题解决问题的“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而已。
① 金宁芬:《徐渭〈四声猿〉人物、思想辨》,《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1年第4期。
② 陈志国:《论〈四声猿〉的悲剧主题》,《菏泽师专学报》2001年第3期。
③ 戚世隽:《〈四声猿〉发微》,《戏曲研究》1998年第1期。
④ 谢谦:《游于艺:徐渭的艺术精神》,《四川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
⑤ 谢谦:《论“度柳翠”杂剧的两个系统》,《清华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第8页。
⑥ 傅琼:《徐渭研究百年述评》,《艺术百家》2004年第1期,第35页。
⑦ 王彦明:《〈玉禅师〉佛缘探微》,《四川戏剧》2012年第6期。
⑧⑩⑪⑬⑯⑱⑳㉓㉔㉕㉖㉗㉘ 徐渭:《自为墓志铭》,《徐渭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38页,第1186页,第1193页,第1187页,第1188页,第1192页,第1193页,第1092页,第1196页,第1191页,第639页,第1322页,第1057页。
⑨ 骆玉明:《〈四声猿〉写作年代考》,《中国古典文学丛考》(第2辑),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62—263页。
⑫ 汤凌云:《论审美幻相的理论特质》,《北京大学学报》2018年第5期,第65页。
⑭ 石峻等编:《维摩诘所说经》,《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汉译经论卷),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404页。
⑮⑲ 普济编《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66—367页,第261—262页。
⑰ 石峻等编:《六祖大师法宝坛经》,《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隋唐五代卷),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44页。
㉑ 赞宁著,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卷十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18页。
㉒ 徐渭原著,李复波、熊澄宇注释:《南词叙录注释》,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年版,第1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