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臣记梦诗浅析

2023-09-28 11:13李敏绪青海师范大学西宁810000
名作欣赏 2023年18期
关键词:谢氏梅尧臣亡妻

⊙李敏绪[青海师范大学,西宁 810000]

宋代诗人多写梦境的有欧阳修、苏轼、陆游等人,而梅尧臣的记梦诗也有近三十首之多,其中以庆历六年(1046)创作数量为最多,一年之内创作了八首记梦诗。梅尧臣致力于记梦诗的创作,不断进取、不断开拓,最终成为宋代记梦诗的创作代表之一。梅尧臣的记梦诗多用梦境来记录平常生活,梦中场景大都是普通的生活片段,极具其“平淡”诗风的特点。同时,他又用梦境来抒发个人情感,梦亡妻、梦好友,表达了自身深沉的情感。本文将对梅尧臣记梦诗的创作背景、内容主题、艺术特色三个方面进行研究,体会其记梦诗的深刻内涵,从而丰富梅尧臣诗歌研究的种类。

一、梦诗创作背景

梅尧臣一生坎坷,出身世家却多次科举不第,亲人、妻子、友人的离去更加使得梅尧臣在现实中无法自愈,而后的政治高压使梅尧臣感到孤苦无依,只有通过梦境来宣泄自己无处安放的情感。

(一)丧偶之痛

最让梅尧臣肝肠寸断、难以自拔而创作出诸多记梦诗的原因是爱妻的长辞于世。梅尧臣与妻子谢氏婚于天圣五年(1027),此时梅尧臣二十六岁,谢氏二十岁。谢氏出自名门世家,知书达理,与尧臣甚为恩爱。尧臣在所作诸多诗中写自己的妻子:“吾妻希孟光,自舂供梁鸿。”(《次韵永叔乞药有感》)“鸳鸯同白首,相得在中河。”(《依韵和徐元舆读寄内诗戏成》)正是天妒有情人,“庆历四年尧臣乘船返汴京,七月七日至高邮三沟,谢氏死于船中”①。梅尧臣悲痛欲绝,作《悼亡三首》:“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忍此连城宝,沉埋向九泉。”“白玉佳人死,青铜宝镜空”(《梨花忆》)中更是以“白玉佳人”来形容自己的妻子,妻子逝世,一切皆空,悲情油然而生。妻子去世后不久,梅尧臣又先后经历了丧子、丧女之痛,如此心境,早已不是用言语可以形容的了。而后梅尧臣开始了大量的梦诗创作,《来梦》《梦感》《不知梦》《椹涧昼梦》《灵树铺夕梦》等记梦诗皆是这一时期的创作。

(二)友人离世

钱惟演和尹洙等友人的离世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梅尧臣梦诗的创作。钱惟演于梅尧臣有知遇之恩,且两人相交甚深,竟成了忘年之交。钱惟演在当时的文坛上颇具影响力,他的一些思想主张对于梅尧臣来说也具有较大的影响。而好友尹洙不攀龙附凤,不做谄谀小人,主持公理正义,却落得被贬谪的下场。故他作“宁作沉泥玉,无为媚渚兰”(《闻尹师鲁谪富水》)来赞扬尹洙美玉般的高洁品质,并在尹洙逝世后作《哭尹师鲁》悼念他。梅尧臣对好友无比思念,常常在梦中梦见他们,以此怀人。

(三)入仕为官之倦

梅尧臣生于咸平五年(1002),年少时多随叔父梅询学于襄城、苏州等地,这对梅尧臣后来参加科举考试产生了重要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本是怀揣着无限希望,但多次科举不第,让梅尧臣仕途理想有所幻灭。梅尧臣在二十六岁左右因叔父梅询恩荫入仕,但由于非科举仕进,几乎没有升迁之道。他小心翼翼为官,却又看到了人民百姓的生活疾苦,想要解救百姓于水火,却碍于自己的官职微小而无能为力的矛盾已然形成。到了庆历年间新政失败后,政治的压迫、官场的险恶使得梅尧臣逐渐厌倦官场,奈何要养家糊口,昔日心愿只能寄于幻梦之中。

二、梦诗内容主题

(一)梦亡妻

梅尧臣梦诗中梦亡妻的数量是最多的,共有九首,占记梦诗的三分之一,在其悼亡诗中也占了很大一部分。西晋潘岳作《悼亡诗三首》,悼亡诗在此后成为专门悼念亡妻的形式,唐代元稹便有以梦境来悼念亡妻的诗《江陵三梦》。到了北宋,梅尧臣更是怀着对妻子的追忆之思写下诸多梦亡妻的诗。梅尧臣的梦亡妻诗比较写实,如《灵树铺夕梦》:

昼梦同坐偶,夕梦立我左。自置五色丝,色透缣囊过。意在留补缀,恐衣或绽破。殁仍忧我身,使存心得堕。

梦中的场景与平常没有什么不一样,妻子白天与自己同坐,晚上也在自己身旁,尤其在意丈夫身上的衣服是否破了洞需要打补丁。“自我再婚来,二年不入梦。昨宵见颜色,中夕生悲痛。”(《戊子正月二十六日夜梦》)“梦中不知梦,但谓平常时。相与共笑言,焉问久别离。”(《不知梦》)“及寤动悲肠,痛送如刮鳞。”(《梦感》)梅尧臣似乎始终都不能接受妻子离自己而去的事实,多用朴实无华的生活片段来安慰自己,好像妻子一直在身边陪伴着自己。普通的场景、朴实的语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自然流露的悲情,对于谢氏,梅尧臣无可忘怀。

梅尧臣的梦亡妻诗亦对后来苏轼梦亡妻的创作具有深刻启发。苏轼的千古名篇《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中云:“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即是对尧臣梦亡妻诗“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成功借鉴。夜梦还乡,而妻子王氏在梳妆打扮,如此平凡的生活片段如今对苏轼来说也成了妄想,“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肝肠寸断之哀跃然纸上。南宋诗人陆游也有许多梦亡妻的诗,如“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十二月十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其二》)、“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春游》),与梅尧臣梦亡妻诗有诸多相通之处。

(二)梦友人

梦友人也是梅尧臣梦诗中数量较多的一类。梅尧臣虽为官大半辈子,但其在诗坛的影响力却是不言而喻的,再加上他性格刚正耿直,不畏权贵,交友至深至广,欧阳修、刘敞等人尊称他为“诗老”。

钱惟演逝世后,尧臣作《梦故府钱公》来悼念忘年之交:

故相方来梦,分明接座隅。只知冠剑是,不道死生殊。西府看如旧,东山咏久徂。遽然兴寤叹,不觉泪沾须。

梦中见到昔日熟悉的面孔,醒来后发觉生死殊途,不觉泪流满面。

尹洙是与梅尧臣同时期的文人,只比他年长一岁。尧臣早年间与尹洙、欧阳修等人互相谈论文章道义,“率尝赋诗饮酒,间以谈戏,相得尤乐”②。对梅尧臣来说,尹、欧二人皆是不可多得的挚友。庆历六年(1046),尹洙因病去世,尧臣在两年后作下《五月二十日夜梦尹师鲁》:

昨夕梦师鲁,相对如平生。及觉语未终,恨恨伤我情。去年闻子丧,旅寄谁能迎。家贫儿女幼,迢递洛阳城。何当置之归,西望泪缘缨。

尹洙本是洛阳人,却逝于南阳,想到自己的好友至今未能还葬,泪水沿帽带顺流而下,真情随诗句自然流露。梅尧臣晚年间梦到欧阳修,写诗如下:

不趁常参久,安眠向旧溪。五更千里梦,残月一城鸡。适往言犹在,浮生理可齐。山王今已贵,肯听竹禽啼。(《梦后寄欧阳永叔》)

梦中欢洽共谈的场景犹然在目,亦真亦假间感叹好似人生也如梦一场,希望老朋友一如往日保持富贵不忘贫贱之交的操守,同时也表达了梅尧臣对欧阳修的思念之深切。

(三)梦天梦仙

梦天梦仙诗在梅尧臣梦诗中也是特色鲜明的一类。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梦登河汉》,其想象丰富,叙事大胆,欲比自己是九天之上的斗士,一股浩然之气久久长存:

有牛岂不力,何惮使服箱?有女岂不工,何惮缝衣裳?有斗岂不柄,何惮挹酒浆?卷舌不得言,安用施穹苍?何彼东方箕,有恶务簸扬?唯识此五者,愿言无我忘。

连续五问,一鼓作气,发话上天,畅快淋漓。面对来自人间的斗士,天神也只能好言相劝:“岂惜尽告汝,於汝恐不庠。至如人间疑,汝敢问於王?”此句深刻点出了宋代政治的腐朽溃败,同时又充满了抨击与讽刺。故在《梦登河汉》的最后,梅尧臣写道:“骇汗忽尔觉,残灯荧空堂。”只剩残灯与空堂,幻灭之感瞬间涌上心头。与之相似的梦仙诗有《梦登天坛》:“夜梦登天坛,坛上两仙人。来时乘白凤,去时乘白麟。我问不我语,飒飒山中雨。”尧臣的梦天梦仙诗多数反映着宋代的政治压迫,使得为官的他也不由得借助梦境来抒愤。梅尧臣体恤百姓疾苦,在他的诗作中也有诸多体现:“野艇鸟翘唯断缆,枯桑水啮只危根。嗟哉生计一如此,谬入王民版籍论。”(《小村》)

三、梦诗艺术特色

(一)突出梦境与现实的对比

在梅尧臣的梦诗中,梦与现实的对比十分突出。如《来梦》中亡妻谢氏不言不语,而坐而居,默默陪伴尧臣,现实却是“觉而无物,泣涕涟如,是欤非欤”,不知不觉间早已两泪涟涟。又如《丙戌五月二十二日昼寝梦亡妻谢氏同在江上早》中,作者梦到与谢氏“早发江上渚”,“共登云母山”,山林所见令人叹为观止,等到下山之时却是“忽觉皆已非,空庭日方午”,恍惚间人已不再。再如《椹涧昼梦》的梦境中,妻子担心自己安全,每次出门都会来相送,可是梦终究是梦,“初看不异昔,及寤始悲痛”,醒来后梅尧臣却是如此悲痛欲绝。还有上文提到的《梦登河汉》,结尾处“骇汗忽尔觉,残灯荧空堂”,忽梦忽醒间皆是梦境与现实最真切的冲突对比。

梦境与现实相互交错,由此给梅尧臣的梦诗更添上了一层梦幻色彩。梅尧臣的梦诗恰好将梦境与现实合二为一,从而体现他那难以言喻的痛、魂牵梦萦的思念、一梦再梦的深情。

(二)善用以梦传情的叙事手法

众人皆知梅尧臣钟情于谢氏,故而梦亡妻诗是其以梦传情手法的最佳体现。庆历八年(1048),梅尧臣与刁氏再婚,尽管刁氏温柔体贴,颇有大家风范,但他还是会梦到亡妻:

自我再婚来,二年不入梦。昨宵见颜色,中夕生悲痛。暗灯露微明,寂寂照梁栋。无端打窗雪,更被狂风送。(《戊子正月二十六日夜梦》)

梅尧臣再婚后,谢氏两年不入梦,但这并不代表他对谢氏的情谊有所消减。两年后,谢氏再一次入梦,梅尧臣不免又感悲痛,或暗或明之间更觉寂寥。诗中尾联顿时将悲情一展无余,“无端打窗雪”实则敲打的是自己的心门,“更被狂风送”送的是无尽的怀念,思念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梅尧臣的记梦诗善以梦境为支点,架构起内心的情感世界,而他对谢氏的一往情深则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穿过迷雾重重的梦境,穿过阴阳时空的阻隔,直击人心,取得了极佳的传情效果。

(三)平淡纪实的语言特点

梅尧臣的平淡诗风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对陶渊明诗歌的接受。梅尧臣是宋代第一个大力推崇并学习陶诗的诗人,或是历史传承,或是个人亲身遭遇,又或是他志高意远、亲贫亲民的性情,使他成为陶诗平淡诗风最佳的继承者。当然,梅尧臣的“平淡”终究不同于陶诗的“平淡”,他在对陶诗的接受上又大有开拓。

梅诗“工于平淡”的诗风特点在其梦诗上也有较大的体现。梅尧臣善于捕捉生活中微小、琐碎的细节,在平淡中感人至深。如“岂其忧在途,似亦会相送”(《椹涧昼梦》),因为害怕自己的丈夫在途中会遇到危险,所以哪怕阴阳两隔,只要丈夫出门“亦会相送”。尧臣在这种日常书写中避免用长篇大论来谈自己对于谢氏的感情有多深,而是通过描摹司空见惯的生活景象,给人一种平淡却新奇的感受,从而顺利地把读者代入自己的感情世界,一览千古痴情。

四、结语

“梦”是一种独特的文学形式,其实际运用在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正是梦境的虚与幻,证明了记梦文学作品对于现实的重要性,即记录人在本真状态下的所思所想。这样一种原生态的思与想,连接着作品中的主人公和所怀之人、所感之物,同时也连接着诗人与读者,从而产生一种全新的美学体验。

梅尧臣的记梦诗倾注着他个人深沉不可忘怀的情感:与亡妻谢氏的伉俪情深、和诸位好友的志同道合、对腐朽政治的讽刺批判,展现了当时文人在方方面面尤其是精神层面的真实状况,丰富了历代梦诗的内涵,并对后代梦诗产生了重要影响。梅尧臣的记梦诗,以独特视角展现哀痛,以平淡风格重现悲情,犹如一座不倒的丰碑屹立于宋代梦诗之林。

① 朱东润选注:《梅尧臣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74页。

② 王辟之撰、吕友仁点校:《渑水燕谈录》卷四,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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