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晗 [福建师范大学,福州 350000]
汉乐府的文体特点被班固《汉书·艺文志》概括为“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其叙事意图多以表达某种情感为目的,并以某样具体事件为载体,发而为诗,表情达意。《陌上桑》为汉乐府中的名篇,其中罗敷女美丽、自爱的形象历来为人所称颂,并影响了后世对美女形象的缔造,流风所及,泽被深远。因此研究者多注重于对诗中罗敷形象的研究,而对此诗所要传达给读者的思想观念的论述有所欠缺。
文学作品的文本构成,一般都是一个纵向性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的结构。文本叙述具有从“言”到“象”再到“意”的传递过程,其中读者对“意”的获得是解读作品的目的之一。而“意”的传递又常因作者与读者的时代环境等条件的局限,使读者在理解作者的思想表达时产生一定误读。因此,要充分理解作者的意念,需要从“言”与“象”的层面进行细致入微的分析揣摩。本人不揣浅陋,试通过对作品表层结构到深层结构的分析论述《陌上桑》的思想主旨。
《陌上桑》的表层结构传达了罗敷女形象的美好。
作品的第一叙事单元中,作者先从人物的外在形象进行直接描写,自开头“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起,就展开了一幅精美的描绘风景与人物的画卷,展示出了层次丰富的画面感:“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这表现了秦罗敷华美、讲究的装扮,无论是采桑用的工具,还是自身的着装配饰,都称得上精致华贵。罗敷的发型梳的是“倭堕髻”,吴树平在《风俗通义》中说道:“堕马髻者,侧在一边……始自(梁)冀家所为,京师翕然皆放效之。”①由此可知“倭堕髻”这一发型是汉代时尚的标志,对美有追求的女性都会效仿这样的发型。从发型的特点即可看出罗敷对外貌装饰的注重,更不用说如“明月珠”“缃绮”“紫绮”这样明艳华贵的饰物了。有学者注重讨论罗敷外在饰品与其身份是否匹配,进而引发人物真实性和人物的虚荣性格等问题的争论,笔者认为无论罗敷是否具备拥有这些饰物的条件,作品描写的只是她身上美的特质,想要体现的也只是她对美的追求。
第二叙事单元中,作者通过对旁人见到罗敷的反应进行侧面描写,间接表现罗敷的美丽:“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此处略显夸张的烘云托月之法,不仅衬托了罗敷的外在美,还使作品充满了轻松欢快的氛围,“行者”“少年”“耕者”都忘记了正在进行的工作,停下“坐观”罗敷。这一片段中的耕者宁愿暂停手头维持生计的工作,也要一睹罗敷的美貌,可见罗敷的吸引力不一般。此外,作者还描写了“锄头”“帩头”“犁”等农事工具,对他们“下担”“脱帽”“忘其犁”“忘其锄”等看似愚笨的动作进行刻画,通过细致的画面描写表现丰富的喜剧效果。
第三叙事单元中,人物使君出场,作品的叙述出现转折,一扫先前轻松明朗的氛围,读者出现压迫性的情绪体验。使君作为上层社会的人物,本就与劳动人民的立场相悖,他不限于远观罗敷的美貌,还意欲利用权势的便利占有罗敷。使君从出场便以“五马立踟蹰”之势给人带来权威的震慑力,此后又对罗敷提出“宁可共载不”的无礼请求。在此,作者展示了使君的蛮横无理,使君派遣自己的小吏霸道横行,骚扰调戏良家女子,引起他人强烈的反感。文本至此产生了情节上的矛盾性。
第四叙事单元为罗敷拒绝使君的四句话,“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罗敷竟然对如此威仪的使君进行犀利的斥责,“一何愚”的评价多少带有直接讽刺的意味,严肃的使君竟被冠上“愚”的头衔,这样的形象反差瞬间消解了使君的严肃性,实在具有喜剧意味。同时,罗敷的严厉批评也展现了她不畏权贵、自尊自爱的内在之美。这一部分仅通过罗敷的几句回答就体现出了她的内在美,并为接下来的夸耀夫婿做了铺垫,罗敷之所以会如此显耀自己的丈夫,是为了不断反衬使君的“愚”,丈夫越是优秀,使君的行为就越是不堪。
第五叙事单元中,作者用大量的篇幅让罗敷形容了一个完美的夫婿形象。读者可以想象罗敷叙述时自豪的口吻,她大肆渲染丈夫由财富、仕途、外貌气质形成的优质形象,并以“殊”字作结,体现丈夫不同凡俗的特点。在这一部分中,叙事氛围又进行了一次变化,通过令读者感到舒畅的报复式反击,继续化解先前的紧张感,转而体会通过对丈夫形象的夸耀进而肯定自己的罗敷形象。在这里,读者不但能体会到罗敷强大的自信,并且这样的炫耀行为也使场景回到最初轻松的状态。至此,全诗戛然而止,没有再继续写使君的态度,说明作者已将“意”表达完整。
作品深层结构及作者想要传递的思想是在表层结构的基础上形成的,需要更加细致的分析。
首先,在第一叙事单元,作者用了六句话的篇幅形容罗敷精致的装扮,以此衬托罗敷的美貌。有人说罗敷是劳动妇女的形象,然而,作者花不少的笔墨描写配饰服装衬托的并非其劳动的形象,这些装饰不过是一种令人产生画面感的手段,大多是一种超越实际的描写手法,为的是塑造罗敷富贵华美的特点。
再看作者花了大部分篇幅叙述的夫婿形象,可谓人中龙凤,让人望其项背。无论是居于千骑之前的傲然,还是仕途高升的顺遂,抑或是在家中风姿绰约的俊朗,都是以一个完美的男性进行描述,这样的形象也引来了罗敷并不真正拥有这样的丈夫的争议。而无论这一形象虚构与否,这样描述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表现罗敷令人称羡的婚姻生活。
汉乐府作为民歌,反映的多是平民的思想与生活态度。《陌上桑》所塑造的罗敷形象,不仅具有美丽的特点,还拥有平民视角中完美的生活条件,从她的外饰、夫婿形象来看,不难想象其锦衣玉食的物质生活与琴瑟和鸣的婚姻生活,铺叙了一种人人都向往的生活图景,这也是作者花大笔墨描写这些内容的意图。
其次,在第二叙事单元中,旁人见到罗敷后的滑稽行为不仅体现了罗敷的美貌,还产生了具有生活感的喜剧效果,“帩头”“犁”“锄”这些劳动工具起到了真实性的作用。事实上,作者自第二叙事单元起,就有意使作品呈现轻松欢快的氛围感,即使是后来使君的出场带来了短暂的沉重感,也随即被罗敷轻蔑的嘲讽给打破。因此,作者是为了凸显作品的喜剧性而设置了这些情节,这也是为何作品在罗敷描绘丈夫的大段文字后便戛然而止,不再去续写使君的态度,故事的继续发展也不再具有必要性,作者已将要表达的意思和盘托出。
《陌上桑》的故事发生在罗敷采桑的路上,这一地点本身就具有特殊的蕴含。中国古代妇女有从事采桑工作的传统,因此许多男女相遇的故事都发生在采桑的道路间,由此生发出了“采桑”的母题创作。在这些关于“采桑”的故事中,比较著名的有《秋胡戏妻》《诗经·氓》。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秋胡戏妻》中妻子被多年未见的丈夫调戏后毅然决然选择自尽的悲惨结局,还是《诗经·氓》中女子遇到“二三其德”的氓后的凄凉命运,都体现了古代妇女无法主动把握自身命运的悲哀。然而在《陌上桑》中,罗敷自信勇敢的品质使她坚定地拒绝了使君的要求,并通过和其丈夫的对比羞辱了使君一番,她的行为是将自身作为弱者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是在漫长黑暗的封建社会统治下,对妇女压迫进行反抗的一道亮光。
通过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的分析,可以探析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主旨,其方法和目的主要包括:
罗敷集美好的外貌与品质、富足的生活条件、美满的婚姻生活于一身的形象是广大劳动人民想象中的完美女性,这样的形象条件是幸福生活的前提。创作者希望在“锄”与“犁”的平民生活中能有这样一个美妙的象征,化身为他们生活的理想,令其驻足观望,心生向往。作者同样希望有这样一种形象,言其所不敢言,行其所不敢行,在面对剥削时能无所畏惧,坚决反抗。因此,罗敷形象代表了普通民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表现具象的美只是一种表面的手段,作者真正要说明的是对生命良好状态的欣赏。
作品的喜剧因素亦值得探究,主要体现在讽刺嘲笑、夸张诙谐、积极赞美三个方面。陈瘦竹认为:“根据我们现代喜剧的创作实践,大致可以把喜剧概括成三种,即讽刺喜剧、幽默喜剧和赞美喜剧,并以讽刺、幽默和赞美作为喜剧精神的三种特征。”②在《陌上桑》中,罗敷对使君加以“愚”的嘲笑以及同丈夫进行对比的行为是对特权阶级的辛辣讽刺;路人见到罗敷的失态与罗敷描述丈夫的内容及语气,皆带有夸张成分,并且画面幽默诙谐,具有极强的戏剧画面感。通篇表达了创作者对罗敷的赞美,这些现象皆吻合喜剧的创作原则,因此,作者实际上是刻意让作品具有了喜剧性。
英国学者勒维认为:“任何时代或民族的喜剧精神,可能都是一种狂欢、净化和幻想的精神,或者,也可以说,是对人性善和世界秩序的信念。”③充满乐观态度的《陌上桑》正是反映了这样的喜剧精神,通过描写罗敷与路人、使君、丈夫之间的联系与矛盾,表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罗敷最具人格魅力的特点在于她的反抗精神,全文矛盾高潮的产生也正基于此。罗敷的反抗是正义的反抗,作者的创作意图,不仅是让作为弱势群体的女性对男性强势文化进行痛斥,亦是对特权阶层滥用强权的指责,其力度如作品强有力的收尾一般,不给对方留任何回应的余地,可谓力透纸背。因此,作者也在通过反抗精神表达民众对封建强权政治的憎恶与消解这种压迫的美好愿望。值得一提的是,这样的精神在后世的文学作品中也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如关汉卿的《救风尘》《望江亭》就通过元杂剧的载体形式,生动地表现出了《陌上桑》将喜剧与反抗强权的严肃意识完美结合的文学模式。
综上,作者通过隐含意脉的显现,表达了民众对美好事物的积极追求、对消除生活消极因素的愿望以及对人生的热爱,因此,《陌上桑》表现了积极的乐生思想。
在“以悲为美”的汉代文学中,乐府诗通常具有情感的消极性,尤其是对于生命意识的阐述,多是表达对生命短促、脆弱的忧患。如《薤露》:“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西门行》:“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都表达了悲观的生命意识。但对生命易逝的担忧有时也化为努力生活的动力,如《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曰:“古辞云‘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言芳华不久,当努力为乐,无至老大悲伤也”④,正表达了一种人生短暂,应努力向上的态度。又如《西门行》中,作者在表达“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忧患后,便坦然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是一种及时行乐的态度。
《陌上桑》的思想情感与大部分汉乐府的情感基调有所龃龉。不同于其他具有“悲剧美”的作品,《陌上桑》虽然也是为追寻“乐”而生成的人生态度,但无论是对美的无限热爱和追求,还是对表现乐观心态的喜剧手法的运用,抑或是对人生的黑暗部分的唾弃,都更多地表达了积极乐观的生命态度。如果说汉乐府中如《西门行》这样的作品是“苦中作乐”,那么《陌上桑》则是发自内在的“以乐为乐”,这样的不同为探寻那一时代历史情感的多样性提供了重要的基础。
对文本结构的重视与分析应成为赏析作品的关键,并且在对形式与内容的关系界定上,不应做完全的区隔,形式与内容本就在文本中进行了统一,分析文本深层结构有利于对思想内容的全方位探究。
结构主义批评家受索绪尔语言学的影响,试图对隐藏在所有文本故事中的基本、普遍的叙事结构进行归纳与总结。结构主义者利用“二元对立”理论“把研究对象分为一些结构的成分,并从这些成分中找出对立的、有联系的、排列、转换的关系,从而认识到对象的结构不是单一的结构,而是复合的结构”⑤。在《陌上桑》的文本中,叙事模式呈现出人物“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与追求”的普遍模式,以及将“美好事物遭到迫害”设置为矛盾冲突的发生,暗示了人们对理想生活的追求和对不定迫害的厌恶与惧怕,加上喜剧性的语言表达和情节设定,使乐生主题得到有力诠释。
另外,即使是同一时代的同一文体类型,仍具有情感的差异性。文学史的编排逻辑使文学作品被强制性地划在某类特征模式下,为了方便归纳和记忆,同一类型的文学作品通常具有规范化后的“整体性”特征。我们对某一类作品的印象往往来自于这些既定的名词,《诗经》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古诗十九首》的“直而不野”以及汉乐府中的悲剧美情怀,这样的思维定式使我们在分析某类作品时,有先入为主之弊,而忽视了作品的个体性和多样性表达。
①吴树平:《风俗通义校释》,天津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② 陈瘦竹、沈蔚德:《论悲剧与喜剧》,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
③〔英〕凯瑟琳·勒维:《古希腊喜剧艺术》,傅正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④〔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
⑤ 胡经之、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