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宇洋 [天津传媒学院,天津 301900]
契诃夫从出生到去世(1860-1904)的这段时间,被列宁这样形容:“1862—1904 年这一时期,俄国正处于这样的变革时代,这时旧的东西无可挽回地在大家眼前崩溃了,新的东西则刚刚开始安排。”①对于俄国而言,现代性启程的标志便是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所签署的那张废除农奴制的法令,但作为一种自上而下的强硬改革,俄国的现代性发展是极不充分的。所以在契诃夫的戏剧作品对俄国现代性的示喻中,其主要表现是作为生活条件的空间的断裂、作为生活状态的时间的错位和作为记忆和向往的幻想的永恒这三个领域,并且这三个领域依次递进深化而呈现出俄罗斯社会独特的现代性表征。
俄国的现代性断裂最先体现在空间之上。空间首先是一种盛放物质内容的透明容器,是凸显为房屋、工厂和火车等的物质空间,在这个意义上十九世纪末俄国的断裂是各个地区之间发展不充分和不均衡的矛盾;而在另一个意义上,列斐伏尔认为空间不仅仅是一堆被生产出来的物质客体,同时也是生产这些物质的生产方式本身,甚至还是这些生产方式的再生产,因此空间的断裂也在更为宏观的行为模式的层面上体现为不同生活方式和意识形态之间的排斥和对立。
作为物质方面的空间断裂,体现在现代性发展下的青黄不接。在《万尼亚舅舅》一剧中,最大的矛盾就是现代性的应许和落空之间的矛盾。医生阿斯特罗夫认为森林不仅能中和气温,还能提高人们的灵魂,他希冀能为一千年后的人们多植一些树木来创造更好的气候,但这希冀在现代性的进程面前无疑是可笑的。在第三幕中,阿斯特罗夫无奈地指着画图桌上的图表,演示着这个地区近几十年来的变化,即从过去生长着茂密的森林转化为如今遍地糜烂着的沼泽,那么这副惨状应该归罪于四通八达的铁路和冒着黑烟的工厂吗?恰恰相反,让阿斯特罗夫恼怒的是,作为现代性许诺的工业火车始终没有开进乡下,他的家园至今仍遍布贫困和白喉,未尝获得一点好转。
对于万尼亚舅舅来说,现代性的欺瞒就是谢列勃里雅科夫教授的欺瞒。万尼亚舅舅自小就滞留在乡下,为了打理教授的产业付出了二十五年的生命,却只能得到每年五百卢布的酬劳。但由于万尼亚舅舅一直将教授视为自己的精神领袖,所以对自己的付出心甘情愿。但逐渐地,万尼亚舅舅开始发现这位代表现代性的教授其实是一个不学无术的骗子,他整日谈论各种主义,却根本不懂什么才是艺术的真谛。最终在第三幕里,教授宣布他希望将万尼亚舅舅投入了半生心血的产业全部变卖然后投资证券——此举意味将前现代性的不动产业置换成现代性的流动产业——万尼亚舅舅才彻底被激怒了。万尼亚舅舅为建设现代性付出了所有的劳作和时光,却没有收获任何报酬。现代性就像一张空头支票,一下击碎了底层百姓的幻梦。
作为生产和再生产模式的空间断裂,体现在不同意识形态、生活方式等社会关系层面上的阻隔和分层。这种空间的阻隔在《三姊妹》中最明显地呈现了出来,即她们永远也无法抵达莫斯科。三姊妹无法抵达莫斯科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无法踏上莫斯科的土地,而是在意识形态上无法被莫斯科的资本主义逻辑所接受。而在十九世纪末的莫斯科,旧礼仪派“1848 年激增到了186000 人,约占莫斯科总人口的一半”②,“20 世纪初,在俄国的富商和工厂主中,旧礼仪派的比例达到了65%,他们控制着全俄资本的60%”③。这种旧礼仪派起源于十七世纪中期反对尼康宗教改革的一支分裂组织,是极端的保守派别,他们因为没有严格的教阶制度而零星地散布在各处,所以不得不运用禁欲和苦修来代替一个严密组织对他们的引导。也正因此,他们逐渐养成了勤劳节俭的生活习惯,与韦伯提到的新教伦理相耦合,成为站在俄罗斯资本主义积累的浪头上的开拓者。在这个意义上,莫斯科中充斥着和将要接纳的,是可以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为社会积累财富的主体,而非毫无行动力的知识分子贵族——这种毫无行动力明显地在象征含义上体现为为三姊妹一直没有去往莫斯科——纵使她们精通三到四门外语,也只能蜗居于旧宅自娱自乐。
作为一种生产关系的再生产的空间,这种空间结构了人的生活习惯和精神价值,使人逐渐被建构为只能在这一特定空间中才能生活的被物化个体,最终这种横向的空间的生活方式被深化为纵向的、凝聚了个体全部生活经历的时间段落。
“从具有规定性作用的某处移至有待被规定的另一处……怀旧/恋乡就会兴起”④,使老仆人费尔斯在樱桃园坚守的绝对不是主人们的仁慈,而是一种对过往规定性生活的贪恋。规定性是帮助人在无限的空间中确定方向的一种手段,它虽然规定了人的界限但同时也赋予了人生活的方向。在旧时的庄园里,因为生产能够自给自足而无须与外界贸易,并且新生儿能够很快被庄园文化驯养成上一代人的模样,所以对庄园而言,时间是永恒的,不存在变化,也不存在发展。但随着农奴制的废止,庄园式社会和主奴之间绑定的依附关系也轰然破碎,农奴们进入了自由世界的同时也在进入现代性的漩涡,因此费尔斯在樱桃园里的滞留,更确切地说是源于对外界的恐惧。就像《海上钢琴师》中的1900 惧怕城市,费尔斯也同样地惧怕城市——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无规定性场所。在旧社会和新社会之间,代表着过去规定性生活的费尔斯在无规定性的现代社会里成了一个年迈的错位者。《樱桃园》第二幕中,当费尔斯出神地回忆着“农民顾念主人,主人也顾念农民”的旧庄园时代时,作为新阶级的罗巴辛曾不屑地对之加以讥讽。眼看一场旧人与新人之间的矛盾就要爆发,却由于费尔斯常年的耳背而误把罗巴辛的攻击听成了赞赏,导致这场交锋戏谑性地错位。两人的错位不是在同一个平面中的共时性错位,而是在同一条流向的时间轴上但处于不同时间节点而相距过远的历时性错位。从庄园制经济崩溃的那一天起,费尔斯就因为接受不了现况而在潜意识中逃往了过去,沉溺于那种逝去的安全感和归属感,从而与他人的交流产生了错位和凝滞,成为在三驾马车的飞奔中落下的遗民。制作樱桃酱秘方的失传,象征着前现代社会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同一的天然状态的失落,所以庄园制的社会生活也不可能不成为回忆,既是因为樱桃园的覆灭才摧毁了费尔斯,也是因为没了费尔斯的守护,樱桃园才化作了幽灵。
与费尔斯不同,柳鲍芙要敏感得多,她成为现代性生活的热情拥戴者。凭借着现代便利的交通,她五年前就能迷醉于巴黎——成为波德莱尔笔下的游手好闲者——在无规定性的空间里抱着慵懒的旧习挥金如土。但现代性对于旧贵族而言是迟来的,就像柳鲍芙抵达樱桃园的火车是迟来的,这种迟来粗暴地将人一分为二,使人同时患上了旧生活的积习和对新生活的向往的精神分裂症。这种精神分裂症在柳鲍芙身上主要呈现为游移不定的延宕作风,柳鲍芙对樱桃园的“救与不救”就如同哈姆雷特的“杀与不杀”。在《樱桃园》第二幕,当罗巴辛劝请柳鲍芙将樱桃园改造为地皮分租给市民盖别墅时,柳鲍芙一会在问谁抽的雪茄的味道那么奇怪,一会又指责起城里的一家饭馆……就是不愿意正面回答罗巴辛的建议。这里的交流错位不同于费尔斯的灵魂早已停留在旧日园地里的被迫迟滞,而是一种主动的逃避。尽管柳鲍芙已经持有罗巴辛像匕首一般有效的谏言,却仍在不断地延宕行动。不同于哈姆雷特的是,这种怨艾的延宕使柳鲍芙拯救樱桃园的决心显得可笑不堪。但如果翻转过来看——从现代性信徒的那一面来看——惯于延宕的柳鲍芙则堪比一个阴冷狡诈的阴谋家。在这一面,她的延宕恰恰是她的利器,“是啊!我的心思平静多了,这倒很是实话”⑤,在《樱桃园》的结尾处,柳鲍芙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在感慨终于卸下了象征着旧生活的担子。就如同时间是现代性的利器,游移不定的浪费时间也成了柳鲍芙的利器,她任由时间吞没樱桃园,最终得以脱身奔向“美好的新生活”。
较于年老的费尔斯和迷惘的柳鲍芙,伊凡诺夫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现代性斗士。在《伊凡诺夫》中,他总共有过两次反抗社会的英勇举动。第一次是向政治和宗教的反抗。1881 年3 月1 日,亚历山大二世遇刺身亡,仅仅因为嫌疑人中存在着一个犹太人,就在一个月后的伊里沙弗格勒镇展开了第一场针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导致多人被害和两百万余卢布的损失,并且将反犹浪潮快速扩散到了全国。也正是在这段时期,伊凡诺夫迎娶了犹太人安娜,“我的信仰跟别人不同,我的结婚也跟别人不同”⑥,在契诃夫的笔下,安娜和传统文学中犹太人的尖酸刻薄的形象截然不同,相反她愿意为了爱去无私奉献——“倘若我要求她再多牺牲一百样,她也会连眼都不眨地马上去做”⑦。第二次是向传统观念和资产阶级观念的反抗。伊凡诺夫在第一幕第五场中向里沃夫表示,按照传统的方式安安稳稳地过完一辈子是最好的选择,但在第一幕第六场中,他却立马狠心地向妻子安娜表达了决绝。他拒绝了安娜以美酒和音乐为凭的百般挽留,也就是说,他主动摧毁了曾经如是的规定性场所,只是因为不再爱她了和爱上了另一个人。但在这次对抗中,他不仅不被安娜和里沃夫所代表的传统价值观所接受,因为他们认为他如果不永远爱着妻子就是背叛了家庭;也不被鲍尔金等代表的资产阶级价值观接受,因为他们认为他试图另娶萨沙只因觊觎她的财产。
伊凡诺夫是英勇地在向政治、宗教、传统和整个过去与未来的历史宣战。但也正因为这种全方位的宣战,使他既无法像里沃夫那样坚守传统的信条,也无法像鲍尔金那样在现代社会中如鱼得水。于是在这种尴尬的境地里——在被现代性搅碎后的履带上——他只能虚悬于空中,不得不去灭亡。在时间和空间的不断爆破之中,现代人已毫无立锥之地,无论是在空间中还是在时间中,于是幻想成了唯一的永恒。
基恩·特斯特把前现代到现代的历变借助文学作品描述为:从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那样想去哪就去哪的辽阔空间,变为福楼拜的外在世界的无限已经被灵魂的无限所取代的窘迫处境。在空间发展的断裂和时间进程破碎而导致的错位下,人们只能遁逃进精神空间以求得安身立命。于是契诃夫笔下的人物们一部分选择了向下躲藏进回忆里,另一部分选择了向上寄托于未来中。
在向下挖掘回忆的过程中,更被重视的已经不再是现代的贵重物品,而是附着了记忆的平庸之物。正是这些平凡的家居用品承载了人们的念想,并且凝缩了无垠的时间,巴什拉指出:“人们认识的只是在安稳的存在所处的空间中的一系列定格……空间在千万个小洞里保存着压缩的时间。”⑧只有在对这些定格了时间的家居之物的静观中,身处立锥之地的现代市民才有可能得以获得更为丰盈的空间和时间,即一种精神层面上涌现出来的广阔性。
让我们再度回到樱桃园这一腐旧之地,但在这里,它已摇身一变为理应固守的安栖之所。“别处和过往比当下和立刻更强大,此在被一个处在别处的存在所支撑”⑨。很明显,柳鲍芙是不得不回到樱桃园的,因为在无数的被欺诈之后,她需要一个旧日的存在来佐证她的身份和存在。在《樱桃园》中具有喜剧气质的幼儿室和老橱柜其实更隐含着悲剧本质。在第一幕,柳鲍芙穿着旅行回来的装束第一次上场时,从嘴巴里吐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呀!幼儿室呀!”⑩在这间老旧的幼儿室中,柳鲍芙仿佛从迷醉巴黎的浪子又重回了天真无邪的少女。以此可见作为承载了回忆的凡庸之物在现代如何成了人们的精神寄托,而恰恰那些看起来更为贵重的金币则被柳鲍芙随意地施舍给了乞丐。加耶夫在罗巴辛介绍完改造樱桃园的设想之后,偶然间在老橱柜中翻出了一张记录着它百年历史的日历,依此发表了一番关于老橱柜如何支撑他们家族向着正义与美好前进的感慨。但这番感慨并没有获得他人的响应,而只是被视作小丑的跳梁。不论加耶夫的这番喟叹究竟是真诚的还是只在取乐,这种对过去的贪恋不管怎样都不可能在资本主义的逻辑下被认可。也就是说,私人回忆只能在地窖中品味,它只是一种向下的沉醉,只能在孤独中永恒。
而另一部分人所选择的幻想则是一种面向未来的希望,纵使这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在背面其实透露着消极。在《三姊妹》的庄园里,三姊妹对改造生活的向往就是一种寄托于未来的向上的幻想。三姊妹饱受乡下环境的折磨,从中学教员库利根张口闭口就是领导的市侩,到费拉彭特所代表的前现代的腐旧,再到娜达莎资本主义实用主义的冷酷——娜达莎认为服侍了三姊妹一家多年的老仆人作为一个再没有生产力的废人应该被驱逐。她们期望改造生活的理想一开始试图通过逃到莫斯科来达成,但在意识到其永不可能之后,伊里娜含着泪说:“我要到学校里去教书,我要把我的整个生命都贡献给也许有这种需要的人们。”⑪于是,她们便决心老老实实在当地工作,去滋养并改变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威尔什宁极富浪漫主义气息地幻想着,即便这片地区的十几万人口现在都极其愚昧和粗鄙,但只要还尚存三姊妹这类虽然稀缺但却富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们,就一定可以在几百年后改造一切。也难怪叶尔米洛夫会评价契诃夫具有进步色彩,认可他能够与凋敝的过去诀别而向美好的未来迈进。
霍夫曼斯塔尔说道:“今天,有两件事看起来是现代的:分析生活和逃避生活……一者对心灵的内在生活进行解剖,一者沉迷于梦想。”⑫在现代性浪潮下,契诃夫笔下的人物对物的追忆和对未来的向往,都是一种梦想精神。也正是在这种梦想精神中,他们得以统合了空间的断裂和时间的错位,在幻想中达成了一种永恒,收获了支撑他们生活和前进的勇气。而契诃夫本人所拥有的恰恰是另一种现代性精神,也即对生活进行不断解剖的精神,他深刻地揭露了当时甚至是延续至今的现代性状况和人们的遭遇,并仍在不断引发后人的反思。
①许力:《契诃夫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研究》,天津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5页。
②③曹维安,于芹芹: 《旧礼仪派与俄国资本主义经济发展》,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第115页,第116页。
④ 〔英〕基恩·特斯特:《后现代性下的生命与多重时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1页。
⑤⑩⑪〔俄〕安东尼·巴甫洛维奇·契诃夫:《万尼亚舅舅·三姊妹·樱桃园》,焦菊隐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257页,第188页,第178页。
⑥⑦〔俄〕安东尼·巴甫洛维奇·契诃夫:《伊凡诺夫·海鸥》,焦菊隐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68页,第14页。
⑧⑨〔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8页,第268页。
⑫ 〔英〕杰拉德·德兰蒂:《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