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主要人物的精神创伤分析

2023-09-28 05:02朱晓薇宁波市鄞州中学浙江宁波315100
名作欣赏 2023年17期
关键词:侍萍鲁侍萍周萍

⊙朱晓薇 [宁波市鄞州中学,浙江 宁波 315100]

《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将“创伤”定义为“身体受伤的地方”,“泛指物质或精神遭受的破坏或伤害”。创伤一般既可指“由某种直接的外部力量造成的身体损伤”,也可指“由某种强烈的情绪伤害所造成的心理损伤”。心理创伤(trauma)一词最初来源于希腊语“损伤”,其原来的意思意为“伤”。精神创伤或心理创伤都会给受害者的心灵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痛,《创伤与复原》的作者朱迪斯·赫尔曼认为创伤性事件“破坏了普通人对生活的适应”,进而引发受害人对某些事件的应激性反应。当理解精神创伤在人的行为方面的影响,我们就能理解曾遭受精神打击的人的矛盾以及错位行为的合理性。

经典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自有其独立于作者意志之外的生命力,人物的复杂性源于人物本身特殊的情感价值,特殊的情感价值则在特殊的人物经历中生成。《雷雨》中的主要人物之间贯穿三十年的情感纠葛一步步将彼此推入命运的深渊,最终导致不可挽回的悲剧结局。从某种意义上说,《雷雨》中的主要人物都在其人生经历中遭受了不同的精神创伤,并内化为性格塑造的一部分,外化为命运节点的不同选择。本文试图以精神创伤为切口,通过人物各自的创伤经历,分析《雷雨》主要人物的矛盾,以精神创伤观照人物行为的内在逻辑,指向情感涌流中的命运结局,为从不同视角解读作品提供新思路。

一、鲁侍萍:命运轮回的闭环

和生活事件有关的天灾人祸会让人产生强烈的情感失控反应,因而造成心理伤害,特别是危及生命的事件会导致心理创伤的发生。从生活经历来看,年轻的鲁侍萍遭遇的人祸成了她悲剧人生的起点。三十年前,她也是四凤一般如花的青春年纪,虽是下人,却也识得一些字,温柔善良而知书识礼,吸引了周家少爷。一个年轻留过学的少爷,不畏门第鸿沟与她同居,青春年少的侍萍如何能不沉沦在这没有未来的爱情里?但即使她为周家少爷生下两个儿子,依然无法抗衡阶级的鸿沟,等待她的仍是被抛弃的命运,和她一同面对这命运的是奄奄一息的小儿子。彼时的侍萍,承受的不仅仅是爱人背弃带来的伤心,更是封建社会传统观念对自己的厌恶与他人冷眼的屈辱。而她想死又没死成,一个苦命的“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

事件的严重程度和个体的易感性,决定了严重生活事件是否会对当事人造成创伤。赵冬梅认为:“危及生命的事件”更容易“导致心理创伤的发生”。年轻的鲁侍萍为何选择跳河?不正是因为那样一个地位低卑的年轻女孩无法承受未婚生子,看不到未来的生活吗?那些事情远超过年轻侍萍的最大心理承受能力,但命运却又没有让她死成,那濒死的绝望一定给单纯的少女留下深入骨髓的痛苦记忆。所以从事件性质看,周朴园的抛弃让侍萍心如死灰,已有危及生命的体验。从侍萍的性格看,当年的花季少女必是无力承受打击才选择死路。但当时社会环境决定她又是信命的,既然命没有让她死去,她就选择远走他乡,希望永远断绝与过往的联系。

生活在创伤中的个体总是感到羞愧、屈辱和恐惧,而长期经受痛苦、回避痛苦或者逃离痛苦也会导致矛盾。三十年来,鲁侍萍一定是在内心的煎熬中度过的,可惜长久以来回避的方式并没有解决她的精神痛苦,痛苦的压抑与遗留带来的是矛盾。她从没有想过反抗命运带给她的阶级身份,她不让四凤去给上等人家帮佣,是因为她一直只能用回避的方式来对抗命运。但三十年后,她仍然因为四凤而踏进周公馆的旧梦。回避的惯性让鲁侍萍在初见周朴园时急于离开,可三十年前的刻骨铭心毕竟又唤起她内心的温情,她将自己遭受不公命运的答案寄托在周朴园身上,因此渐渐地去试探周朴园对过往的态度,而这试探本身就意味着她没有与命运对抗的决绝,意味着她在命运面前的软弱。鲁侍萍的试探,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揭开了《雷雨》跨越三十年的命运纠葛。谁曾想,恰恰是软弱的试探无情地揭露了周朴园冷酷伪善的真面目,击碎了鲁侍萍零星善意的幻想,让她真正意识到现实的可憎,引来故事巨轮的轰隆巨响。等待她的更残酷的打击将是亲子反目、兄妹乱伦的晴天霹雳!就以处理四凤的问题为例,侍萍精神上所承受的焦虑、恐惧与折磨,绝非常人所能承受。曾经相似的痛苦,让侍萍知道,如若四凤与周萍分离,四凤就只能活活等死。她不可能让四凤面对这样的残酷,她选择成全周萍和四凤,并让他们远走高飞,却只能与他们永不想见,否则伦理道德会永远刺痛侍萍的神经。最终,她的那对苦命儿女鸳鸯没有走成,在雷雨之夜,一个触电而亡,一个饮弹自尽。

鲁侍萍作为一个善良、自尊、要强的下层劳动妇女,在这出悲剧中可以说是身世最悲惨、所受打击和迫害最深重的一个人物,也正因为深切地感受到命运对她的胁迫,才令读者在她悲愤控诉“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后,真正地透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

她曾经尝试用回避与逃离来抚平自己的精神创伤,自尊又善良的她试图用应对三十年前创伤的方式来解决三十年后的命运纠缠,但因为她的选择,又无可奈何地一步一步走进命运的旋涡。鲁侍萍的人生,最终被命运摧毁殆尽。

二、周朴园:情感错位的隔膜

周朴园在《雷雨》中是恶的,曹禺都说:“他(周冲)的死亡和周朴园的健在都使我觉得宇宙里并没有一个智慧的上帝做主宰。”周朴园一出场,作者的刻画便是:“他的脸带着多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峻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光,看出他平日的专横,自是和倔强。”

但我们应当意识到,曹禺创作周朴园这个人物的成功之处不在于简单塑造了他的“恶”,而在于呈现出这个人物“恶”的复杂性、阶级性、时代性,具有相当的文学审美价值。因而我们不能忽略“专横,自是和倔强”后的那句:“年轻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

三十年前,周朴园作为一个德国留过学的富家少爷,敢于在封建礼教思想的笼罩下冲破阶级的界限,爱上侍萍,与她同居并生下两个儿子,这至少横跨两年的相守不能说只是玩弄感情,一定是有爱情的真诚存在的。而他无法抗拒家庭的重望,无法抵抗来自母亲的压力,只能被迫选择抛弃爱人和幼子,娶了一个门第相当的女子。一个二十八岁正当盛年、尚存一丝理想主义的年轻人,面对爱人被驱逐、被迫投河的现实,怎会无动于衷?

有的个体为了回避创伤及与创伤体验相联系的痛苦经历,往往会以一种单调、固定的方式生活,情感较麻木,并选择性遗忘过去的经历。情感的麻木也许并非由最初发生的灾难性事件导致,而可能是创伤个体对事件的认知评价,以及负面性情感体验促使个体做出过度的回避反应所致。周朴园的心理变化过程也应是如此,他觉得三十年前年轻的自己是有愧的,因此才会在以为侍萍已死的情况下,仍旧保存着房子原有的陈设布置,老家俱跟随屋子搬迁来去;原有的生活习惯已经维持着三十年,关窗的习惯也源于侍萍生孩子的时候。这些单调、固定的生活方式都是由三十年前周朴园自发的选择而起,最初的目的也应当只是简单地回避自己精神上的痛苦,抚平忏悔带来的煎熬。

三十年过去了,现实中的周朴园已经成为一个老谋深算的资本家和封建家庭大家长,但精神上,曾因跨越阶级的爱而受的伤痛并没有痊愈。只不过,后来周朴园的情感经历并不顺畅,他没有对第二任妻子产生感情,第二任妻子便早逝了;他娶了小他二十岁的蘩漪,但蘩漪反抗他,完全不是一个和谐大家庭应有的主母模样,周朴园的情感便再也没有被点燃过。

周朴园的情感其实是封闭在了三十年前的侍萍身上。他认为他的家庭是“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但现实中与蘩漪在价值观上的矛盾、儿子对他的惧怕、家族中“贤妻良母”角色的缺位,都让他愈发怀念侍萍所代表的理想家庭氛围,他需要在家庭方面也不让任何人说闲话。这背后,是他对自己权威的迷信,是他对身边人情感的漠视,因为三十年前,他也是被家庭的权威操控着情感的取舍,他由受害者继承了加害者的衣钵。加害者为了逃避对罪行应负的责任,会尽其所能促使别人忘记他的罪责,一旦事迹败露,加害者就会开始攻击威胁他的受害者。

作者偏偏将三十年后的侍萍送到他眼前,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遮掩。当侍萍威胁到他的家庭“体面”时,他就要让三十年后的侍萍保持沉默。三十年前他漠视了侍萍的生命,用旧物与旧习的形式主义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建立自我感觉良好的道德家长权威;三十年后,他漠视侍萍的情感,用金钱来衡量一切关系,撕下了自己怀旧的外衣,让我们看到他只是一具情感的空壳——这恰好印证了资本家的冷酷伪善。陈思和认为,周朴园与鲁侍萍的一番对话,“既有现实的社会冲突,又有人与人之间的两性情感,男女真挚的爱情,都非常丰富地交织在一起”,“让读者看到了人性的丰富性”。周朴园的形象正因着一丝残存的真情怀念,才更显虚伪自私的真实。

周朴园身上拥有的人性温情部分随着侍萍的投河永远留在过往,三十年来的怀念是一场真实又脆弱的做戏。周朴园的悲剧,从三十年前他的选择就已经开始,三十年来没有人真正走进他的精神世界,也就没有人能够真正治愈他的精神创伤,让他能够回归拥有正常人性的情感生活。周朴园本已摇摇欲坠的家庭,在与侍萍重逢后加速走向崩裂,横跨三十年的纠葛最终演变成精神与现实的双重悲剧。

三、蘩漪:“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

给蘩漪造成伤害和痛苦的创伤事件是生活在周公馆和爱上周萍,前者在潜移默化中瓦解蘩漪的心理防御机制,后者让蘩漪意识到自己抵抗的无力,这两件事都让蘩漪体会到深切的被抛弃感和无助感。

曹禺是极爱蘩漪这个人物的,他说蘩漪“是一个‘最雷雨’的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蘩漪”们触动着作者内心的怜悯和尊敬。蘩漪是一个接受过五四思想的新式女子,她渴求自由、解放,但是社会环境却将她丢进周家这样一个封建伦理思想笼罩的大家庭,从她嫁给周朴园起,她的精神就注定充满了挣扎反抗的煎熬。她在长久地压抑中渐渐枯萎,直到周萍出现,让她重燃精神的火花,带给她生机的重燃。周萍是她在长久的精神压抑中感知自己真正存在的符号,若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蘩漪这个强悍、炽热、勇敢的女子怎会爱上懦弱的周萍。但当周萍屈服于家族伦常观念,决定离开蘩漪时,他们本就在扭曲压抑中相互支撑的情感天平出现了倾斜。如果没有周萍,蘩漪的生命将又一次沉溺在这个压抑的家庭中,她的精神力量会再次消亡。因为爱人的离去,蘩漪将独自面对社会、家庭的压制,所以她要紧紧抓住周萍来反抗周朴园所代表的桎梏,甚至曾卑微地提出让情敌四凤回到周家,以此来留住周萍。周萍承受不住蘩漪火一样的情感,他的逃离激化了蘩漪被抛弃的无助与愤怒,甚至吞噬了蘩漪身为周冲母亲角色时的理性。

蘩漪被周萍抛弃的背后,是用爱情反抗这个传统社会的失败。她将希望寄托在男性身上,也将恨投射在男性身上,她把她的精神痛苦归因于周朴园的压制、周萍的怯懦,想要反抗、摧毁他们,却没有意识到真正导致她痛苦的是那些社会背后的枷锁。这些都是她拯救自己的方式,但这些行为背后的依附性,都决定了她没有出口的悲剧命运。

四、周萍:伦理救赎的深渊

伦理道德是周萍的精神负担。周萍的个性是犹疑不定、怯弱不安的,他与生俱来的“蛮”的生命力本应在受过新式教育后化为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但家庭封建观念的强力压制让他将新旧观念的冲突内化为自己内心的妥协。蘩漪与他在新式精神上的契合和对他母爱般的关怀,都满足了周萍的精神缺失,他们的相爱是冲动而热烈的。但周萍的道德观念重新掌控了他的身心后,他对自己感到厌恶与悔恨,他对父亲感到歉疚与恐惧,他日日在外借酒厮混来逃避家庭的窒闷与蘩漪的疯狂。直到他遇到四凤,四凤的纯洁让他看到洗刷自己过往的可能,他想用四凤的洁净来救赎自己,用与四凤远走高飞来重启自己的人生,以此卸下沉重的伦理重负。在他难得用自己的意志强力地做出决定去爱四凤后,等待他的却是更为致命的乱伦深渊。

周萍的懦弱让他也用与蘩漪一样的方法——用新的爱情来救赎自己,这种方式的本质都是逃离,而不是正面去击碎权威和命运的枷锁,因此与四凤同母异父的兄妹乱伦事实注定是周萍的精神所难以承受的。被伦理观念深深控制的周萍,无法回应命运的打击,他的人生似乎永远被伦理玩弄,他再也看不到逃离的可能,伴随而来的只能是饮弹自尽的毁灭。

《雷雨》剧本中的对话可以让我们感知人物的独特个性,而顺着人物隐含在台词中、发生在舞台外的故事,还能让人物更加立体、真实地呈现出来。其中众多灵魂暗涌挣扎着,他们的行为不是孤立在舞台上四幕的时间中,而是在人物的生命经历中早已埋下伏笔。那个沉闷压抑的旧社会让每个人的生命都经历着扭曲的过往,而过往都在人物的精神性格上留下深刻的印记。无论是苦与傲的鲁侍萍,伪与恶的周朴园,疯与执的蘩漪,怯与欲的周萍;还是明亮的人,如最后美好幻梦被击碎的周冲,爱情憧憬被撕裂的四凤,命运没有让任何一个人逃避精神上的折磨。社会的病态让人物无法健全昂扬地生存,从命运摆弄他们的精神开始,悲剧就已经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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