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莹 王芳[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21000]
“新人”“虚无主义”是19 世纪60 年代俄国社会文化领域备受瞩目的关键词。从巴扎罗夫到拉赫美托夫,虚无主义者从主张否定传统权威与宗教发展为否定社会制度;从信奉纯粹的科学主义发展为奉行“理性利己主义”,并尝试凭借理性建设理想社会。虚无主义作为一种思潮不仅反映了改革后俄国剧烈的社会矛盾,还体现了以平民知识分子为主的激进派深受苦难后对自由与平等的向往。但它忽略了人性的差异与复杂,天真地认为理性可以成为生活的一切指引,只能为信徒暂时提供一个精神上的避难所,难以真正落到实处。早在19 世纪60年代初,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已经察觉到了激进分子唯理性是从、忽略文化历史的思想倾向,并发表了《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冬天记的夏天印象》来指出这种倾向的弊端。《怎么办?》发表后所掀起的“理性利己主义”狂潮更让他心忧不已。为此,他创作了《罪与罚》,延续了《时世》《地下室手记》对虚无主义的论战,加入了“新人”之争,和自己时代的虚无主义思潮展开了广泛的对话。
19 世纪60 年代,俄国社会内忧外患,民主浪潮迭起。为解决十年农民骚乱,缓解政治动荡,亚历山大二世推行了一系列涵盖行政体制、军事、教育等领域的改革措施,其中就包括1861 年的农奴制改革。然而这些自上而下的改革本质上是为维护其专制独裁统治而设定的,难免保留了大量旧制度残余,农民、工人仍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生存境况的艰难使底层人民对改革,对社会现状深感不满,就叛乱而言,1861 年的俄罗斯就有1186 个领地发生了骚乱。在这样的背景下,知识分子对于国家的出路、人民自由精神生活尤为关注,他们纷纷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政治、文艺主张,俄国文艺思想界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局面。
屠格涅夫在长篇小说《父与子》中着力塑造的“新人”巴扎罗夫,是俄罗斯文学中第一个虚无主义者形象,此后,一系列形形色色带有“虚无主义”特质的新人形象在俄国文学界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巴扎罗夫身上凝聚着19 世纪60 年代的俄国激进平民知识分子的缩影,他否定长辈所肯定与推崇的道德理想与宗教信仰,贵族尊崇的文学、艺术,热情地推崇理性与科学,认为“一个像样的化学家比最好的诗人强二十倍”①。屠格涅夫并不确定“虚无主义者”们能带领俄罗斯走出困境,因此在书中安排了巴扎罗夫的意外早死。但否定一切、激进的虚无主义深深打动了俄国平民知识分子渴求社会变革的心。后来,虚无主义逐渐由一种社会思潮向政治领域过渡,即从对一切事物的否定态度,转向为对现存不合理社会制度的批判。巴罗扎夫作为“虚无主义”的代表人物,亦成为部分激进革命民主派的代名词。
深受英国功利主义理论与法国空想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激进派最重要的思想家尼古拉·车尔尼雪夫斯为俄国虚无主义赋予了新内涵。他热情地宣扬“理性利己主义”学说:人性源于利己,人必然根据自己的利益来行动,但人性可以通过理性和科学改造以至于实现个人利益与绝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等同划一;最终,人类可以告别饥饿、灾难、野蛮和愚昧而日臻完善。车氏于1863 年创作的《怎么办?》一书集中展现了他的思想,书中的新人拉赫美托夫暗寄着他对俄国新一代青年的殷切期盼。除了崇尚理性科学,有着强烈的民主主义思想,坚决否认贵族与权威,拉赫美托夫还奉行“合理利己主义”,凡事皆从自身利益出发,“合理”在于不同人的利益可通过理性协调统一。此外,作为俄国平民知识分子的化身,拉赫美托夫有着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和“为民请命”的正义感,在书中他为革命拒绝了爱情,为“人民”进行无畏的斗争与牺牲。《怎么办?》一经发表就立即被公认为革命民主主义的宣言,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影响。革命家列宁曾评价道:“在它的影响下千百人参加了革命……它给我一次最深刻的再教育……这是可以受用一辈子的东西。”②
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对于车氏的观点却不以为然。陀氏强调人的复杂性与特殊性,除了理性与利益之外,人还拥有自己的意志、情感等。理性无法主宰人类精神可能蕴含的爆炸潜能,因此依靠理性实现全民利益一致、普遍和谐必然会受到人自身道德情感的阻碍,因此车尔尼雪夫斯基在《怎么办?》中所歌颂的理想社会只能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虚无主义狂飙突进,而俄国社会的无数人民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如果俄罗斯的年轻一代都是奉行冷酷的理性利己主义,结果只能是无休止地相互残杀与动乱。于是,他怀着对俄国青年深切的关切与悲悯,以车尔尼雪夫斯基鼓吹的思想作为出发点创作了《罪与罚》。
1863 至1865 年间,俄国虚无主义者内部出现了教派分裂——传统的空想社会主义者和新生的虚无主义。前者亲近、赞美民众,后者则强调极端的个人主义精英个体为推动人类历史前进而独立行动的权利。新旧教派的论争“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称为‘虚无主义派的分裂’”③,于是,我们不难猜到,《罪与罚》中主要的虚无主义者拉斯柯尔尼科夫与列别贾特尼科夫的信条与19 世纪60 年代中期俄国虚无主义者的意识形态有关。小说通过拉斯柯尔尼科夫揭示了人格的纷繁复杂性,证明“虚无主义”违背了生命和自由意志法则;还通过空想社会主义者列别贾特尼科夫揭露了“进步”青年狂热信仰背后的空洞,两者无一不彰显了《罪与罚》反虚无主义的主题。
列别贾特尼科夫是作家为当时的激进知识分子绘就的一张漫画,既阐释了对虚无主义的批判与讽刺,又暗含着他对俄国青年善良本性的确信。列别贾特尼科夫和马尔梅拉多夫一家租住在同一幢公寓,是一名狂热信奉虚无主义的空想社会主义者。值得一提的是,作家关于他名字的设计别有深意,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贾特尼科夫(Андрей Семенович Лебезятников),他的姓列别贾特尼科夫(Лебезятников),在俄语中有巴结(Лебезить)、讨好之意,这点对应于小说中列别贾特尼科夫对卢任的逢迎态度。与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夺财乃至做出一番事业的思路一样,列别贾特尼科夫也渴望获得一笔钱财以便实现理想,为此,他不遗余力地巴结卢任。譬如硬说卢任有意赞助“公社”、不干涉杜尼娅在婚后找情人等。陀氏传神地刻画了列别贾特尼科夫眼馋金钱却故意做作的画面,讽刺了部分虚无主义者沦为资本奴隶的现实:“彼特·彼特罗维奇……正坐在桌旁数一叠叠的钞票和连号的债券。一向几乎一文不名的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在屋里踱来踱去,故意用冷淡甚至鄙视的神气望着这些钞票。”
对于寻找俄罗斯出路这一议题,车尔尼雪夫斯基将问题过于简单化处理,乐观、天真地相信依靠理性就可解决一切问题,他的信徒列别贾特尼科夫亦是如此。当他声明“凡是对人类有益的,就是高尚的!我只明白一种说法:有益!”时,一个盲从他人学说的教条主义者跃然纸上,可以说陀氏将“理性利己主义理论”夸大到了讽刺漫画的地步,显出几分滑稽来。笨拙的他难免在介绍新思想时,发表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言论。在小说中,陀氏借列别贾特尼科夫之口,对《怎么办?》中主人公的思想和格言进行了一系列的戏拟性反驳。例如,针对《怎么办?》中提出的男女平权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独具匠心地设计了列别贾特尼科夫宣告男女在打架时也应平权的桥段。《怎么办?》中,房间被分成中立的和非中立的两种,公社成员未经允许不得互相进入非中立房间;列别贾特尼科夫就同卢任谈到公社成员有权在任何时候进入别的社员的房间,无论男女。此外,他还认为清洗一个污水坑要比拉斐尔或者普希金的活动更高尚、有益,戏拟的正是车氏认为“艺术低于现实”④的看法。而书中列别贾特尼科夫对婚姻问题发表的一番“高见”:
要是我有朝一日——说得荒谬一些——按照法定的手续结婚了,我倒的确喜欢戴上您所说的那顶可恶的绿帽子;我那时将对我的妻子说:“我的朋友,以前我只是爱你,现在我尊敬你了,因为你还善于提出抗议!”……我很可能给我的老婆亲自物色一个情夫,如果她很久都没有找到的话。
这番议论,戏拟的正是《怎么办?》中一女二夫的情节——罗普霍夫在得知妻子爱上基尔萨诺夫后,通过假自杀成全了薇拉与基尔萨诺夫的结合以实现三方的利益。以上种种异想天开的观点,与他在宣讲时的一本正经、自信满满乃至倨傲的态度结合在一起,显得十分荒唐可笑。
不过,虽然列别贾特尼科夫是“无数形形色色的庸人,半死不活的低能儿、半瓶醋的刚愎自用者”(罪,370)中的一个,有时会因信条做些小恶事,比如同卡捷琳娜打架等;但他仍然是善良的,在索尼娅被卢任指控偷钱时,他挺身而出,戳穿了卢任的诡计。显然,陀氏相信,虽然以列别贾特尼科夫为代表的普通俄国激进分子暂时为思想所奴役,但他们血液里仍流淌着同情与仁爱,而这些高尚的情感正是指引他们走出虚无主义的明灯。
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一名极端的虚无主义者,他将人划分为平凡的人与不平凡的人,为检验自己是否不平凡而犯下了谋杀罪。杀人后,他备受道德与良心的鞭笞,最终为索尼娅所感召,走向了救赎之路。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友尼·尼·斯特拉霍夫曾这样评价拉斯柯尔尼科夫:
我们第一次看到对不幸的虚无主义者、像一个人一般受着深刻苦难的虚无主义者的描摹……作者在虚无主义最极端的发展阶段,在再往下就无处可走的那个临界点上抓住了它……展现一个人的内心中的生命和理论是如何斗争的,展现这场搏斗最殊死的阶段,展现最后胜利的是生命——这就是小说的任务。⑤
此言切中肯綮,拉斯柯尔尼科夫因为意识形态谋杀,而在犯罪后他认识到他内心对人类挚爱的情感无法与想要成为拿破仑类“超人”所需要的冷酷意志共存,因为在他的理论中,超人正当天然地有为伟大事业而牺牲甚至践踏普通人类的权利。借此悲剧,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是为了指出虚无主义的危害与弊端,更是为了敦促激进青年们关注爱的信条。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思想源自19 世纪60 年代中期俄国新生的虚无主义,并在陀氏精妙的设计下,形成了《罪与罚》中理性与情感的基本心理冲突。新生的虚无主义信奉理性利己主义,并强调伟大个体对时代的推动作用。在拉氏的信条中,人生命的神圣性不再被重视,取而代之的是利益、使命的至高无上性。他以理性的、数学的逻辑来评价生命和伦理的价值,正当地认为他有为大多数人利益而剥夺一人生命的权利。“几千桩好事不能抵消一件小小的罪行吗?用一条人命来换取几千个生命,使之免于腐烂和朽败,用一个人的死来换取一百人的生——这是很简单的算术啊!”普通罪犯犯罪因为在内心深处承认自己在违法,所以他们在犯罪时无法保持冷静,以致留下各种犯罪证据;而他坚信他不会,因为他的理性证明了他所行之事为救助千万人之善举,而非罪行,所以愧疚、恐慌等情绪也就无法影响到他。
然而,在杀人之后,拉斯柯尔尼科夫身心却陷入了剧烈的矛盾和痛苦之中,他逐渐发现自己大脑中共存着两种互不相容的思想:他信奉冰冷的利己主义,应为了使命不顾“蝼蚁”,然而他却有着对人类深沉的爱。在小说的最后,面对索尼娅非功利主义的基督教之爱和自我牺牲精神,拉斯柯尔尼科夫想,“难道她的信仰现在不应当成为我的信仰吗?至少,她的感情,她的追求……”仿佛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呼唤我们:“要相信善。相信上帝,相信自己。”
车尔尼雪夫斯基在《怎么办?》中创作了“新人”拉赫美托夫,同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罪与罚》中也塑造了他的理想主人公——大学生拉祖米欣。《罪与罚》向我们全然展示了一个深陷泥泞的俄国:充斥臭气的干草广场、庸俗的投机分子、瘫倒在街头的醉鬼……在泪水、烈酒与枪子中交付后半生的普罗大众里,拉祖米欣豁达开朗地面对贫穷的境况,脚踏实地地追梦,不求回报地帮助主人公一家,是厌世者拉斯柯尔尼科夫唯一的朋友,有着最高尚的心灵与最正派的行为。最终他将与新女性杜尼娅一起,创建俄罗斯新的未来。
拉祖米欣极具实干精神,知道各种各样的赚钱法子,勤劳踏实地从事翻译、出版行业。如同车尔尼雪夫斯基借拉赫美托夫宣扬“理性利己主义”一样,在《罪与罚》中,拉组米欣好似小说家的传声筒,准确地延续了《时代》与《时世》的基本教义,全然表达了做意识形态斗争期间的陀氏的思想。他坚持人性的复杂性,反对理性主义进步论:
如果把社会正常地组织起来,一切犯罪行为就会立刻消失,因为再也没有什么可抗议的了,大家转眼之间就都变成了正人君子。天性是不被考虑在内的……单凭逻辑是不能超越天性的!逻辑可以预测三种情况,然而情况却有千千万!
在拉祖米欣看来,任何计划或理论都难以协调和改造人格;社会主义者相信依靠数学、理性就可以协调人性,实现乌托邦社会的想法是幼稚天真的。
拉祖米欣还有着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处世原则与看透事物本质的锐利目光。对于那些“进步主义者们”,拉祖米欣指出了他们的教条主义——只会站在原则上一动不动;对于当代司法,他同样反对排斥,因为它仅凭思维陈腐的司法人员所判定的罪证就结案,而不切实地观察被审讯人的心理状况和精神状态。就医学,他认为大夫的首要职责是研究人,包括肉体上与精神上的,而以佐西莫夫为代表的医生只凭病人的生理病征开药了事,而不关注病人的精神状态、心理活动等。书中对于拉祖米欣的描写并不多,但每次他的出现,都仿佛陀氏的化身,以鲜活的生命状态反对天真,反对将问题简单化,反对虚无主义。
善良正直、有着踏实的梦想并不懈努力的拉祖米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目中年轻一代的模范代表,也是他理想中的新人形象,他以自己的方式回答了时代的紧迫问题:“怎么办?”不是寄希望于不切实际的乌托邦,也不是煽动发起激进的、不成熟的革命,而是要有独立的思考与切实的理想,怀揣着赤子之心,在自己的领域内积极学习与实践,从而带领俄罗斯走出历史的死胡同。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总表现生活中最平凡最日常的事件,却能直击人灵魂深处那片“隐秘的角落”。他称自己为更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任何能反映生命的事物于他而言都是现实的,包括幻想、抽象的理论等,“我对艺术有自己的现实观,那些在大多数人看来处于幻想和反常边缘的东西,对我来说恰恰是真实的本质”⑥。因此,当知识分子有关虚无主义的讨论层出不穷地出现在俄国街头巷尾的报纸杂志上时,它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是完全“现实”的。这位更高意义的现实主义者敏锐洞悉到了“理性利己主义”狂潮的危险性,并以此作为创作基点,创造了一位不配的文学典型:拉斯柯尔尼科夫。他既在拉斯柯尔尼科夫身上展现了虚无主义走至极端的悲剧,又借列别贾特尼科夫这个笨拙的空想社会主义者,夸张地表达了对激进派的讽刺与嘲弄。此外,他还创造了自己心目中的新人形象——拉祖米欣。陀氏这位描摹人类灵魂的大师,将他的伟大思想体现在笔下人物之中,让这些承载着哲思的虚构人物栩栩如生,同时也向我们,向那些激进青年传达了他的信条——人类意识无边无际,爱与信仰永不凋零。
① 〔俄〕屠格涅夫: 《父与子》,丽妮、巴金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32页。
② 〔苏联〕尼古拉耶夫:《马克思列宁主义文艺学》,李辉凡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98页。
③ 王畅:《俄国虚无主义与〈现代人〉杂志》,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0年第10期。
④ 参见刘涵之、马丹:《车尔尼雪夫斯基“美是生活”的美学思想与现实主义艺术观——以〈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为中心》,《俄罗斯文艺》2011年第1期,第20—28页。
⑤ Страхов Н.Н.“Ф.М.Достоевский.Преступление и наказание”Отечественные записки.1867(3).
⑥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29卷,娄自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