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中的群体描写

2023-09-28 05:02陈振宇王芳绍兴文理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名作欣赏 2023年17期
关键词:柯尔尼科夫罪与罚

⊙陈振宇 王芳[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群体与个体相对,是按某种共同特征对一部分人的整体概括与抽象。群体描写在小说《罪与罚》中不仅借助外部空间或内心梦境来反映主人公的心理活动的变化,并且能以混乱场景和群体笑声,以及醉酒描写表现社会背景,构筑文本的狂欢化基调,使得小说氛围尤为癫狂、躁动,如巴赫金所说:“一切都被引向自己的对立面,达到自己的极限。小说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稳定下来。”①因此,我们不仅要将视线聚焦于中几位主要人物身上,更需留意群体形象在小说中的表现。

一、作为社会背景出现的群体描写

小说《罪与罚》的社会背景是19 世纪俄罗斯城市彼得堡,作者对城市景观的塑造往往给人以拥挤、肮脏、灰暗、破旧的感觉,无论是醉意逼人的酒吧,还是热闹喧嚣的广场,其中混杂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又增添了混乱与躁动。小说的群体形象基本是城市中的小职员、小官吏、失业者、大学生、农夫等,大多身处社会底层,城市带给他们的往往是压抑与苦难,平日所见自然只能是酒馆、妓院、康康舞、丧宴……在一片灰暗阴沉中,人们难以生存,“彼得堡这个城市只属于那些有权有势的显贵,属于那些流氓、无赖、恶棍式的人物”②。小说以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角度,从视觉、嗅觉等感官描述城市景观的混乱感与窒息感:

街上热得可怕,又闷又拥挤,到处是石灰、脚手架、砖块、尘土和夏天所特有的恶臭,这是每个无法租别墅去避暑的彼得堡人闻惯了的臭味……从那些酒店里飘来一阵阵难闻的臭味,在城市的这个地区里,这样的酒店开设得特别多。虽然是工作的日子,但时刻可以碰到喝醉的人们,那难闻的臭味和喝醉的人们把这个景象令人厌恶的阴郁色彩烘托得无比浓郁。③

混乱的城市空间也使人沉沦,滋生着罪恶。尼·别尔嘉耶夫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有城市,有城市贫民区,有肮脏的酒吧和发臭的出租屋……在这个鬼魂般的城市的迷雾中,滋生着疯狂的思想,发育着犯罪的构想。在这些罪恶之中逾越了人性的界限。一切表面的东西——城市和它的独特氛围,房间及其畸形的环境,酒吧连带它们的臭气和肮脏,还有小说表面的情节——所有这一切只是人的内在的精神世界的符号和象征,只是人的内在命运的反映。”④在一个蔽塞压抑的空间内长期生活的人,心理难免成为畸形,会在昏暗的酒吧潦倒度日,小说开头部分马尔美拉陀夫与众酒客的场景便是一例。

作者首先描写酒店环境的闷热肮脏,酒味充斥,气氛浮躁,人心沉沦。而马尔美拉陀夫的谈话让气氛显著提高,众人津津有味地听着马尔美拉陀夫的人生经历,咀嚼他人的悲剧做下酒的笑料。文中有描写:

他的谈话显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尽管是没精打采的注意。站在柜台后面的两个孩子吃吃地笑了起来。酒店老板似乎故意从上房里走了下来,想听听“这个有趣的家伙”在说些什么。他坐得稍远,没精打采地但架子十足地不断打着哈欠。显然,在这儿,大家早已熟悉了马尔美拉陀夫。⑤

尽管马尔美拉陀夫的谈话带有酒徒常有的自我吹嘘之意,但其故事本身无疑是沉重的、苦难的。此时与马尔美拉陀夫带着泪水的诉说相对的,是众人的几次笑的场面:“柜台后面两个男孩子禁不住扑哧笑了起来,酒店老板也微微一笑”,“等屋子里又随之而起的哄笑沉寂后”,“他又听见一阵吃吃的笑声”……可见酒店老板伙计以及众酒客,只当他是“一个有趣的家伙”。群体的欢乐、喧嚣与马尔美拉陀夫孤独处境产生鲜明对比,更显出人物的悲剧性。

群体场景描写在小说中出现频繁,与此类似的还有:为马尔美拉陀夫丧事上,卢仁诬陷索尼娅使在场的众人纷纷指责索尼娅,而真相被揭示后,现场又群情激奋。斯维德里加洛夫来到一个舞蹈晚会,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被迫跳“康康舞”,仿佛遭受凌辱,观众却大笑叫嚷:“做得对,不应该带孩子们来!”小说最后,拉斯柯尔尼科夫受索尼娅的指引,伏倒在广场磕头,围观的也是一阵笑声。

二、群体描写反映主人公心理变化

《罪与罚》中群体描写往往伴随着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出场,作为个体的主人公身处群体中,内心意识必然受到影响,或者说,群体场面也在衬托其内心变化。小说第二章第六节,拉斯柯尔尼科夫从住处出来,在街头欣赏一个姑娘的卖唱,又经过广场时“密密麻麻地聚集着一大群人”。作者在此处用大篇幅描写了对广场群体狂欢的场面,形形色色的人物构成一幅俗世市井图:

他不知怎的,被那儿底下的歌声、敲击声和吵闹声给吸引住了……可以听到那儿有人,在那一阵阵狂笑和尖叫声中,在调子雄壮、声音尖细的假嗓伴唱下,还有吉他伴奏着,用脚跟拍打着拍子,在疯狂地跳舞。他聚精会神地、忧郁沉思地听着,在入口处躬着腰,从人行道上好奇地往过道里张望着。⑥

此前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刚从住处打发走拉祖米兴、左西莫夫等人,却又孤身来到室外,产生与广场上的众人交流的冲动,“不知为什么,他很想跟每个人谈谈”。于是他融入其中,观其乐,听其歌,并又“非常想听清楚他们唱着什么歌,仿佛这是一件顶重要的事情似的”。如果说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住处象征他的私密空间,那么,他走向室外、广场等群体场景的过程则是一个向外部世界扩张的过程。当他渴望与人交流,融入社会,人性意识也逐渐复活,梦境的虚幻逐渐清醒为现实,内心由封闭转向开放。这是他从自我中走出,进入群体世界,是他由独立个体向社会个体的转变。

梦境是一个人潜意识的表露,陀氏的小说尤其擅长通过梦境发掘主人公的复杂心理。而在拉斯柯尔尼科夫内心非理性、反人性意识激发的虐马之梦中,更是不乏群体的身影。其中施虐者米克尔卡的愤怒鞭挞、受虐者牝马的筋疲力尽、旁观者小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同情构成一幅复杂而诡异的场面,而围观群体的兴奋与欢笑又在为施虐者推波助澜,成为事件愈演愈烈的助燃物。此时的群体不仅围观,且为施虐者助威。文中有多次提及:

“上车吧,为什么不上车啊!”人丛里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声。“听见么,它会飞跑的!”

“它大概有十年没飞跑了吧。”

“它要跳起来啦!”

“不必可怜它,弟兄们,来,大家都拿条鞭子,准备!”

“对呀!抽它!”

大伙儿边哈哈大笑,边说着俏皮话爬上了米柯尔卡的大车。有六个人爬上了大车,还可以坐人。他们把一个脸色红润的胖女人也拖上了大车。她穿着一件大红布衣服,戴着一顶饰着小小的玻璃串珠的帽子,脚蹬一双暖鞋,嘴里咯吧咯吧地嗑着胡桃,一边吃吃地笑。周围的人们也都笑着。真的,怎么能不笑呢:这样一匹瘦弱的牝马将要拉一辆这么笨重的车子飞跑!⑦

接着,围观群体中也有一部分主动上前,成为施虐者之一。尽管人群中存在“你会叫它累死的”的劝说,却也没有夺下鞭子救下牝马的举动,少数的反对在群体狂欢下显得微不足道。这恰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梦境潜意识里释放的人性恶,与固有的善念所形成的反差:一边是超人理论驱使下的反社会心理冲动,一边是人道主义所坚持的对真善美的追求。在二者的博弈中,群体的兴奋更是煽动了施虐者的疯狂行为,成为助长虐待牝马事件的必要烘托,“恶”之于“善”占了上风。因此,梦中的牝马被活活虐杀,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一阵惊慌后坚定了他潜意识的“超人理论”。

三、无处不在的集体笑声与醉酒

基本每次群体场景都伴随笑声的出现,且类别丰富,从哄笑、冷笑、狂笑,到“吃吃地笑”、纵声大笑……“陀思妥耶夫斯基无疑很重视笑。在他的作品里可以听到人物笑声不断”⑧,陀氏描写笑之丰富,不仅体现在主人公身上,也反映在群体场面上。

群体的笑能够传达热烈的气氛,在这之中又导致个体笑声的主动性的缺失,使得某些笑声异乎寻常。在虐马之梦中,我们注意到一个怪诞的现象:在牝马奄奄一息时,一位胖女人被拖上了车,加重了牝马的压力,然而胖女人不因马车行进异常而紧张,也不对可怜的马报以任何同情,反而只是“吃吃地笑”。作为群体场景的一个特写,胖女人的举止与所有人的狂欢一样诡异。她的笑属于狂欢的一部分,“吃吃地”一词弱化了笑的主动性,仿佛为了笑而笑。显然作者没有将她作为正常女性来描写,只是以“胖”的属性加剧了牝马的承重,以“笑”的属性反映了群体的疯狂与异常。

事实上,集体笑声出现的同时,往往少不了醉酒的场面:第一处便是以小酒店为场景;虐马之梦的众人也可以说是因酒而起;第二章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来到广场时,看见“喝醉的士兵在马路上闲荡”,看见“有个喝得烂醉的人躺在街上”,于是拉斯柯尔尼科夫萌生出“他们都在哈哈大笑!他们都喝醉了。我要喝醉不?”的想法;另外,卡捷琳娜家中办的丧宴上,客人们也是“喝得醉醺醺的”。即使是最后拉斯柯尔尼科夫来到广场忏悔,也依旧传来“喝醉了”的哄笑。

由此可见,酒与笑是紧密相关的。酒是欢乐的内在催化,众人在喝醉酒后处于极度兴奋状态;笑是醉酒的外在表现,异乎寻常的大笑能证明一个人神志的异常。同时,醉酒场面也直接表现了小说中的肮脏混乱场面,在酒的刺激下人们更能适应阴暗闭塞的环境,也更容易做出极端事件,引起群体的躁动。而笑声在其中使场面愈加混乱,让群体在酒精麻痹下的发泄与狂欢等闹剧场面更具有听觉效果。

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笑具有两重性,“笑声里不可分地结合了戏谑与欢呼,赞扬和辱骂”⑨。由此可见,群体笑声有时并非是单一的,而是包含群体的复杂情感态度,肯定与否定共存。米克尔卡虐马时,众人的笑声既有鞭子落下的快感与兴奋,也有对马匹不肯跑动而感到滑稽的哄笑,甚至有对米克尔卡荒唐行为的耻笑,但这些都混杂在集体笑声中,难以辨别。小酒店的酒客对马尔美拉陀夫的笑也是如此。在马尔美拉陀夫讲完自己的悲剧经历,周围是“片刻的静寂”,这时的酒客们其实也在聆听,事实上,他们的人生并不比马尔美拉陀夫好多少,无疑在他的故事中发现了自己的悲剧,但他们惧怕自己也步入马尔美拉陀夫的后尘,因而立即对刚才听到的故事加以否定:“他胡说八道。”而方法自然还是笑,笑声中多了无奈与悲凉——酒通常是人生的避难所,不得意的人们听到一个不愉快的故事,只能用对弱者的嗤笑回避那个不理想的自己。

①⑨ 〔苏〕M·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白春仁、顾亚铃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34页,第232页。

② 何云波:《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俄罗斯文化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1页。

③⑤⑥⑦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岳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第11页,第143页,第51页。

④ 〔俄〕别尔嘉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耿海英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2页。

⑧ 陈思红:《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笑——心理描写的手法之一》,《俄罗斯文艺》2000年第S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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