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周裕锴
凤凰出版集团将推出《陶文鹏论宋诗》,编辑李相东先生寄来书稿,并言及陶先生欲我为之作序之意。我与陶先生相识近三十年,同治宋诗,见面少而相知深,心中视其为学界前辈,而因其平易近人之故,见面每以“文鹏兄”称之。今拜读其书稿,得先睹为快,欣然愿为之作序。昔日追陪文鹏兄游三峡大坝、剑门关,诗酒酬唱,知其性格豪迈俊爽,为性情中人,游山览水之时,嘉会离别之际,常直抒胸臆,引吭高歌。宋人刘克庄说:“诗必与诗人评之。”又说:“诗非本色人不能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〇九《刘澜诗集题跋》)文鹏兄以诗人之身份评骘宋诗,正所谓本色当行,故能探赜索隐,钩深致远,深得宋诗人之慧心。
文学史的眼光,是文鹏兄论宋诗的一大特点。长期以来,他治诗学跨越唐宋,熟悉各类唐宋诗总集与选本,又曾任《文学遗产》主编,了解学界研究现状。因此,他评论宋诗,能抓住学界尚未注意的领域或话题。本书十六篇论文,共论述了二十四位宋诗人,其中石延年、胡宿、蔡襄、米芾、晁冲之、王十朋、萧德藻、华岳、洪咨夔等人之诗,前人关注寥寥,文学史著作亦极少提及,而文鹏兄皆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揭示其艺术价值,对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予以准确评价,填补了宋诗史研究的空白。而于苏轼、黄庭坚、陆游等诗坛大家的作品,文鹏兄则选择学界相对忽视的论题,如论苏轼诗中人物塑造的艺术、黄庭坚诗的比喻艺术,皆独具只眼,深有所得。如论陆游七绝的成就和影响胜于七律,每一种题材都有脍炙人口历代传诵堪称“经典”的作品,其评骘的全面和精审,都足见其对文学史背景的了解。南宋诗人姜夔说:“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白石道人诗说》)文鹏兄论宋诗,大致做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将朱熹山水诗分为五种审美类型,以“征鸿浮萍型”言其远,以“空际虚堂型”概其静,以“苍崖碧涧型”洞其幽,以“骋望遐观型”论其高,以“寻春觅源型”述其深,分析之精微透彻,令人叹为观止。
本书的另一特点是,善于从比较中见出唐诗和宋诗的区别,能将唐音宋调的大判断落实到具体的研究中,因而新见叠出,启人神思。如论蔡襄七言绝句诗中景物,“多是眼可见,耳可听,手可触,鼻可嗅,舌可尝,心可感的”,以感官的体验来鉴赏诗中的景物,别有会心。论米芾山水诗多写江南平远山水,有淡远的水墨意韵,称之为“米家山水的诗化”,又论其诗中有意识地将南北两派山水画风有机融合的艺术探索。结合晁补之论画的观点,评其题画诗“既有画中态,又传画外意”的特点;又称其诗中各种形象的“交织性”对视觉神经的冲击。评惠洪诗则特别拈出“自我入画”的特点。论晁冲之诗中的游乐艳情和豪侠精神在宋诗中的别具一格,其写景有“凭虚构象”和“按实写象”的两种表现方法。论洪咨夔诗中人格化的自然意象、通感及新巧的比喻。如此独到的见解,不一而足,皆可见出文鹏兄作为诗人和艺术评论家独有的慧见卓识,其中尤其是论诸家诗“诗中有画”的艺术趣味,可谓抓住了宋诗与唐诗相异的一大特点。
比较方法的运用,散见于本书所收诸文之中,除去唐宋诗的比较,更多是同时代宋诗人之间的比较,如评价蔡襄与欧阳修、苏舜钦、梅尧臣诸人七绝的高下,讨论苏轼、黄庭坚诗比喻艺术的异同,赏析萧德藻和林逋咏梅诗之间趣味的迥异,比较宋末七位诗人山水诗的风格特点,甚至以诗人自身不同题材、不同体裁的作品相铨衡,分判其优劣。通过书中一系列比较分析,所论各诗人在宋代诗歌史上的定位,也相对准确客观。
文鹏兄对诗艺深有钻研,论宋诗颇受钱锺书《谈艺录》《宋诗选注》《七缀集》等的影响,然而,由于他自身有高明的艺术眼光,故能“规模其意而形容之”,做出一番学术上“夺胎换骨”的改造。如论陆游“卷藏破墨营丘笔,却展将军着色山”,称其“把‘以画为真’的‘惯技’大大向前推动了一步”,在钱锺书论文同诗的基础上又加演绎。类似举一反三的例子,书中还有不少。
除此之外,文鹏兄为方便说诗,于古今中外诗论多方借鉴。历代诗话和选本中有关宋诗的评论固不待言,西方的、现代的诗论有助于诗意理解者,也信手拈来,为己所用。如论胡宿诗,引用现代诗人流沙河“画+说=诗”的说法,演绎引申。论蔡襄诗,引用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名言:“诗使它所触及的一切都变形。”又借用英国诗人布莱克关于“想象:那神圣的幻境”造就一个诗人的力量的说法,来讨论蔡襄诗的想象与幻想。他还引用德国艺术评论家莱辛“诗描绘物体,只通过运动去暗示”“化美为媚”等说法,揭示苏轼诗描绘人物动态变化多端的特点。论黄庭坚诗比喻,运用朱自清提出的“远取譬”的概念,并借用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关于“为着避免平凡……把相隔最远的东西出人意外地结合在一起”的说法,揭示出黄诗比喻的艺术魅力,并将之与现代象征诗派相联系。如评价晁补之诗中大自然的雄奇之态和飞动之势,引用古希腊诗人朗加纳斯“诗的形象以使人惊心动魄为目的”之语。论华岳诗“以谐写悲”,借用朱光潜论谐的观点:“诗人的本领就在能谐,能谐所以能够在丑中见出美,在失意中见出安慰,在哀怨中见出欢欣。”如此旁征博引,皆能与所论作品的艺术特点合如符契,融会贯通。
坚持诗歌写作的抒情性,是文鹏兄论诗的标准之一,由此对宋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多所警惕。他称赞石延年、晁冲之、王十朋、华岳诸人的诗,多在于其英雄性气、胸襟抱负、侠骨柔肠、豪情悲慨,对于所论诗人作品中雄奇瑰丽的幻想境界尤其情有独钟。这与文鹏兄豪爽浪漫的性格有关,他评王十朋诗:“真正的诗人,一定是性情中人。”可谓夫子自道。由于重视诗歌的抒情性,他心目中有一条唐诗的审美标准隐隐作梗,论诗的取舍,评骘的高低,往往受此标准的影响,对宋诗迥异于唐诗的特点关注不够。由此看来,一味重视诗歌的抒情性,既可能是审美的洞见,也可能造成艺术的偏见。
无论如何,这是一部纯粹谈诗艺的著作。文鹏兄向来主张,治古代文学的学者应该坚持文学本位,反对文学研究给政治、哲学、历史、地理等其他学科“打工”。他始终坚持自己的学术兴趣和学术理想,为守护古代文学学科的纯洁性做出了不懈努力。近年来宋代文学与其他学科相结合,出现了科举、党争、家族、地理、传播等“五朵金花”齐放的盛况,这既是学科蓬勃发展的新动向,有其值得称道的一面,同时也意味着对文学本位的疏离和舍弃,导致年轻学者审美能力的下降,值得学科反思。文鹏兄的新著无疑是在深情召唤文学之精神“魂兮归来”,或许有纠偏救弊的意义。
文鹏兄在任《文学遗产》主编期间,注重对中青年学者的培养。我在学术成长过程中,就受到他多方鼓励和提携,获恩匪浅。这两年,宋代文学学会年会停摆,我与文鹏兄天各一方,失去见面请益的机会。近闻其抱疴卧病,尤笔耕不辍,深为感动。谨借此作序之机,祈愿文鹏兄早日康复,福寿绵长!
壬寅冬十月华阳梦蝶居士周裕锴谨识于成都。